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郑翠林的声调变得这么呛人,季芳便从套间里出来,劝她:“别生气,好好说……”一边上去要为她倒茶水。
“算了吧!”郑翠林用手抓起空茶杯,又朝茶几上当一放,对季芳叫着,“我总算看清了,就是你们老李给我作对!吴礼银说对了,正是你老头子卡的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着吧,也有你们倒霉的时候!”说着,一扭身,屁股一摆一摆地推门走了,连头也不回。
季芳愣愣地站在屋里,气得脸发青:“这算干什么呀?!”她声音颤颤地说。
李亦农笑了笑,对她说:“别跟她当真,也不值得生气……她恐怕是正在更年期里,容易动肝火吧?就当她是更年期吧。”
话是这么说,但李亦农又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他想起以前他曾为此事和徐有清谈过一次,而徐有清推说他做过郑翠林的工作,可郑翠林不听;现在,当师党委决定换方一民接替吴礼银管干部,郑翠林马上又来了;这消息除了徐有清外,别人谁会那么快告诉她呢?难道说,利用政委对吴礼银的不满,投其所好,大骂吴礼银,既向政委表示态度,又渴望得到个人利益的满足,这种一石三鸟的方法是郑翠林自己想出来的?唉,李亦农不由得替徐有清哀叹起来: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居然沾染了许多旧时代的官场作风,而又以此来趋时奉世,多么可悲啊……假如这样的人因此而在各方面“吃得开”、“玩得转”,那我们党维艰创业的前功不是很容易尽弃吗?
想着,李亦农又劝慰了妻子几句,看看天黑了,便开了电灯,又将窗帘拉上。
当他拉好窗帘,回过头来时,不由一怔:王小娜像隐身人似的突然出现在客室门口——原来她穿了一双软底布鞋,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李亦农和季芳连忙笑着招呼她,让她坐。但是她走进来,靠在墙边一只衣架旁,并不坐;日光灯映照着她乌黑的云发和线条很美的脸庞,她绷着脸,双唇紧闭,两手背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倾,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她的这些表情让李亦农和季芳感到惊诧——莫非出什么事儿了吗?是和爸爸妈妈吵翻了?
他俩猜到了一些,但不完全;因为王小娜一开口,连他俩也吃了一惊——她宣布了一个果断而大胆的决定:
“李伯伯,季阿姨,我……我要和朝朝结婚!……”她沉默了一阵以后,抬起头来,十分坦诚地说,语气显示出足够的执拗。
季芳和李亦农交换了一下目光:怎么办呢?
李亦农考虑了一会儿,对王小娜说:
“听我说,小娜,关于你和我们朝朝谈恋爱的事情,我们当家长的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是,一半儿是由于朝朝对我们的‘封锁’,另一半儿是由于……由于这类事情本身所具有的秘密性,所以,对于你刚才提出的决定意见,请谅解——我们还感到有点突然……不过,应该说,这毕竟是你和朝朝的事情,决定权当然在你们两人那里……但是,特别是你——由于你的爸爸妈妈对你格外的疼爱,是不是你取得他们的同意后再……这样也许会更好些……”
“是呀,你爸爸妈妈的意见呢?”季芳重复着李亦农的话,关切地望着小娜。
“他们的意见?哼……”小娜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呢!我自己做主……”
就在这时,听到两下很重的敲门声,没等季芳应声,外边门就哗啷一下被推开了,跟着沉重的脚步响起来——王煜走进客室。
“回家去!”王煜朝小娜瞪眼喊着。他像是喝多了酒,脸红到脖根儿,眼珠子充着血丝。
小娜瞥了爸爸一眼,头一偏,不理不睬了。
“回家去!!”王煜又朝女儿吼了一声。
小娜只扭了一下腰,还是不理不睬。
“你给我滚回去!!!”王煜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涨得很粗。
“你嚷什么?谁跟你比嗓门高呀!”小娜冷冷地说,“我是个人,又不是牲口,让你乱吆喝!哼,没见过!”说着,小娜走到门口,侧身从容地躲开王煜,走了。
“你不听老子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女儿!”王煜继续朝小娜的背影喊着。
听得哐一声,小娜把外边门关上了。
王煜带有恶意地瞥了李亦农一眼,正要抬脚步,却被李亦农叫住了: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跟自己的女儿用得着这么暴跳如雷吗?”李亦农说罢,依然稳稳坐在沙发上。
王煜转回身来,停了一下,又朝李亦农走了两步,把血红的眼睛轮番瞅了李亦农和季芳两个来回,然后笑了一下(由于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更难看),喷着酒气说:
“噢,嫌我不太恭敬你是吧?政委先生,我的顶头上司!对不起,我是管教我自己的女儿!我还有这个权利!你可以建议我退休,撤我的职——随你的便儿,只要你觉得好意思下手你就随便,但你总不能不让我管自己的女儿……一句话,我不想让她,我不能跟那种不道德的伪君子攀亲家!我还不至于那么不值钱,我还有骨气……我不求谁,不靠谁……”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们可没请你来骂人!”季芳气愤了——为了维护丈夫,她自然地担当起勇敢的保护人的角色。
