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到办公室,李亦农就打电话给宣传科高贵善,要他把昨天晚上来到师里的两位报社记者请到他办公室来。昨晚记者来后,要求先和师政委谈一谈;虽然他们此行主要是采访周西南,但听说政委一直在亲自抓这个典型,所以提出了这个请求。
两个记者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同志;另一个年轻得多,看样子不满三十岁。高贵善领他们来到李亦农办公室。李亦农热情地和他们握手,抱歉说昨晚因为处理一件公事抽不开身,没到招待所去看望他们,请他们原谅。
公务员进来给客人们沏了茶水。李亦农开始和两位报社的同志谈了一会儿时事;向他们问了一些问题,诸如报社当前的新闻报道有哪些要点,从报社掌握的普遍情况看,目前在军队政治工作中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主要有哪些,等等;然后转入正题,介绍周西南的情况。就时间来说,谈正题所用的时间还没有刚才谈其它问题所用的时间多——李亦农只是概要地谈了几点他对周西南抓政治教育改革一事的看法,以及目前还存在的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李亦农搞政治工作多年,和报社的同志打交道的时候很多,他知道,没有自己的一番介绍,记者们经过采访一样可以写出很有分量的稿件来;记者们之所以先请他谈谈,一来是表示对主要领导同志意见的尊重,二来是获得他的支持,从而在各方面给他们提供方便。因此,李亦农避免不厌其烦地对记者们讲解事迹,罗列材料、数字——这些事情,让他们找当事人采访去好了。果然,李亦农的估计没错,两位记者并没有因为他谈得简单而显出失望或遗憾的表情。
“去找周西南同志采访吧,他会使你们满意的。下去采访吧,真正的第一手材料在下面;让高干事给你们安排车,需要做什么事情找他好了。我们欢迎记者同志来,不只是希望你们报道我们的成绩,也希望你们帮助我们发现问题——在后一点上,你们更客观、更敏锐、更有发言权。”李亦农这样说,表情直率而又豪爽,让人感到他既不是想对记者们敷衍一下尽快将他们打发走,又不想把那些荣耀的事情尽量往自己身上拉,从而夸夸其谈。他给人的感觉是:实事求是。
“李政委,听说周西南同志是您的未婚女婿?您对他的情况,包括生活方面的,一定比一般人知道得更多……”那位年轻的记者突然这样向李亦农发问。他的问话一出口,才注意到老记者瞥了他一眼,意思是告诉他不该这么唐突的发问,于是他禁不住脸发红了。
“嗯?……”李亦农心里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这么回事儿的话,那就是我还被蒙在鼓里。”说罢,他对客人无可奈何地将两手一摊,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想顺便问一句:你们怎么知道的呢?你们不是昨晚才来到师招待所的吗?但他考虑到这样问也许不礼貌,所以没有开口。
“噢……是这样……”老记者似乎看出了李亦农的心思,便说,“我们是随便问问,并不了解情况;这是昨天晚上吴礼银副政委到招待所去看我们,聊天时随便谈到的。”
高贵善和两位记者告辞后,办公室归于宁静。然而李亦农心里却有些烦乱。一般情况下,他是比较善于控制自己的思维活动的,但今天又属于例外。他的眼睛盯着摊开在写字台上的一些今天准备阅读的中央文件,可是脑子却不断走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到台历上记着的一件什么事,于是便抓起电话机。
“是张新国同志吗?”电话接通后,李亦农问对方。
“我是张新国,您是李政委吧?”
“是呀……你前天问我的那件事:关于造田工程,你是建议搞个仪式活动——交接仪式,正式移交地方政策,这个想法很好,算是搞一次拥政爱民活动吧!不过这个事儿,应该有师长和王煜团长参加……噢,不不,不是参加,而是主持——主持这个移交仪式……你知道,师长和王煜一直在抓这个工程。现在师长在军区集训,不过他快回来了,再等一等吧。我和师里其他几个同志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做更妥善些……好吧,就这样……喂喂,还有个事儿:昨天来了两个记者,他们今天要下你们团去……对,是采访周西南……恐怕他们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你在团招待所给他们找两间房子;另外,告诉招待所食堂,如果记者们加夜班写东西,给他们准备点夜餐……喂,你们团郭政委是不是还在连队蹲点?……还在吧?你把我的意见转告他一下。”
打完电话后,李亦农继续伏在写字台边阅读文件,可是不行,注意力还是难以集中。也难怪,这一阶段——尤其是上次开过师常委会后,一连串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使他简直有些应接不暇。前些天,吴礼银告病在家;李亦农去看望他,发现他没什么病——到这个岁数的人要说有病随时都可以说,李亦农自己不也是肺心病在身吗?看来,问题还是复杂的。特别是,他敏感到:刚才两位记者提到昨晚吴礼银去看望他们,并且“随便”谈到周西南是他的未婚女婿。如果真有这样的事的话,那么,他——李亦农,一个师政委,下大力量抓周西南这个典型,到处给以宣扬,搞来搞去,大张旗鼓,却原来宣扬的是自己的女婿,多么滑稽的事情呀!
