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既然如此,那爸爸就心里有数了,有什么别的情况你可以和妈妈好好谈谈……现在就这样吧,孩子。”
当李婕拉开办公室的门,就要跨出去的时候,李亦农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喂,闺女呀,谈恋爱可不是一种轻松的事儿呀,记住:既不能像骄傲的小公主,又不能太主动,要做到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看到女儿离去时的甜甜的笑容,李亦农心里稍稍感到轻松了些。
整个一上午,李亦农都在办公室看文件。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办公室的门,但并没有喊报告的声音——是谁呢?
“请进!”李亦农答应着。
门先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儿——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朝办公室里巡视一周,发现这里没有什么会议,只有政委一人,于是门被推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朝李亦农咧着嘴笑。
他上身穿一件粗白布对襟褂子,下身穿一条黑布裤子,脚蹬一双军用胶鞋;光着头——满头耸立着一寸长的直刷刷的灰白色头发。
“胡玉来!”李亦农大叫一声,连忙从座椅上站起,迎上前去和他握手。
可惜手没有握成——胡玉来两手都没闲着,天知道他是怎么将两只像铁钩子一般的手拎住了那样多的东西;一竹篮鸡蛋,一小口袋绿豆,一提包红枣,一口袋落花生,还有一书包核桃。
“你不是来信说秋天来吗?怎么突然到了?”李亦农忙着给他倒茶水。
“趁这会儿地里活不太忙,来看看你们!”胡玉来把提的东西一
股脑儿丢在沙发边的角落里,用手抹着额上的汗水。
“刚到?住下没有?”李亦农问。
“早晨到的,昨晚上在车站蹲了一夜;王煜给我在招待所开房子住下啦!跟他聊了一阵,听说你在办公室,我就来了。带来点山货,乡下没啥好东西。”
俩人谈了一会儿乡下的情形。胡玉来说现在他家日子好过了,队里落实了优抚政策,给残废军人优待帮工——分的责任田不愁没劳力啦。如今家家粮食都富裕,也有钱花。
“怎么,现在你肯兜里揣着军功章,手里攥杆秤,蹲到自由市场上跟人家漫天要价啦?”李亦农想起初春他来时发牢骚说的话,便和他打趣。
“我不去做买卖,有什么多的农副产品,鸡呀、兔儿呀、菜呀,让孩子们去卖,反正他们礼拜天也不上学。我也明白了,自个儿生产的东西,去卖点钱,光明正大不丢人,政策开放嘛,上面号召要搞活农村经济……”说着,他端起缸子喝了两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又接着说,“上回我来麻烦你们,心里也不好受……虽说是老战友、老部队的关怀,心里也不踏实呀!老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日子不好过,到别处不好意思伸手,就奔咱老部队来啦。这回来我不光是有了盘缠,还给你们带点山货,表表意思。还有,我大儿子今春也当兵走了,是听了你的话,到武装部报名应征走的,咱也没走后门;这会儿和越南人打仗,好些人不想当兵,加上又分了责任田,走个壮劳力怕吃亏,咱不怕,送孩子走啦!说下天来,咱还是对部队有老感情呀!我是一步走错,不该早早退了伍呀!”
说话工夫,快到午饭时间了。李亦农要他一起回家去吃饭,胡玉来说,王煜已经和他说好了,中午到王煜那儿吃,他家有好酒,想一块儿喝两盅。于是,李亦农请胡玉来晚上到他家来吃饭,胡玉来答应了。
晚上,季芳看看天热,便弄了几个凉菜下酒,有黄瓜丝拌海蜇皮、有油炸花生米、醋调里脊白菜丝儿,还有一大碗芥末拌粉皮儿:从服务社买了几瓶鲜啤酒;主食是富强粉饺子,羊肉大葱馅儿。
喝啤酒的时候,季芳笑着问胡玉来:“听说现在农民手头都很富裕?”
“对啦,人家都说,现在农民最能挣钱,”李婕附合着说,“弄点蔬菜、水果往集市上一挑,票子就哗哗来了!”
