玻璃窗外面是一片铅灰色的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了。王小娜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望着窗子,一点儿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午饭后不久,她闲着无事便睡下了,一直睡到现在,虽然咽意压根儿就不存在。窗外不远处,靠着营区的青砖围墙,生长着一排高大茂盛的白杨树;她躺在床上,从窗子里只能看见一株杨树粗壮而满布皱纹的一截树干;而树干的上方,那茂密的枝叶间,响起叽叽喳喳的一群鸟雀的叫声,它们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什么问题,互不相让,吵得王小娜的心里愈来愈烦躁。她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静止的躺在床上,时间过得真快,而在高速度当中,时间则显得过得慢,这也许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道理?王小娜对此不想深究,她宁愿时间快点过去,因为,对于她来说,目前这一段时间里,遇到的不顺心的事情似乎太多了。
半个多月前,师宣传队正式解散的决定传达下来了,并没有在队员们中间引起多大的骚动,因为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并且各自早已开始行动起来,通过各种关系渠道,在为自己选择着后路;而现在正式决定一下达,大家的“活动”也就更急切和公开了。业务上拔尖的,都通过关系推荐介绍,去部队或地方专业文工团应试,其他的,有的按领导的安排,准备改行;有的则写信给家里联系工作,准备办退伍手续。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宣传队的小院里失去了以前练功的琴声和歌声,差不多人人心里都在预测着不久的未来自己将会有的遭遇,怀着一种忐忑不安和焦躁的心理;宣传队的队长要调文化科当干事了,指导员要下连队当指导员了,其他干部也各自有了安排,只等最后复员、转业和调动的名单一公布,就各奔前程,用钟新新的话说,“作鸟兽散了”。
这期间,她也曾请假去过一趟北京,住在姨姨家,每天找熟人领着,轮流到部队系统的几个文工团去应试,但结果却不妙,也不知是人家根本就不想再要人了,还是她的小提琴水平实在一般,得到的答复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的“等我们研究研究吧”,“现在调人很困难”等等。穿着军装,背着小提琴盒子,走在街上,不少青年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而她的心里却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算什么呢?说得好听点,是“为了事业”,其实呢,也许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工作吧。不管是为什么,她此行是不顺利的,回来时心情很低落,特别是当她听到宣传队某某人被海政文工团选中了,某某人要去工程兵文工团,某某人已经去战友文工团报到,甚至还有一个搞器乐的调到了一个电影制片厂的乐团……这些消息,都使她本来懊丧的情绪更添一分。
王小娜是个性格很强的姑娘,她不像有些姑娘,遭到芝麻大点的不顺心事儿,总爱找人唠叨个没完,甚至用眼泪来换取别人的同情。她认为这是没出息,更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人瞧不起,或者被人当做背后议论的笑柄。她呢?遇事愿意自己心里打算盘、拿主意,甚至连对爸爸妈妈都懒得诉说。对于自己现在遇到的这个问题,除了王煜和刘茹平主动向她发问,她自己从没有兴趣和他们谈。她并不是完全不想依靠父母来想想办法,而是知道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自己年龄大了,在部队学医或搞其它技术工作都已经来不及了。而要想继续在部队文艺团体干下去,光凭“关系”却没有点真本事,也是不行的,而自己的小提琴水平和那些长期在名师指点下苦练出来的是差着一截子。搞艺术没有很好的师承和好的环境是很难冒出来的,可自己却出生在军人之家,似乎这出身决定了自己该当娘子军而不该搞什么艺术。
由于她心情不好,这些天她回到家连话也懒得和刘茹平说,总是一人躲在自己房里看书,再不就是蒙头睡大觉。怎么办?管它将来干什么,命运是难被人操纵的,走着看吧。
“小娜,别老躺着啦,小心躺出病来!”刘茹平推开小娜的门,喊女儿起来;见她在床上只摇摇头,又恢复了两眼朝上望着天花板的姿式,不由叹了口气。
刘茹平坐到了女儿的床边,试图宽慰她。她先委婉地和女儿谈起宣传队解散后她该怎么办,劝她不要太着急,虽然考北京专业文工团不顺利,但也有别的办法,实在不行转业到地方也可以继续搞文艺工作。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太着急……唉,其实,搞文艺工作也没多大意思——吹拉弹唱呗!师宣传队解散是好事儿,部队要精减整编嘛,就是宣传队不解散,你也不能老呆在那儿呀?……”刘茹平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行啦行啦!我都知道,你别给我做思想工作啦!我既不着急,也不发愁,我不过是想多躺会儿舒服舒服……”小娜不耐烦地对刘茹平说,“你走吧妈妈,我没事儿。”
