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亦农的办公室里,一架立在三屉桌上的电风扇快速转动着,驱赶着午后的暑热。李亦农坐在写字台后的藤椅上,一旁的另一张藤椅上坐着政治部副主任徐有清。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因为听说高满身体有病,换上了钟新新顶替,这是吴副政委的意思,本来已经定了,但是呢,也巧,就收到了这封信——”说完,徐有清把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交给李亦农。
这是一封告状信,被告人是钟新新,原告是袁小芬;女方控告男方以谈恋爱为名将她玩弄,现在又无情地将她抛弃。看过这封信后,李亦农把这几页纸放在桌上,并用一只砚台压住一角,免得被电风扇吹来的风掀跑,一边微蹙双眉思虑着什么。
“这件事的确有些特殊情况,政委看怎么处理呢?”徐有清小心翼翼地发问。
什么情况特殊呢?李亦农望着徐有清紧张而严肃的脸,心里琢磨着。不错,曾经有过一次,宣传队反映钟新新和袁小芬有男女作风问题,为这个,徐有清请示过他怎么处理,而吴礼银也专门给他打电话,为钟新新做解释……,当时他曾同意再认真调查一下,慎重处理,但事情不知为什么就拖着无下文了,现在呢,又进一步复杂化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吴礼银那白胖而庄严的脸孔——看来这就是特殊之所在。
“这事情搞清了吗?”李亦农用手指了指桌上那封告状信,向徐有清发问。
“我找钟新新谈过了,他已经无法否认。哪个姑娘会平白无故把不名誉的事加在自个儿头上?”
“这样吧,你把钟新新叫来,让我们再当面同他谈一次吧。”李亦农想了想说。
“好。”徐有清抓起写字台上的电话,接通文化科,要科里去人找钟新新。
等钟新新的时候,李亦农想到,从王煜团赶回来后,该把方一民一同拉来,让他也看一看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听听他的看法;现在,他恐怕又埋头在他的政治工作研究的书稿里了。
谁知道该去哪里找钟新新?宣传队已经宣布解散;一部分人已下团或调走;剩下的一些也都做着即将离开的准备。能很快把他找来吗?他也许在宣传队,也许在家里,也许把一百种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可今天属于例外,不到十分钟他便来到了李亦农办公室。这时徐有清已经接到文化科打来的电话,说是从吴礼银副政委家找到了钟新新。
当钟新新穿着一件竹蓝色的确良衬衫,十分潇洒地出现在李亦农办公室里时,李亦农让他在靠墙一把木椅上坐下。他坐下后,故作轻松态,将右腿搭在左腿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李亦农——李亦农的目光是平和的。
“是这样,小钟同志,我们想找你谈一谈——本来我应该早些同你谈,可惜没能做到,这应该属于我工作上的疏忽,请你原谅。现在呢,找你谈话稍微有些晚了,并且是不得已的事儿,正因为这样,更是非谈不可……”
钟新新把右腿从左腿滑落下来,注意倾听着李亦农的话,面部表情开始紧张。
“有这么一件事和你有关,咱们师对报名考军校的人进行了一次摸底预测,选定了一些成绩优秀的同志参加统考,可是后来有一个名叫高满的战士,他的高考名额被莫名其妙地取消了,被换上了另一位同志,可这位被换上去的同志预测成绩远远不如高满……”
“政委说这件事和我有关?我不明白……”
“是和你有关,因为顶替高满的那个人,据我们了解就是你,你自己也许不知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钟新新打断李亦农的话,辩白着。
“如果你不知道那就更好办了。显然那种做法是不合理的,所以我们请你来就是要秉公办事,决定还是由高满同志参加统考,而不是你,希望你能正确看待,不要……”
“不不,政委,听说那个叫高满的战士受伤身残,身体不合格。”钟新新急了。
