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是小娜呀,快进来吧,”李亦农微笑着说,“你刚回来吗?回家去了吧?你爸爸跟我要人,我可要跟你算账,你怎么能自做主张说跑就跑啦?……”
李亦农一连说了一串话,却发现小娜默默无声,他不由诧异了:怎么回事儿?他仔细望去,见小娜那张苍白的脸上,似乎翳着一层悲哀;而那位陌生的军人的茶褐色的脸上,则现出对谁的深深的同情——他们俩人的眼睛里都有着射向他自己的怜悯的目光。
“李伯伯。”小娜从嘴里进出这一声,随即鼻翼翕动着,欲言又止。
“怎么啦小娜?这是怎么啦?这位同志是谁?快请进来坐,没有必要罚站嘛!”李亦农将俩人让进室内,但他们谁也没有坐下。
“他是朝朝部队来的,是他们团的政治处主任,叫万晋南……”小娜向李亦农介绍着。
“噢……万主任,是来这边出差?和小娜一路回来的?我们李援朝怎么样?这小子脾气有点倔……”
李亦农说完这话,见万晋南摇了摇头,但他缄口不言;室内又归于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万晋南才把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同时,他把右手捏着的一只黑皮公文夹的拉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纸张来,交给李亦农——
李亦农默默接过来,陡然,一行黑字刺伤着他的眼睛:烈士阵亡通知书!这张通知书后面是一叠复写的材料:李援朝烈士英雄事迹介绍。顿时,纸上的那些字迹开始在他眼前乱跳,他的双手激烈的抖动着,他的脑子里浮现着儿子的那两只黑亮的眼睛,而他的思维已经完全陷入一种僵止的状态!
“李政委,不要太难过了,李援朝是个好同志……他是您的骄傲……”万晋南的这些话语,飘在李亦农的耳际,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半晌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李亦农对小娜说:“你带万主任去休息吧。跑了几千里路,辛苦了……我现在还有点儿事去军里一趟。”
“李伯伯!”小娜叫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转悠,她努力克制着,不让泪珠流下来。
“去吧小娜,别哭,没什么……告诉政治部徐副主任,把万晋南同志安排在师小招待所住宿,让徐副主任先接待一下。”
当李亦农乘坐的小车开出师部大门,拐上街市时,他伸手把车窗玻璃拉开。风夹着雨点扑打进车内。司机喊了一声:“小心雨打湿衣裳,政委!”但李亦农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向街上茫然张望着。雨点敲打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车轮碾着积雨的路面,发出嘶嘶的响声。车子停在军部办公楼门口时,李亦农的帽沿已被雨水浸湿了。他下了车,用手把脸上沾的细小的雨水珠抹掉,上楼右拐,来到军政委办公室门前。
“如果我不出口邀请你的话,要想让你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是困难的。”当李亦农在沙发上坐下后,董其苦笑着对他说,“有什么法子哟,你是忙人哪,忙得还很有成效……”
“说得对,可是,即便是我出口邀请你,要想让你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也是困难的。”李亦农本想这样开句玩笑,可是这句话像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坠住了,没有说出口来。他的嘴角只掠过一丝忧郁的笑。
“怎么样?你现在整个工作情况怎么样?”董其点燃一枝香烟,问他的部下。
“噢……还好,还好。”李亦农点着头。
“还好?恐怕未必吧!”董其狠狠抽了一口烟,喷出一团烟雾,“你居然感到还好?你这个人呀!”
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了——李亦农心里想,他两眼微合,把头在沙发后背上仰靠了一下,又睁开眼望着董其,等着他的下文。
“好嘛,既然还好,那恐怕你还觉得麻烦不够,压力太轻。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所有的‘德政’,已经有人向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信揭发了!上面已经通知了,军区要派工作组下来调查——当然是有关师里配备领导班子的问题,恐怕是要结合起来搞……”
李亦农稳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董其讲话的间歇里,只听见外面雨声潇潇不断。
“真有问题,被告活该;没有问题,诬告有罪。”李亦农说出这句话,又沉默了。
“你倒想得开!我真佩服你的沉着,佩服。我告诉你,你师里有人来军里早把意见反映了,可是你呢,什么也不说,只管闷在那儿干……我的同志哟,有什么情况应该及时向上面通通气嘛,让组织上了解一些情况有什么坏处?难道让那些对你的种种议论在我耳边盘旋不散时,我却无从解释、似信非信就好?我提醒你一下,你是否考虑一下,你有些自负?或者说得好听一些,自信心太强?”