刘茹平欠了欠屁股,又坐下了,又叹了口气。哪一个当妈妈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呢?人都说,女儿和妈妈最亲。何况刘茹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她对她溺爱非常,有求必应,而女儿长大后,便培养起了对妈妈的一种任性的脾气。刘茹平和王煜这两个在部队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在家庭事务上遇到些争执时,竟然常常由女儿来做仲裁,得胜的一方,便由于有女儿的支持而洋洋自得。所以,现在当王小娜遇到问题时,不愿听从父母的劝慰,也是自然而然的。
“是不是小娜为她和朝朝的事儿烦心呢?”刘茹平这样想。虽然王小娜很少把自己和李援朝的事儿向妈妈介绍,但是细心的刘茹平还是从王小娜在李援朝探家回来时的神情变化上发现了问题,后来,她找李婕问过,才了解到小娜和朝朝之间确实有了矛盾。
“朝朝给你来信了吗?”刘茹平问。
“来了一封。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王小娜还是不耐烦,躺在床上的身子不自在地拧动了一下。
“你回信以后他来过信吗?”刘茹平补充说,她曾听李婕说过,小娜给朝朝去过一封信,简直像最后通牒。
“我才不想看他的信呢!”小娜悻悻地说。
“朝朝那孩子不错,聪明,人老实,你们俩又从小就了解。这事儿定了也好,将来结婚后,他总会能调回来的,也不能在云南一辈子……”
“半辈子就够了!还一辈子呢!算了算了,你甭管,我知道怎么办!”王小娜将身子背朝刘茹平转过去,表明她再不想和妈妈谈了。
刘茹平走出小娜房间后,小娜心里愈加烦躁。床对面墙壁上,她那只黑色的小提琴盒子,默默地吊在一只白瓷衣勾下,和她对望着。她忽然记起,这只小提琴,还是七八年前那个来部队劳动锻炼的中央艺术团体的青年乐师和她一同到乐器商店挑选的;后来,她越来越勤地跑到那个乐师那里去,不料有一天黄昏,他们在营区外的一片小树林后练琴时,那个比她年长将近二十岁的男子,她的老师,竟然神经质地向她宣布:他爱她!当时,她一手拿琴,一手拿弓,惊慌得不知所措,就在她不知所措当中,被那乐师搂在怀里,吻了她;而当她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后,脸羞得通红;她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的耳光,只是本能而慌张地转身逃走,甚至在临走时,她居然还习惯地说了声:“老师我走了!”说罢便飞跑了。从那次以后,她再没有找他练过琴。她怎么会料想到,在自己长大懂事后,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向她说“我爱你”这句话,竟从自己尊敬的老师嘴里听到!当然,她不是不愿意听到这句话,而是希望这句话是从她所惦念的另一个小伙子嘴里说出——那个小伙子当时到云南边防部队参军已经一年了。
少男少女之间的恋爱过程总是很长的。她和李援朝通了两年多信,谁也没敢在信上写出一个“爱”字来;以后,“我爱你”这句话虽然终于在他们之间诞生了,但却不是先出自李援朝之口,这使得王小娜后来觉得有些遗憾。尤其是当电影《刘三姐》重新上映后,她听到里面的一句歌词是:“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见过树缠藤”。更让她觉得自己从前的“主动”难免有些失策。既然她是树,而李援朝是藤,那么就该由他来缠她。因此,她后来就处处注意和他相处时的态度,既不过分亲热顺从,也不一味的冷若冰霜,她想弥补过去的“损失”。而李援朝呢,本来就对这位从小青梅竹马,而长大后漂亮得迷人的姑娘怀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理,何况她又忽冷忽热,搞得李援朝在爱她的同时,还怀有一种害怕的心理,并且渐渐地习惯了她对他的命令和指挥……可是,王小娜生气和不解的是,这次李援朝探家回去后,竟然对她强硬起来,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她下了决心,在他不改变决定,向她服软之前,她决不再给他写信。
王小娜望着墙上挂着的小提琴盒子,脑子想东想西,一会儿又在床上睡着了。她睡梦里,恍惚走到了一片没有人烟的大沙漠里,沙漠无边无涯,连一棵树也看不见,天空只有一轮酷烈的日头,在无情地发泄着它的淫威;她在这大漠中孤独地跋涉着,跋涉着,步履十分沉重。她站下来,扯开嗓子大声呼喊着,但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着,喊不出声来,憋得她头上直冒汗,忽然间又响起了雷声,大雨劈头盖脸浇了下来,她想找个避雨的地方,但怎么也找不到,她只好在大雨中奔跑,突然,雨雾中出现一个人,迎她而来,她站住定睛一看,呀,竟是他——那个从前教她拉小提琴的乐师!他朝她伸出双臂,要过来拥抱,她掉头就跑,跑得很快,跑呀,跑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停止了,四处已不是沙漠——她站在一片生满青草和野花的山岗上,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美妙的轻悠悠的旋律,她轻声随着这旋律唱了起来:“克里木参军去到边哨,临行时,种下了一棵葡萄,果园的姑娘婀娜尔罕呀,精心培育着绿色的小苗……”歌声中,她看见一个青年军人背着枪,从山岗那边向她走来,走近了,走近了,呵!