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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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六月中旬,李亦农亲自主持召开了全师政治工作经济交流会。周西南抓政治教育改革的经验受到各级政工干部的一致称赞,他的政治教育课讲稿被铅印成书在各团指导员手中争相传阅,伴随着介绍他的经验和事迹的稿件在报纸上的陆续发表,使他的名字的光彩在部队指战员心目中并不亚于影坛的一位新星。这情景使李亦农心里感到欣慰——自他病愈出院后,又一头扎到五连,和工作组一同紧张工作。终于,辛勤的劳动得到了初步的报偿。

这天下午五点多钟,在为期四天的会议即将结束前,李亦农的心情很兴奋;掌声中,他走上礼堂的讲台,面对麦克风,眼望台下全体与会同志,讲了一番话。他没有准备讲稿,只考虑了一下准备讲的几个问题就上台了。除了重申政治教育改革的重要性和途径,他还讲了关于如何开展对后进战士的思想工作问题,讲了进一步抓紧党的三中全会以来各项政策的教育问题,讲了预防政治事故和行政事故的问题。他特别指出了上半年发生事故较多:撞车、爆炸事故、翻车——这些惨痛的教训他都例举了,不过,他没有点出王煜的名字,没有把他指挥的失误与事故联系在一起。他在讲话中,注意没有离开政治工作这个总题目,他善于把一些事讲开去,又毫不费力地收回来;他感觉他的讲话为听众接受了,因为他没有听到下面哪怕只是像微风一般掠过的轻轻的议论,人们都在专注地听着。最后,他用下面一段话作了整个发言的结尾,他说:

“同志们,让我们大家都来用心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吧,让我们把那些优秀的科学家、艺术家献身于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奋斗精神,拿来用到我们的工作中吧!如果说,在我们党半个多世纪的胜利进程中,党的政治工作曾经赢得了崇高的荣誉,那么,在我们党今天排除万难前进的时候,这项专门的工作就更以它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摆在了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勤奋起来,都来当好专门家吧——党的思想政治工作的专家!我们已经有了摸索政治教育改革经验的好指导员周西南,我们也有了正在努力把自己多年政治工作的经验写成专门著述的副政委方一民……”台下飘过一阵耳语议论,李亦农继续大声讲道:“我们的事业需要更多这样的好同志!”

在台下轰然而起的掌声中,李亦农走下了讲台。大会结束了,人们从座椅上起来,沿着甬道陆续走出礼堂大厅。李亦农遇到了方一民,笑着对他打趣说,今天有点对不起他,因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便在大会上把他从事的秘密写作予以公开了;又说,这样也好,等于给他加些压力,促进他把那本政治工作研究的书写得更快更好。方一民微微笑笑,并没多说什么,便自己先走了。李亦农又看见了吴礼银副政委,和他打招呼。吴礼银笑着向李亦农称赞这个会开得好,祝贺李亦农抓了一个半政治工作干部的先进典型——他把周西南称为一个,把方一民称为半个。

“老方这个人可是够‘密封式’的啦——他干得好哇,”吴礼银大度地笑着说,一边甩着八字步走着,“关起门来写书,等着放颗卫星!说实话,我倒是想向他学习学习,可惜坐不住呀……”

李亦农回到办公室后,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悒郁,他似乎从刚才吴礼银的话里感觉到点儿什么——是不是等于说,方一民自己关在屋里搞研究,而对日常工作不闻不问,只等着上面批准他的离休报告,对这样的干部不该在大会上表扬?李亦农也察觉到这做法有些突兀,他一激动起来就容易把不住嘴这一关。但是,他又不甘心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他左思右想,那悒郁的情绪一点不散,反而越聚越浓,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是什么缘由呢?他拿起电话,要吴礼银办公室。虽然吴副政委办公室就在同一层楼里,但此刻他不想和他面对面,只想电话里谈谈。听筒里嘟嘟响了一阵,没人接;可能回家去了,他又请总机接通吴礼银家里,找到了他,尽量用平静的口气问他:

