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李亦农和方一民乘坐的北京牌越野车,沐浴着金色的朝晖,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公路疾驰。二人仰靠在后座上议论着各种话题。李亦农说起师团领导班子重新整顿问题,强调上级对这个问题很重视,要注意抓干部队伍的年轻化;谈到师里分管干部工作的吴礼银副政委,他对这个工作是不是觉得太困难,总是应付拖延而不是下力气去抓。
“确实困难呀,”方一民微合双目,叹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阻力大,可以想像,撤换些老同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没有几个老部下,用起来得心应手。一下子撤换一批,得罪人不说,自己的位子也难保——年轻的一提上来,就容易把老的顶掉哟……”
“你说的这些都不假,正因为这些,才更得要痛下决心,不留情面!”李亦农说完这句话,车子猛然一颠簸,他连忙抓牢扶手。
公路边停着一台解放牌卡车,几个战士正在用铁锨朝下面卸铺路用的石子儿。前面还有两台车,有的卸石子儿,有的卸砂子;再往前行一阵,看见路边停着一台压道机;几个工人在路边架着火用铁桶熬沥青,有一个人正用一根大铁棍在沥青桶里搅动着,一道黑色的油烟升腾而起。
“这条路早该修了,现在总算动手喽!”方一民朝公路边上看了一阵说。
“前些时我给市交通局挂了个电话,又派群联科的同志去联系了一下,咱们主动提出由部队和地方共同出力来修这条路,也算是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办的一件事儿吧。”李亦农高兴地说,“一齐干好,不然成了和尚多了没水吃——路是大家用嘛,也不能全推给地方部门。”
车子拐上一条土路,又行了十几分钟,来到了依山傍河的造田工地;车子停在路边,李亦农和方一民沿着一条小径,走过一片树林,由一座用木板临时搭的便桥过了河。王煜早已看见他俩,从填地的战士中间走出迎上前来。
“两位首长大驾光临,欢迎欢迎!”王煜向李亦农和方一民神过手来。他穿一件汗衫,脸上冒着汗珠,“提前完工!提前半个多月,现在已经是工程扫尾啦!”
沿河滩垒起长长一道石堰,整整齐齐,城垣一般卫护着平展展一大片田畴。田中间也用碎石垒埂分开,成十大块,总计有二十多亩。修了五个水泵房,以备安装抽水机,从河中抽水灌溉。昔日荒凉的河滩已经像经过梳妆打扮的少女一般焕发了青春的容颜。
王煜领着李亦农和方一民各处转着,看完了石堰,又一块田一块田查看——填土的厚度;土质情况;水泵房的位置;水渠的纵横方向。王煜兴奋地讲解着。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话没错儿!看看吧,可以办一个小型农场啦!”
“你可以当一个新型农场主啦?”李亦农笑着说,带有一点嘲讽意味。
几个人又在没有填完的一块田里和战士们一同干了一阵活儿。其间,团部的摄影员背着照相机来照相,让王煜给撵跑了;他骂骂咧咧地说,照什么相,这是真干活儿,不是像江青在大寨干活儿,为的就是照相给人看。
李亦农干活时遇到周西南和高满——他负责把山坡上刨下来的土装在周西南和高满堆的小车上;一边干活儿一边和他们聊着。他问高满伤口是不是完全好了,是不是瞒着医生偷偷跑回连队的;还对他说,听说他在医院住院时还抓紧计算四○火箭筒迎风偏的修正量,这种刻苦精神很可贵;问周西南对刚开完的政治工作经验交流会有什么感想,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还问他们师长临走时,给他们连布置的解决四○火箭筒迎风偏的问题进展怎样了。周西南告诉李亦农,连长李大有领着攻关小组着重解决如何判断风向和测定风力的问题,初步掌握了在不同级风力中,树木、沙尘、炊烟、水面的各种不同形态,还制作了“测风板”、“角度尺”、“风葫芦”等测风土仪器;等造田工程一完,再集中时间苦练一下装定风偏修正量,估计师长回来时就可以请他验收了。介绍完这个情况,周西南又告诉李亦农一件事,师里不久前召集报名考军事院校的战士进行了一次摸底初考,确定了三十五名(上面分配的名额)成绩合格的人参加正式统考,其中有五连高满,但后来又把高满的名额给取消了。
“问是什么原因,回答说:高满施工负了伤,身体条件不行。真因为这个也该调查一下呀!他伤势不重,早就出院了,前几天还抬过一块一搂粗的大石头呢!”周西南抓紧机会向师政委诉说,“这让我们怎么给战士做工作?正确对待?还有什么说服力呢?”