是他——李援朝!她情不自禁地迎上去,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那两只年轻有力的手中。她望着他笑,他也对她笑。忽然,她听到耳边响起一阵悦耳的鸟鸣,一抬头,见身旁一棵小白桦树上,有一只蓝羽毛、白肚皮的小鸟儿在朝他俩欢快地叫着,她高兴地望着那只小鸟出神,望了很久,“啉——”那只小鸟儿飞走了,飞向远处蔚蓝的天空。她猛然回头——呀,李援朝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她急得向山岗远处望着,望见了他背枪远去的身影,他连头也不回,大步坚定地走去,走去,走远了,背影渐渐化成了一个小黑点……忽然,她心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些惆怅和揪心,她抬头望望天空,一朵白云在蓝色的天际飘游,连小鸟儿的影子也杳然无存了……一阵徐徐的风吹来,她的耳边又荡起了一支歌儿的旋律,这支歌是过去她唱熟了的,但是好久不唱了,现在,她又想起了这首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实在令我心中挂念,我要变做一只伶俐的小鸟,一直飞到爱人的身边……”忽然间,歌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大炮声,她似乎看见远处火光闪闪,硝烟弥漫。“朝朝——”她大声喊着,向前追去,刚跑了两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在地下……
这时,王小娜从睡梦中醒来了。醒来后,她恍惚觉得耳畔悠悠荡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旋律,细得似游丝一般,“……我要变做一只伶俐的小鸟,一直飞到爱人的身边……”
“喀喇喇!”外面响起一声雷。王小娜被雷声震得脑子清醒了。她从床上欠身朝窗外望去——下雨了,刷刷刷的响声似一阵急促而细碎的鼓点。
她复又躺在床上,梦中的情景已经像碎玻璃片一样连贯不起来了,只清楚地记起梦中唱的那支歌:“我愿变做一只伶俐的小鸟……”
愿变做一只小鸟儿吗?她问自己。她想到,人们都说梦是一个人真实情感的自然反映,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是愿意飞到李援朝身边的了。可是……唉,说实话,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飞到云南去的,她愿意他飞到自己身边来,就像另一首民歌里唱的那样:“我愿做一只小羊,俯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打在我身上……”那么,是不是自己有点太自私了呢?爱情应该是高尚的、忘我的,应该一切给予对方……这种爱情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呢?她想来想去,终于想起她看过的一本什么小说里写过的一句话:“爱情是自私的”。她并不是不爱李援朝,恰恰因为爱他,才需要他在自己身边。这些年来,她听惯了人们吵吵两地分居的苦闷,她心里害怕,不愿尝这种爱情的苦果,她认为应该自己努力在生活中追求幸福和甜蜜。遗憾的是,生活太复杂了,甜蜜的事情并不多见,而烦扰却一个接一个向她袭来,她不由得唉叹自己的命不好。
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加烦躁忧郁,并且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是不是这种感觉反映到刚才的梦里,就变成自己一个人在大沙漠里跋涉?她不愿再想下去了,扭身望望窗外,雨小些了,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暗淡下来,头上雪白的天花板已经变成灰蓝色。这时,她的脑子里又清晰地浮现出李援朝的形像——她真想和他谈谈心里话,哪怕只谈几分钟就满足了,可是他却在万里之遥……不知为什么,现在她竟然隐隐产生了一种被他抛弃的惆怅感觉。这是为什么呢?一切不是都由自己引起的吗?是自己中止了给他去信。他是会因为自己的强硬态度而回心转意呢,还是也一味强硬下去……王小娜心里没底了,过去她一直以为李援朝是听自己指挥的,可是,一次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后,他再探家回来时,却变了,变成了一个狠心的男。子汉。可恨的战争,正是由于这战争,才使他爱边防渐渐超过了爱她。
她在床上躺不住了,她忽然迫切地需要找个好朋友谈一谈。今天是星期天,早上她虽然醒得早,却懒洋洋的一直躺到了九点半钟,妈妈叫了她三次,她才勉强爬起来。而吃了中午饭后又一直躺到了现在。不知为什么,一整天都懒得活动的她,现在被什么触动了她的神经,从床上起来了,稍稍梳了一下头,就找了把尼龙伞,撑着出了门。刘茹平见她要走,担心地问她:
“你去哪儿呀?”
“到宣传队去。”王小娜答了一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