李亦农用眼色将她制止了。
“你可能是喝醉了酒,王煜同志……”李亦农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沉着地说,“我认为你喝多了酒,所以不计较你刚才说的话。不管你刚才有些话算不算是人身攻击,我不去计较。我只希望你冷静一点,回去想一想,现在我不打算和你谈什么……”
“不打算谈——好,说得好极了!你是不打算谈……你都把我当垫脚石踩啦!还有什么可谈的?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有你的目的,这我都可以理解,但是你把我作为你的牺牲品——光荣的牺牲品!你的这种没有先例的,让人觉得可悲的无情我无法理解!你尽可以撇开老战友关系,撇开同生共死的战斗友谊……事实已经证明,这种友谊对你是绝不值钱的,你可以撇开;但是,要说我这个老团长不称职,那只能是你的偏见——为你的某种目的所导致的偏见!你懂吗?从四六年扛步枪起我就在那个团,战争年代立过四次大功!现在肚子里还留着美国人的弹片!从战士,到班长、排长、连长、营长我都没离开过这个团;光团长就当了九年!年年各项工作都在全师领先!我不称职?你离开师里好几年,一回来就把我盯上了——我算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啦!嘿!……好啦,咱们一切都结束了,你让我又认识了一个人——生活的教训,宝贵的教训……再见吧,祝你步步高升!”
王煜大踏步地走了,表现出一种非凡的英雄气概来,甚至连门拉开后都不屑于关上便扬长而去了。
季芳到外间去关门,才觉到外边已经变了天——起风了,强大的风唿哨着扫过高大的杨树,又俯冲向院子里,卷起一股尘土,夹着些纸屑草棍之类杂物,凛凛然呼啸着逞威……不一会儿,伴着雪亮的闪电和喀喇喇的雷声,劈里啪啦的雨点便倾泻下来。
十分钟后,刘茹平来了。她在门外台阶上把雨伞合拢,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把它立在门边靠墙,然后跺一跺鞋子上沾的泥水,和季芳歉意地笑着进了家。
她是来给李亦农和季芳做解释的——为丈夫和女儿的事。说小娜不知道抽什么疯了,突然宣布要去云南部队找李援朝,要和他结婚;说王煜怎么不同意,而小娜又怎么和王煜顶撞起来;说王煜刚才到这儿来大发脾气实在不应该,说他晚饭喝多了酒,一个劲儿自己灌自己。
“唉,老王也不好受呀!你们原谅他吧,他在团里干了这么多年,猛然要离开了,不在位了,心里能好受吗?他这个人脾气坏,说话难听,不管不顾的。你们了解他,别生他的气吧……好些天他心情都不好,尽抽烟喝酒,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关在屋里;今天中午,吴礼银来电话和他说什么事儿,下午他到吴礼银那去谈了半天,晚上回来就喝酒,和女儿撒气,还不够,又来这儿折腾,唉,怎么好呀……”刘茹平边诉说着,眼睛就汪起了泪水,一边用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这一来,季芳和李亦农反倒宽慰起她来了。
“妻子,一个尽心尽力默默为丈夫服务的好妻子……”把刘茹平送出家门,望着她打着雨伞,在夜雨中蹒跚而去的背影,李亦农这样想着。“越是做丈夫的不能体察到妻子的好处,就越显得她们的行为的忘我精神的可贵。是呀,她和丈夫本是互为一体的,她把默默为丈夫服务,默默地以自己的一份力量支撑着丈夫度过困难阶段看做是自己的需要。只有这样的妻子,才真正了解、真正体谅自己的丈夫呵……”想到这些,李亦农内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感伤:是呀,王煜现在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干了几十年,忽然有一天被人看做是不需要的废料了——他自己会这么认为的,那该是怎样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儿呀!莫非自己对王煜真是太无情了吗?是不是对他的处理意见有欠妥当之处呢?毫无疑问,王煜是这么看的,这正是他今天大发雷霆之怒的直接原因。但是,像刘茹平说的,吴礼银找王煜去谈了一下午……会不会?李亦农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告诫自己不要随便猜疑别人什么,但毕竟这中间的联系所引起他的联想已经是出现了。
电话铃在书房响了起来。是张新国给李亦农打来的电话。他向李亦农报告说,团长王煜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团里出现了;刚才他先把电话打到王煜家里,向他请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并问他为什么好多天不来团里,可王煜说他病了。
“他说话时气还挺大,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呀?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张新国用探询的口气说。
“别想得太多吧。他恐怕是身体不舒服……也许会病一阶段……这样吧,如果他不在团里时,团里的日常工作你可以主动管起来,要负责任……这是我的意见,你可以不必有什么顾虑,大胆工作吧!”