“是老吴吗?……对,我问你件事呀,关于全师营团干部状况普查工作——我已经和你谈了两次了,这是第三次……什么?布置了?你总是布置了,布置了,我希望你能亲自到各团去跑跑,选拔优秀年轻干部接班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啦。当然,你在师里抓干部工作时间长,对情况熟悉……你说什么?阻力肯定会有,先摸清楚一下,秉公办事,尽快拿出方案。我再说一句,要抓紧,不能拖延了……”

放下电话后,李亦农听到门外喊报告声,便让人进来——是高贵善;李亦农请他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政委叫我来有事儿吗?”高贵善问,一边自己揣度着,显出不安的神色。

“找你来谈两件事——”李亦农十分干脆利索地开了头,正要往下说时,电话铃声响了。李亦农抓起电话听筒,是王煜打来的,王煜高兴地告诉他,造田工程已基本竣工,请李亦农明天来看看。

“真宏伟呀,宏伟呀!大工程,这回可解决大问题喽,一个团吃菜问题都解决啦!”

李亦农放下电话,心里忽然想到,王煜咧着嘴报功的时候,恐怕不会想到出事故炸伤人的事了吧?太健忘了,这老兄!

“找你来谈两件事——”李亦农对高贵善重复说,一边下意识地看看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时间够用了。

高贵善脸上不安的神色加重了。

“第一件事,我想找你了解一下——首先你必须打消顾虑,当然如果没有顾虑就更好了……”李亦农信任而坦率地望着高贵善,开门见山地发问:“王煜这个人怎么样?”

高贵善先是一怔,继而松了一口气,然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李亦农的眼睛,迟疑地:“人还不错……”

“可能你知道,我和他有多年的老战友关系,这不要紧。我想听听多方面的反映,不要害怕背上不光明正大,在背后说人坏话的罪名,完全不是这样——你是对一个师的政治委员负责,你应该如实地谈出你的看法……因为我已经听到不少对他的反映,我并不是出于对这些意见的怀疑和漠视而找你验证,不是的,我是出于一种审慎的和负责的态度,希望你也同样……请讲吧。”

“好吧,政委,既然您相信我,那我就说真话吧——说真话不容易呀,”高贵善考虑了一下,叹道,“常常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容易。说人好话也容易,但说真话、说实话有时却不容易做到。政委知道,说坏话,不负责任的坏话,是一种卑劣的行为;而说好话呢?比如说:‘这个人嘛还不错,还可以……’等等,明明心里有另外的看法,嘴上却这样说,这实际上是明哲保身……看我扯远了,政委刚才问我的问题,我想这样回答,王煜团长在他的位置上已经不合适了,他应该退休。”

接着,高贵善把他在团下了解到的关于王煜的问题简单而准确清楚地向李亦农一一讲述。这些情况有许多李亦农是听其他人反映过的,也有一些是他头一次听说的。其中有一件事更让李亦农吃惊。高贵善说,上一次造田工程发生事故时,汽车连的一台车拉炸药翻了车——开车的司机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北京撞了外国大使馆汽车的那个司机。当时撞车事故发生后,王煜没有同意给那个司机处分,只是把他从团小车班下到了汽车连,这样,司机根本没接受教训,结果拉炸药时又开快车,翻到了沟里。

“政委可能奇怪王团长为什么保了那个司机一次吧?我也奇怪,是我到汽车连采访时,才听别的战士反映说,这个司机那次开车上北京,是给王团长办私事——买洗衣机!”高贵善说着,有些激动,为自己的直言而兴奋着。

“噢……”李亦农沉吟着,他记起,那次北京撞车事故发生后,他在打电话向王煜询问时,王煜说是派那台车进北京为修理所拉器材……如此看来,他上次是编假话了吗?或者也许是公私兼顾……不管怎样,这也是一桩徇私的事情。

“我说完了政委,还有别的事儿吗?”高贵善问,又补充说,“我刚才讲的情况我个人负责,以一个党员的名义保证。”

“好吧。这些情况就谈到这儿,”李亦农把手一摆,截止了关于王煜的谈话,接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来,“还有一件事找你:我这里收到一封信,是写给咱们师的党委首长收的,是一封告状信,写信的人署名是钱玉娥。这个名字你不是第一次听到吧?”