李亦农万万料想不到事情会演化到这种地步!当然,如果大家都是心地坦荡,一切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巧合的事情出现了,有什么办法呢?遗憾的是,并不是人人都那么纯正。假如有一个什么人想在背后攻击一下师政委,那么李亦农不恰恰是授人以柄吗?谁能说得清是他先抓了先进典型,而后知道的未婚女婿;还是先知道的未婚女婿,而后才去抓他的典型?再不然是两者同时进行?无论怎么说也不妙……
李亦农从坐椅上站起,到窗前,打开纱窗。他将两只手掌贴在头发上,将十指插进发中,使劲向脑后梳理着,然后嘘了长长一口气。
外面操场上,师直的几个连队在操练队列动作。战士们随着指挥员洪亮有力的口令声,迈着整齐而雄壮的步伐。
在革命事业的行列中,如果大家都能一心一意、集中精力向前迈步的话,那么前进的行列将多么整齐,而前进的速度又将多么的快呀!不可避免的是,在我们的工作中,或者在我们的事业的进程中,常常需要分出许多精力,去应付一些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的事情。
李亦农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回到写字台前,抓起电话听筒,让总机接师医院。
“是小婕吗?你现在干什么呢?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吧?那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什么事儿呀爸爸?到你办公室?晚上回家说不行吗?”小婕从来没有被爸爸召到办公室去过,她感到莫名其妙。
“你来吧,跟所长说一声,就说我找你有事……来吧,快点呵!”
大约李婕是小跑着来的,所以当她走进李亦农的办公室时有些气喘吁吁的。
李亦农让她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在办公室地板上来回走动着。
“有事儿吗爸爸?”李婕小心地问。
“唔。”李亦农思虑了一会儿,开口说:“你还记得那个名叫高满的住院战士吧?对,你记得,不久前,他的报考军校的名额,被别人用不正当的手段顶替了,这件事你向我反映过……后来经过调查,搞清了事实真相,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件事纠正过来了……而且,你也为不正之风得到打击感到高兴,同时,你一定也为爸爸能主持正义而高兴……”
“对呀爸爸……可是,您就是为这个叫我来吗?”小婕还是疑惑不解。
“你别急,听我说……”李亦农继续在屋里踱着步,一字一板地说,“爸爸自己也认为,这件事他处理得很对——我们必须打击歪风邪气,必须端正党风。可是,小婕呀,假如有人这样说爸爸,说他是把革命原则当手电筒打,光照别人不照自己,他搞了半天别人,原来却早已为自己的女儿弄到了高考名额……”
“不对爸爸,那是胡说八道!”李婕气得脸涨红了,“是所里、院里推荐的,我自己报的名。去年我就考了,只不过因为成绩差点没被录取,去年您又不在这儿当政委。就是这一次,和爸爸也没有关系呀!”
“是呀,爸爸也是这么想呀!不过,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那样,你还去考你的,可是现在还有另一个情况,”李亦农严肃认真地对女儿说,“上级有这么个精神,那就是鼓励护士们干好她们的本职工作,而并不鼓励护士们都去改行当医生。因为护士,你知道,这是一项光荣的职业。”
李亦农对女儿说出这番话,是经过好几天考虑的。不知道什么人把一些非议传到了李亦农的耳朵里,说他想让女儿从护士改成军医,所以给她考军医大学开了绿灯……还有一些难听的话;听到这些反映后,李亦农才真正重视了女儿考军医大学的问题,他专门到卫生科,询问了上级关于鼓励护士钻研本行护理业务,控制护士改行当医生问题的精神,并看了有关文件。他懊悔自己对女儿的事一直掉以轻心;上级的精神早传达了,他为什么就不早些想到这一点呢?尤其是女儿在自己当领导干部的师里工作,在任何问题上不谨慎,都会造成不良影响;更何况在纠正不正之风的时候,需要“先正己,而后正人”呢?
李婕听了爸爸的话后,咬着嘴唇考虑了一阵——她花了多少时间准备高考功课呀!而现在高考来临了,却遇到这意外的情况……她很想哭,她觉得委屈!可是,她不能哭,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爸爸在屋里背着手走来走去的身影;他的头发已见缕缕银丝了,而且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咳嗽声从早晨起床一直伴他深夜睡在床上还不止。爸爸为的什么呢?他的工作多难呀!自己还忍心再给他添加任何负担,让他因为女儿的缘故被别人背地里说长道短吗?
“我明白了爸爸……我听爸爸的话,我不……不去考试了,好好当护士……”她哽咽地说着,泪水涌出眼眶,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哭了以后,马上掏出手绢,擦去了泪水。
李亦农很为女儿的回答所感动。还能有另外的回答吗?不可能。他很爱女儿,也很了解她。虽然她时常也爱和爸爸撒娇,耍个小脾气,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严肃地和她谈什么意见,她总没有反驳的时候。这些,都是由于女儿对爸爸的爱戴所导致的。
“我走了……爸爸。”李婕正要从沙发上起身离去,却被李亦农叫住了:“等等,还有个事儿问你。”李婕只好又坐下。
两人沉默着。只听见李亦农在地板上来回踱着的脚步声。
要不要问问她那件事呢?怎么和她谈呢?即使是真有那样的事,她又有什么过错呢?难道能够为了堵住一些庸人的嘴,而让女儿失掉她应该获得的幸福吗?
“小婕,和爸爸说实话……”李亦农停下脚步,把身子转向李婕,盯着她的眼睛发问,“我听说你和周西南之间有某种不寻常的关系……爸爸想知道一下,到底有没有这种事?”
小婕脸倏然红了,她把头微微侧转一旁,两眼望着办公室的纱窗,半天不说话。
——还用追根究底吗?一切都已清楚了。回答当然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