李亦农答应等他回师去查问一下,并劝高满不要背思想包袱,如果查明确实不合理,那他以政治委员的名义保证一定给予纠正。
十点半钟,王煜请李亦农和方一民到团部去。三人离开工地,乘车回到团部。下车后,王煜说,方副政委好久不到本团来了,建议他和李亦农一道去参观一下他们搞的文化活动中心。
“抓工作就得像点样儿,不断来点新玩意儿!去看看吧,给我们提提意见,指导指导。”说完便先迈步走了,引他们二人来到一处平房,这里面临操场,一些连队战士正在练习翻越障碍和捕俘格斗。
平房的门锁着。王煜喊来一个连队战士,让他去政治处找文化干事来开门。过了十分钟,文化干事来了。王煜早已等得不耐烦。
“小邓呀,你把这门老锁着干啥?活动中心活动中心。你锁起来让谁活动?”
文化干事见团长生气了,不敢言语,赶紧开了门;又跑开,把另外两间房门都开了锁。
实在是不十分美妙的参观;李亦农看到,美术书法展览室里,悬挂着的还是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作品,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有一张画的是《早操》,不知为什么上面染了一团墨迹;游艺室里有克郎棋盘,却没有棋杆;乒兵球台上放着几瓶颜料,和几个调色盘,红红绿绿的斑迹印在球台上;墙角有一根拔河的绳子像蛇一样盘踞在那里。图书室呢,更糟糕,书架上零星摆了几本过期杂志;而且一张长条桌,旁边只有三个方凳,还有一只缺了条腿儿。
“王煜呀,你这是怎么啦?不是要干什么就得像点样儿吗?”方一民觉得好笑,但脸上并不露笑容,“这活动中心,倒像是刚搬过家的旧房子,等着收拾。你要是让我参观,总得先准备准备呀!”
“邓干事!小邓!”王煜一声怒吼。
文化干事连忙跑到跟前,低下头,一副挨训的架式。
“怎么搞的?”
“前一段搞得还挺热闹,但是后来没人来看热闹了。来玩的就那么几个人,全团一千多人,就那么一张球台,两盘克郎棋,都来了看都没地方。那展览看一回就完了,老画也没人有工夫呀!训练紧张,加上就我一个文化干事,事儿多得很,照应不过来……”
“这就有理由儿啦?干脆锁起来?”王煜吼叫着,眉毛倒竖了起来。
一直到三人在招待所食堂吃午饭时,王煜的火气还没消完。
“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害了我们几十年……阴魂还不散……”方一民自言自语。
“我看这活动中心还是不要太集中吧。分散到各连,遍地开花,这样实际些。”李亦农说,“至于美术书法展览,团里一年搞上两次也就可以了,活跃一下部队生活,但没必要搞一个专门的展览室,我们毕竟是野战军,而不是美术学院……哎,我想问问你呀王煜,你打算把那些新开的田怎么办?”
“种好——不会让它放荒!”王煜的话语明显少了,似乎是还没从那大煞风景的参观的打击下恢复起信心来。
“我听说后桥公社要抽回租给你们团的十亩菜地?这回自己有田了,气也粗了是吧?”李亦农说着瞟了王煜一眼,又去盘里挟菜。午餐有两个炒菜,另外开了一听凤尾鱼罐头。
“是呀,原定的十年合同期满了——租金年年照付……现在老百姓看着这十亩黑得流油的地眼红了,想收回。我把意见向地委反映了……拥军拥军,光嘴上喊,租几亩地解决部队吃菜还得求告他。”王煜说着,脸又憋红了,“这回咱自己开的田!”
“田虽然是你开的,”方一民插话说,“可别忘了,地皮可不属于你们团,还是后桥公社小张庄的。”
“嗯?”王煜警觉地抬眼瞄了方一民一下,“不管那个,田是自己开,菜是自己栽,到哪儿也不亏理!”
“那,现在后桥公社要抽回租给你们的十亩菜地,你该没理由不给了吧?”
“那十亩是熟田,后来地委的意见还是同意继续给部队租种……”王煜思虑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怎么政委,你是想让我们把那十亩田还给后桥公社?”