高贵善的气色不对了——脸变青了,白了,气愤和激动鼓动着他发怒的心脏,他尽力抑制着,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手微微颤抖着。他这些生气的表情都被李亦农看在眼里。李亦农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

“这封信的内容我就不必向你复述了——简而言之,她在信中称自己是你的未婚妻,控告你提升干部后,喜新厌旧,爱上了别的姑娘,是八十年代的陈世美……”

“我没什么可说的,政委……”高贵善按捺着自己的怒气,尽量用镇静的口气说,“很简单,这件事很简单。我和她——钱玉娥,以前并不认识,她是我们县里柳寨公社供销社的会计,完全是由我父母做主的事,我并不爱她。而且,也并不是在我提干以后我才又另爱上一个人……情况并不像她写的那样,她赢得了我父母的欢心,父母和她一起骂我,我没办法。她不只写过这一封信,已经给政治部写过一封信了。我的情况大家都了解,我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高贵善说着,由于激动,显得有些结巴。

“我要批评你!你不要为自己作过多的解释——你的情况我了解过,找你们科的同志了解过……你爱上了本村小学校的一位女教师,是自由恋爱,这当然很好……但是,我还要批评你!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高贵善听着李亦农的话,显得吃惊而紧张,想辩解,但又不敢贸然张口,只好低下头听着。

“应该批评你——”李亦农又重复说,“你刚才说,这件事很简单……是呀,很简单,这个告状的钱玉娥,你以前并不认识她,或者说你从来没有爱过她——这些都构不成你的过错;但是,既然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拖到现在快一年了,越来越复杂?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来呢?你是一个政治干部,是共产党员,你居然让自己的父母给自己包办了那么一桩不情愿的事情?你难道没有能力心平气和地做好父母的工作?为什么开始迁就父母,以后拖下去又说要‘独身主义’?实际上呢,却爱上了本村的小学教师?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真实的爱情早些告诉父母呢?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会理解你吗?还是你在心理上疏远了他们?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你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不要以为自己没和她——那个钱玉娥真正谈过几天,就可以不管不顾采取强硬措施。要知道,在农村,这种事情的舆论是一种很大的压力——姑娘也会有难处,你缺少很好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虚心和耐心,你不爱那个姑娘,但也要把她当一个同志,一个姐妹看待,心平气和谈清楚,不要盛气凌人,或是冷冰冰,不要瞧不起人,要做互相谅解的工作,而不要结成怨仇……好了,我不多说了。你下去办两件事:第一件,给钱玉娥同志写封信;第二件,给你的父母写封信,做他们的工作吧。”

“政委,这……”高贵善有些为难似的。

“写吧写吧,好好写。写信对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新闻干事并不比写小说更难吧?”李亦农脸上露出一丝亲切的笑意,爱抚地说,“我已经问到了你父母的姓名地址,钱玉娥呢——诺,”李亦农朝高贵善扬了一下手中的来信,“她的地址在这里。请原谅,没和你打招呼,我已经分别给她和你的父母亲各写了一封信,我恐怕我的信收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才请你也写两封信。怎么样,愿意吗?”

“谢谢您,谢谢您……”高贵善被这预料之外的结果感动了,深深感动了。

“好吧,那么祝你们幸福,替我向你的那位教师同志问好吧。”李亦农从椅子上站起来,和高贵善握了手。

高贵善走后,李亦农又给方一民家打了个电话,先问了问他的政治工作研究手稿的进度,然后对他说,明天他要到王煜那里看看——他们搞的造田工程快竣工了,据说很可观;如果方一民有兴趣的话,那么他很高兴有人结伴而行。

“我是个要离休的人喽,不想跟你一块儿去视察啦,”方一民开着玩笑。

“不要太刻薄嘛,”李亦农笑道,“讲个条件吧:明天你跟我跑一趟,以后我也跟你跑一趟,怎么样?”

“跟我跑什么?”

“扛着汽枪去打鸟儿呀,我也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