“董政委,你要我向你反映什么?工作情况、各项措施,都按时有正常的工作通报;你要我反映什么?好吧,有人说我手上负的这块枪伤是怕死自己开枪打的,为了从阵地上撤下来保命!”李亦农把右手伸出来给董其看,“你要我反映这个?是不是该成立个专案组把这个问题搞搞清楚?”
“你对这个问题倒满重视嘛!前几天你原来当指导员那个连的退伍老兵胡玉来到我这里来了,来为你鸣冤叫屈,来为你证明那一枪确实是美国鬼子打的,而不是你自己打的。但是恰恰人家反映说,是你给了胡玉来好处,胡玉来才为你说话,并且,他从家乡来看你,还给你送了一份厚礼,说他是有求于你……还有,说你把别人的高考名额撤下来,换上了自己的女儿;说你抓的优秀政治指导员的先进典型是为自己培养未来的女婿,说你把别人费心抓的造田工程揽在自己的名下,贪天之功!请解释一下吧:怎么回事儿?如果你不解释,我是没有办法代替你解释的。你怎么不说话呢?”董其讲到这里,忽然发现李亦农脸色苍白,神情似乎十分沉郁,便问他,“你怎么啦?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大对劲?身体不舒服吗?”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告辞了。以后我慢慢给你解释,既然你需要这种解释……而且,军区不是要来人调查吗?调查结果应该是最清楚的解释……董政委,请你相信我吧,今天,我的确身体不舒服,心口憋得慌……再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晕倒在这里。为了不给你添意外的麻烦,我就走了。”
“你真是个怪人。好吧,祝你健康——你是不是老病又犯了?肺心病?”董其把李亦农送下楼,握手告别时问他。李亦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一瞬间,他曾想告诉他:他遭遇到了不幸,儿子牺牲了;刚才接到了阵亡通知书。但是他却没说。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因为这消息来得这样猝然,令他难以置信?他在下意识里不愿意把这消息当做事实向人宣布?总之,他什么也没说,只和董其握了手,便上了车。一分钟后,车子便驶出军部大门,奔驰在黄昏的城市街衢上。
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车子停下了。李亦农推开车门,看看外面雨似停了,便对司机说,他要下去走走,让司机先把车开回师部,不必管他了,他准备一个人走回去。
“还是回去吧政委,闹不好一会儿又来雨了。你又没穿雨衣,没打雨伞。”司机试图劝政委一下。但是,李亦农已经迅速下了车,回手碰闭了车门。
向晚了。阴雨天气里仿佛天黑的要早些。七点钟不到,黑灰色的帷幕便席卷了空间,只有沿街陆续亮起的路灯和商店的大橱窗里的照明灯,开始炫耀自己的闪光,并以此来告诉街畔的行人们夜的来临。
李亦农在街边人行道上走着,他觉得脸上沾了许多空中飘散的细细的小雨珠,他仰起头望着天空,一盏路灯光耀着他的眼睛,那蓝蒙蒙的光晕里,细雨像粉面似的飘游着。街面上,雨水倒映着灯光楼影,扑朔迷离。
他机械地迈动着自己的两条腿,机械地朝前走去,好几次差点和迎面的行人相撞,惹得行人们回过头来惊诧地打量他。此刻,他的眼前总是浮动着儿子李援朝的面孔。当儿子还是一个垂髫小儿时,就挎着一只玩具冲锋枪,腰里扎着他的一条军用武装带,满院子跑着和别的孩子们玩“打仗”,以后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后来,也穿上了军装,扛起了枪……时光过得多快呀!李亦农后悔自己近年来和儿子接触得少了,总是忙、忙、忙,连今年儿子探家回来时,也没能同他一起好好谈淡……他想起儿子在返回部队前一天的夜里,他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儿子呢,很晚了还未回家,他知道在儿子离家前俩人见不到面了,便在儿子的卧室里留了张纸条,上面写道:“我的好儿子,咱们的争论还没有完——不要对大道理那么不耐烦,生活中常常离不开大道理……愿你不断成长。再见。”现在,李亦农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很了解儿子了。