“这么说,你是知道这件事儿的喽,刚才你还说你不知道……”李亦农笑了一下说:“受伤的事你不用担心,他的伤不重,早出院了,身体棒得很。这个战士因公受了伤,在医院带伤还为解决四○火箭筒迎风偏难点计算射击修正量——这样一个好战士应该被送到陆军学校去培养。而你呢,小钟同志——”李亦农把桌上那封信从砚台下抽出,“看,这是一封告状信,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咱们师宣传队的袁小芬控告你,她非常痛恨你欺骗了她,玩弄了她……战士之间不能谈恋爱,这是部队的纪律,你是怎么执行纪律的呢?你的这种行为已经远远不是谈恋爱了——为此你应该受到纪律处分……”
钟新新的脑袋像晒蔫了的茄子耷拉了。
“你是个干部子弟。父亲是个市委领导干部,”李亦农严肃地说,“我们许多干部子弟珍惜他们父辈的荣誉,也珍惜他们自己做人的尊严……而你呢,很让我们感到遗憾……你爱文学,喜欢写诗,这不错,可是你难道没有想到,文学和诗,是以高尚而美好的情感陶冶人们的灵魂的吗?古人云‘诗言志’,你的诗言什么呢?爱情泛滥?诲淫诲盗?……”
这场谈话用去了李亦农将近一个小时时间,钟新新走后,李亦农关上电风扇,收拾着桌上的纸张,准备离开办公室。
“又解决啦……”徐有清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如释重负地,“我们按政委的指示去办,这么解决很好。”
“我希望,老徐啊,以后该你处理解决的,就别弄到我这儿来。你遇事及时向我反映是好的,但是,我希望以后见到你汇报工作时,多听见从你嘴里说出:应该这么做,准备这么做,或是:我们已经这么解决了;而不愿听见从你嘴里说出:该怎么办呢?政委的意见呢?我希望你在你的职位上真正负起责来,而不是遇到矛盾就上交。”李亦农对徐有清诚恳而耐心地说,“你恐怕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很不好的习惯。说句不客气的话,以这种习惯来干工作,是来做官,而不是来革命,也许我说重了。再举个例子说吧,你爱人郑翠林,从我到师里半年多来,她找了我无数次,总之,遇到机会就喊冤枉——关于她没能从职工转为国家干部一事,据我了解,干部科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是正确的。我没什么根据说是你纵容她到处诉苦的,但我不相信你对此事一无所知,你为什么不把此事在自己家里处理解决呢?当你爱人向你诉说不满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对她做工作的呢?想一想看,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发生在你爱人身上,你会怎么做呢?不要以为是老婆告状,和自己无关,一个政治部副主任的老婆长期为个人待遇问题得不到满足,而找这个找那个,提出不合理要求,那这个副主任又怎么去做别人的思想工作?”
“政委说得对,我有责任……”徐有清连连点头,“不过,我老婆不听我的,我说过她,她听不进去……”
李亦农回到家时,季芳还没回来,大概是在单位听什么报告;李婕也没回来;只有他一人在家。看来,晚饭该自己先动手做了。吃什么呢?他到厨房转了转,看见有茄子和青椒;肉呢?在冰箱里找到一块。来吧,自己动手——洗菜、切菜,忙碌起来。
吃晚饭时,季芳和李婕一个劲儿地夸他的菜烧得好。李亦农一本正经地说:“看来我应该长期担负家庭炊事员的工作。”逗得李婕咯咯笑个不停。笑够了,她擦了一下眼睛,忽然想起件事,对李亦农说:
“爸爸,告诉你,那个高满参加高考的名额让别人给顶了,太不公平了!你应该管一管这个事儿,这是不正之风!”
李亦农告诉女儿,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经过调查核实,决定给予纠正。
“真的吗爸爸?那可太好了——伸张正义!伸张正义!”李婕欢呼起来。
饭后,李婕又去她的屋里准备高考功课。李亦农和季芳在门外台阶上乘了一会儿凉。见李亦农不说话,似有心事,季芳便问他:“你怎么啦?别发愁,愁一愁,白了头。”
李亦农长叹一声,感慨万端。他说:
“现在我们许多事情办不好——工作效率低,不正之风得不到纠正,就是由于许多人只想个人利益,怕个人利益受损……说‘共产党人是大无畏的’,真正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