“我没那个意思呵——我是听说,后桥公社要抽回租地的理由是:你们生产的菜吃不了,大批拿到集市上去卖……现在你又搞了二十亩……”李亦农两眼瞅着王煜,不往下说了。
“按上级精神,部队的农副业生产与地方的商品性生产不同,”方一民插话说,“我军的农副业生产是自给性的生产,目的是为了补助供应,改善生活,减轻人民负担。”
“老方说得对——自给性生产,”李亦农赞同地说,“当然,一个连队,菜地里收的菜一时吃不了,又无法储存,拿出去按市价卖一点,这个嘛,我也不反对……不过,要记住是自给性生产,而不是商品性生产,决不能颠倒过来。”
“你们俩这是怎么啦?菜多了,卖了钱,我又不装腰包,我为的是谁呢?”王煜瞪大了眼睛,“是为我自己?我还不是为了部队建设吗?嗯?”
“好啦好啦,这个事情你再考虑考虑……恐怕要在师常委会上议一议,免得再生出事来,影响军政、军民关系。现在这方面的关系,似乎不如从前了,我听说地方粮店尽供应你们玉米面,还是压仓的陈粮?细粮只供应面粉而不给大米,南方战士都叫苦?”
“是呀,后来我们给粮食部写信反映了问题,现在总算好了。”
“写信告状是一种没办法的办法。军政、军民关系搞得好坏,恐怕我们部队首先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现在军区机关号召我们要为地方社会主义建设多做些事、出些力,我看这是应该的。”
饭后,三人到王煜办公室喝茶,继续谈着。李亦农话不多,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说,又犹豫着。王煜看出来他有些异样,不知他有什么心事。也不便多问,只把一些日常事情做话题闲扯着,扯到今年入伍的城镇兵成份复杂,难带;扯到入党、提干制度改革后,战士思想工作难做;扯到第三批转业干部到地方的工作安置问题;扯到在各种困难情况下把团里工作抓上去是多么的不容易,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魄力;甚至还谈了一会日立牌彩色电视和白兰牌洗衣机……后来,王煜看出李亦农真的没有谈兴了,而方一民话一直很少,于是自己也缄口了。这时,李亦农似乎下了决心,他望着王煜的眼睛(目光是诚恳而直率的),说了下面一番让王煜感到吃惊的话。他说:
“你知道王煜,咱俩是多年的老战友关系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是坦率的……今天我还想这样做。我想说,你也许没有料到,那当然是遗憾的,你为什么没有料到,或是自觉到这么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五十四了。这你不会不知道,可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继续呆在目前的位置上是否合适?如果我提出来,请你离开这个主管位置——如果我这样替你设想的话,你会不会感到非常的难以接受呢?”
方一民对李亦农的话感到十分意外,他显出极有兴趣的样子,专注地听着。
“你这是怎么啦?是怎么啦?”王煜吃惊地瞪着眼睛,半张着嘴朝李亦农发愣,“一定是有什么人在你跟前说我的不是啦!一定有!那是些什么人呀,是小人!打小报告!我年纪是大了点儿,可我的工作谁都看得见!我是不称职呢,还是……一定是有人捅咕我……”
“不错,是有一些同志在我这里反映了你的一些情况,不过不是打小报告,”李亦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王煜,“你放心,我是以我自己——一个师政治委员的判断和分析能力来看待你的。我不想在这里提醒你回忆一下五连从前的节约假典型是怎么树起来而又怎么倒掉的;也不想请你把全团干部战士集合起来,当场考核一下他们已经达到的一专多能和一兵多能的实际水平(这是你曾经炫耀过的),也不再提造田工程中发生的晚爆事故你该承担什么责任;甚至也不说你家里的白兰牌洗衣机是怎么从北京买回来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不再说了。我只想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时间还有,不用太急。考虑考虑吧……”
王煜低头思索着,神情很激动,半晌,他抬起头来,嘴角抽搐着,脸上却露出勉强做出的不在乎的笑意,冷冷地说(声音有些颤抖):
“谢谢了,太谢谢了——你的坦率,老战友的坦率……”
王煜说话时,桌上电话铃响了,刚响了一下,方一民就拿起了话筒,等王煜把话说完,他把电话听筒递向李亦农,告诉说师里来电话找他。
接过电话后,李亦农脸色倏然变了,变得发青——显然是愤怒的反映;他拿着听筒,没有马上挂上,嘴里喃喃道:
“钟新新……钟新新……高考名额……高满!……无耻!!”
叭!李亦农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