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不放心,总是用一种近似说教的道理让他反感呢?难道他用自己的生命写下的不是革命的大道理吗?还用老去教训他,你们要怎么样,不要怎么样吗?事实上,在这生与死的战争之中,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投身到血与火的洗礼中去,不是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比起他们的前辈们来,他们并不显得稍微逊色些吗?想到这些,李亦农真想能再见到儿子一面,能拍着他的肩膀,亲口对他说:“原谅爸爸吧,孩子,爸爸过去不了解你——你已经成为一棵大树了,爸爸还把你当成弱不经风的树苗……”令他遗憾终身的是:如今,儿子已经走完了他自己的生活道路,一去不复返了,从此他再也不能和儿子谈什么了……
细蒙蒙的雨丝还在夜的街市上飘游。下班人流的高峰期过了,街上行人已渐稀少。李亦农依然茫然在街畔踯躅。走呀,走,走呀,走……他的眼前浮现着李援朝的笑脸……谁说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儿子已经走完的人生道路不是过于短暂和匆忽了吗?儿子走得多快呵……谁说人生过于短暂?而我所走过来的和正在走的路为什么显得那样长,那样长?儿子的人生旅途已经结束了,而自己刚刚踏上了坎坷的一段,不知何时能走到平途。于是,他又想起在军部董其政委和他的谈话……忽然间,他感到非常的疲劳,两腿发软,身子也觉得冷了。他想找个什么地方歇一会儿,停下脚步,向街边张望,又没什么可以坐的地方,他只好走到路边的一株柳树下,把脊背靠在树干上歇着。一阵小风把雨丝吹到他的脸上,凉意顿时从脸颊迅速扩展到全身,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来,仰望夜的苍穹——暗灰的天,飘着雨粉……望着望着,他的双眼仿佛透视过了这一层罩着空间的阴雨,看见在那浩瀚无垠的太空里,我国的人造卫星在遨游;而在那茫茫宇宙里,永恒的太阳在发光——世界永远是光明的!哦,世界是多么之大哟!从宏观世界到微观世界,一切物质和生命都在不停的运动中。旧的消失了,又有新的诞生了……而一个人在世界中,如宏观世界里的一颗星,如微观世界里的一分子……那么,儿子李援朝是不会消失的——在我们事业的灿烂星河里有他的闪光;他的生命之亡尤如用中子轰击铀原子发生核裂变一样,一个中子亡了,然而又裂变为两个中子……是啊,如果把我们自己比做中子,把我们进程里的艰难险阻当做铀,那我们在轰击它的时候,我们是会在自身的消亡中迅速发展壮大的……放开眼界吧,为了我们的事业勇敢地向前走吧,未完自己的路程,把个人荣辱抛在一边,大踏步地走向前去……
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李亦农才回到家里。季芳和李婕在焦急地等待他——她俩到处打电话访问,才知道李亦农被董政委叫到军部去了。她们等着他回来吃晚饭。当她们终于把李亦农等回来时,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他手里拎着的两瓶啤酒。
季芳忙着把饭菜端上桌;李婕摆好三个人的碗筷。而李亦农呢,默默地又在桌上摆了一副碗筷。然后自己开了酒瓶,把啤酒倒在四个高脚酒杯里,给季芳和李婕各一杯,自己端了一杯,把另一杯放在那一副空碗筷旁。然后,他举起杯子,对季芳和李婕说:
“那副空碗筷是咱们朝朝的……今晚,咱们全家人共进晚餐。咱们为朝朝祝贺:他当了战斗英雄,荣立了二等功……”
季芳从李亦农那悲哀的声调里,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举着酒杯的手颤抖着,颤抖着,酒从杯里摇晃出来,滴落在桌上。
“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们:从今以后,咱们这个家庭……只有……只有三位成员了……”
——啷!季芳的酒杯掉落在桌上,她惊呆了!李婕呢,泪水无声地流淌,一串串溅落在她手中的酒杯里……
窗外夜空中,雨又下开了,淅沥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