“恐怕不像你说得那么容易,他们要起五更、睡半夜……辛辛苦苦挣的是血汗钱。”李亦农对女儿刚才的话不以为然。
“要是这样就没说的了,不过,搞投机倒把的人也不少,钱都跑到这些人腰包里了!”李婕继续强调着自己的看法。
“投机倒把的人有,但那是少数,而且是违法的,早晚要受打击的,”季芳对女儿说,“不管怎么样,农民有饭吃了,有钱花了,就好,总比过去吃大锅饭时候,谁也不干强,那会儿一块儿穷。”说完,季芳去厨房煮饺子。
“怎么样,农民们对现行农村政策都满意吧?”李亦农问胡玉来。
“满意是满意呀,”胡玉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啤酒,说“啤酒这玩艺儿倒是解渴凉快,大夏天喝它比烧酒不赖。噢,你问农民满意不满意?要我说,又满意又不满意。怎么说呢?就拿我们队说吧,田一分到各家各户,都顾着自个儿的责任田了。庄稼是种好了,种好了有落头呀!可就一样,队干部说话不大管用了……搞来搞去,又闹个自顾自,什么科研小组呀,什么党支部、团支部的活动呀,什么过年节时搞文艺演出呀——这些事儿没人张罗了,年轻人闲了没事儿干就喝酒划拳,还赌博……算命的、跳大神的、烧香供菩萨的又多起来啦……唉,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胡玉来说着,连连摇头。
“好,老胡呀,你能看到这个问题就好!”李亦农说,“这说明我们的农民还是有觉悟的,他们并不仅仅满足有粮食、有钱,他们需要精神文化生活的丰富。以前吃大锅饭,让农民们发挥不出积极性,搞点什么也怕被扣上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帽子……现在生产责任制搞起来,农民开始富裕了,于是更高的需要出现了。而我们社会主义并不仅仅是让农民们有饭吃、有衣穿,社会主义应该让农民享受到健康文明的精神文化财富,使我们的农民们也逐步驱向知识化,只有努力实现这一点,才能真正使农民们从贫困中解脱出来,那时候,他们就会放开喉咙,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喊一声:社会主义好!”说完这些,李亦农又激动地补充道,“我相信党中央是了解这些情况的,并且一定会采取步骤,逐步地解决这些问题的。”
季芳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水饺。几个人用小碟倒上醋,吃着饺子。李婕吃了几个就放了筷子。李亦农知道她心情不好,恐怕要为不能参加高考的事儿有几夜失眠,便让她不必陪着了,可以自己出去玩。李婕却懒得出去,一人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看着李婕快怏不快的神色,胡玉来问李亦农:“这闺女,搞上对像了?”
“摸不准哪,”李亦农笑道,“也许有了。”
沉默了一会儿,季芳又端上第二锅煮好的饺子。三人一起吃着。
“还记得在朝鲜二次战役打三六点八高地吗?”李亦农问胡玉来,“攻下以后,守了五天五夜,最后就剩下三个人……”
“记得,剩下你、我,还有王煜。”
“下来后,师首长慰劳咱们,让炊事员给咱们包了一顿饺子吃。哈哈哈……”李亦农笑起来,“那顿饺子咱们数着数儿吃——还记得吃了多少吗?我吃了一百二十个;你是……”
“我也是一百二;王煜吃了一百四十!”胡玉来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撑得王煜肚皮像怀了孩子的娘们,还说再吃它几十也没事……吃到最后一个才知道是猪肉萝卜馅的……”
俩人笑了一阵子,又各自无语了。
“我说李政委呀,你跟王煜俩人闹矛盾啦?”胡玉来踌躇了一下,开口问。
“怎么,他跟你说什么啦?”
“中午在他那儿喝酒……我问他闺女去哪儿啦,他就骂开了,说你撺掇他闺女到云南找你儿子去结婚,说你欺人太甚,一点儿也不讲老战友的情面,说你仗着自己有权,罢了他的官,还要拐走他闺女……这是咋回事哩?”