“是,政委,我明白了。请您放心吧,多做些工作不会把我变得更傻的。”
“喀喇——”外面又响起一声雷,大雨依然不停歇。李亦农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雨水在外面玻璃上流淌着。透过窗玻璃,看到窗外的花池里,几丛西番莲已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黑黝黝的天空,不时划过闪电的蓝色弧光,照亮了在风雨中始终挺昂着不屈的茎干的几株高大的杨树——那茂密的树冠,在风雨中哗哗作响。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李亦农又拉上窗帘。季芳坐在藤椅上翻阅着当天的报纸。李亦农忽然想起白天的一件事,他对季芳说:
“喂,你今天上午给我打电话说的那个事,后来电话断了,是什么一篇稿子,而且是影射攻击我的?是什么人写的呢?你该把它拿回来让我欣赏欣赏。”
季芳起身走到衣架旁,衣钩上挂着她上班用的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但是她又迟疑了:为什么要给他看呢?难道今天晚上他的心还不够乱吗?
“拿来吧,拿来吧!,”李亦农看出了妻子的心思,“已经带回来了,就在你的提包里……别再说别的了,拿出来看看吧……”
“我是怕你生气。”季芳苦笑道。
“没关系,气饱了省饭。”
是一篇诗——算是讽刺诗?名字是《政委小传》,作者是“赛格尔”。诗里写道:
新来的政委李亦强,
身材魁梧,嗓音亮堂,
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作报告总喜欢把手臂一扬。
言必称当年浴血鏖战,
脑袋曾拴在裤裆上:
光荣的纪念不可磨灭,
请看手上一块枪伤……
资本雄厚利息高,
官运亨通无人敢挡……
有一天来了一位老农民,
到部队点名找李亦强。
说是他当年的老战友,
坑道里一块儿把炮烟儿尝。
和他要大米,和他要军装,
再送儿子来把兵当……
李亦强一件件都照办,
还批公款买车票,
赶紧送此人回家乡……
原来这老战友知道秘密:
当年打仗冲山头,
李亦强怕死,自打自一枪,
下战场,进医院,
睡在雪白的褥单儿上……
从此后,光荣疤落在他手掌。
……
诗写得很长。后面还写了这个政委如何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如何专门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如何大搞特权和不正之风……总之,作者将所有能搜集到的罪名都采用艺术概括的方法集中给了这个可恶的政委。
“这个赛格尔是谁的化名?”李亦农看过诗后,将它扔在桌上,问季芳。
“还有谁?钟新新!以前他就用这个名字写过几首爱情诗,写得很庸俗,不给他发表还告状……这回又搞开政治了!他也不怕,反正已经受了处分复了员,你也管不着他了。”
“报复,卑劣的报复!”李亦农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是呵,他的右手上是有一块枪伤,是在抗美援朝时打三六点八高地时被美国鬼子击中的,而这个,现在竟被人加工成这种东西。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刺痛,这种刺痛比战场上负伤后的疼痛还要难以忍受一百倍。
这一夜,李亦农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深深感到,和平时期的部队工作,决不比战争年代率领部队冲锋陷阵来得容易,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更复杂,更艰难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