“别听他胡说,撒酒疯!”季芳气呼呼地说,“老李可不是那种人。”
“是呀,我也这么说呀!连他老婆也一个劲儿劝他,可他就是不听,记了仇了。”胡玉来又说,“他提到什么造田的事儿,说他抓了造田,完工以后你决定送给当地公社。说你会干,爬得快,将来还能升官。”
“嗐——”李亦农叹了一声,摇摇头说,“这些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简单的话,是下面群众对他意见大,加上他本身的一些错误,已经不适合继续干了,而他自己没提出离休,却由我提出了。当然,我和他是老战友关系,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师政委呀!”
“我知道了,你有你的难处:私是私,公是公,不能有了错儿也护着他。他这个人呀应该跟我比一比,我也扛过枪、打过仗,立过战功,现在这会儿呢,不过是个扛锄头种地的庄稼汉,他当个团长就舍不得丢官啦?比比那些牺牲的战友呢?当初参加革命那会儿也不是为着将来要闹个师长旅长当呀!怎么到这会儿一说让退休就跟扒他祖坟一样?谁没个起没个落?最后都得咽气,还能红火一辈子?”胡来玉喝多了酒,话开口就收不住了。
“就为了这个事儿,他连小娜跟我们朝朝谈恋爱也反对,”季芳插话说,“他根本不为女儿着想,为他自己出气……两个孩子好了好几年了,这会儿他又跳出来阻拦了……”
“小娜那孩子也太任性,自做主张上云南去了。这跟我们没关系,其实呢,小娜这么不尊重父母,倒是他们从小娇惯的。”李亦农放下筷子,擦着嘴说,“孩子不听父母的话,主要该怪父母,你怎么教育的嘛!”
“唉,我算明白了,你们当首长的,可不比我们老百姓日子好过呀,也难呀……”胡玉来感叹着,“当初革命时,成天打仗死人,那会儿想着胜利以后,该轻松欢快地过日子了,可没承想,胜利以后事儿更多,一点儿也不比打仗容易呀!”
“还得应付造谣中伤!”季芳愤愤地说,“老胡你上次来一趟,后来就有人给老李造一大堆谣!”
季芳把那首攻击李亦农的诗《政委小传》,给胡玉来讲着,讲了一半,胡玉来就捺不住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跳起老高,骂着:
“日他娘!哪个他娘的挨刀鬼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我找他说个子午卯酉!季芳嫂子,你把那篇什么狗屁诗找来给我,我也有嘴,我到上面找人说理去,咱不能干吃这哑巴亏!”
“算了吧,不值得生那么大气……再说,人家那诗是文艺创作,也没点名点姓说写的你。算了吧,一切自有公论。”
“不行!你能忍我不能忍,我怕啥!”胡玉来吼着,脸涨得发紫。
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小婕从自己卧室跑出去接,回来告诉李亦农,是他的电话。
“老李吗?我回来了。”李亦农拿起电话听筒,里面响起师长孙发扬的声音。
“噢,好哇,我正等你回来呢。一会儿我去看你。”
“今天你有客人,明天办公室见吧。”
俩人又闲扯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李亦农离开书房,到客室去和胡玉来喝茶。这时候,李婕溜到书房,开始要电话。
“是五连吗?我找周西南……”
一会儿,周西南来接电话了。
“谁呀?是李婕呀,你好!”周西南显得很高兴,“小张庄的过水面怎么样?”
“好吃!”李婕格格笑着。
“好吃再来一次?”周西南问。
“这个星期天你有空吗?”李婕问。
“这个星期天不行,连里上面来人太多了,军内外报社记者、广播电台记者,还有军师团三级工作组,都抓住你不放呀……苦哟!”
“那,我有个事儿……”李婕嗫嚅着。
“什么事儿,不太急的话,等下个星期吧。”
“嗯……好吧。”李婕挂上了电话,心里感到一阵失意:“下个星期?他真行,随便一张口就把这个星期给打发了!”
哟,妈妈什么时候进来了?两眼盯着小婕,刚才的电话该不会让妈妈听见吧?
“你跟谁打电话?”季芳问。
“一个朋友,住院的病号。”
“小婕,你的事儿,你爸爸中午跟我说了,到底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是哪儿的人?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个?……”季芳问了一大串问题。
“哎哟妈妈你于什么呀!是查户口来啦?”李婕一撇嘴扭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