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芳提着她平时上班用的黑色人造革提兜,来到市委大楼。她先到传达室门口,递进自己的记者证,一个中年妇女看过她的记者证后,问她是不是来采访,季芳淡淡一笑,没说什么。于是那中年妇女把登记簿从传达室的窗口递给她。她迅速做了来客登记,然后填了一张进楼用的卡片。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两分钟时间。
她从容镇静的走进楼内,在一位戴眼镜的办公人员的热心指点下,她上了二楼,向左拐,找到了地委副书记钟敏正的办公室。
钟副书记不在办公室。他的秘书——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胖胖的男同志接待了她,对她说,钟副书记正在开会,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您有什么事儿?由我转告钟副书记可以吗?他恐怕要开一下午会。”秘书这样对她说。
“噢,谢谢您。”季芳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平静地说,“我要找副书记本人……我可以等他,等他开完会。”
大约是来访者坚定不移的决心对秘书产生了影响,他问明了她的身份及姓名,对她说,他现在立刻就去会议室找钟副书记。
过了不一会儿,秘书从会议室回来了,他抱歉地对季芳笑笑,说:“钟副书记正在做会议发言,请您稍等一会儿。”
“好吧。”季芳对秘书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两眼微合休息着。她的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两只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四周显出暗青的晕圈,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自从季芳得知了儿子牺牲的消息的那个晚上起,一连四五天来,她的神情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中。一个母亲当儿子在身边时,或许总是少不了唠叨儿子的缺点、毛病;而当儿子离开她以后,便总会时时想起儿子的种种优点、种种比别人家的儿子强得多的优点。现在,当李援朝永远离开了他的妈妈以后,季芳想的是什么呢?她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有哪些对不起儿子的地方。她想起,那一年,朝朝十二岁,上了小学五年级;夏秋季节里,朝朝把妈妈给他的买冰棍的零钱攒起来,买了一根竹笛。不知道他的心灵在什么地方的文艺节目中受到了触动,他爱上了笛子;对于那么一根细竹筒里发出的奇妙的声音,他感动异常。笛子买回后,他忠实地按照什么内行人的教给的办法,用油来浸泡笛子,以便使它不致干燥裂缝、音响圆润动听。为此,他笨手笨脚的把一瓶花生油朝笛子的空心里倒(笛眼用棉花塞住了),结果不小心把瓶子失手掉落了,一瓶花生油粘漉漉的摊了一地。季芳下班回来后,刚好遇到朝朝摔了油瓶子,气得她伸手打了朝朝一个耳光。当时朝朝没有哭,也没有用手捂脸,而是两手紧紧握着他那根油呼呼的笛子,两眼瞪着妈妈。季芳问他笛子是哪儿来的,朝朝噘着嘴不说话;气得她又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问他,是不是偷别人的?朝朝哇的一声哭了,两手还紧紧抓着那根油笛子。事后,当季芳终于知道儿子是用积攒的买冰棍的钱买的笛子后,十分后悔当时对儿子的错怪。不过,使季芳更为内疚的还不止于此……后来,这根笛子使朝朝大为着魔;上学他塞在书包里,放学回到家后,抱着笛子吱吱吹代替了玩抓特务、捉迷藏;季芳说他好多次,怕他影响写作业,要他少玩笛子,但儿子听不进去。后来,事件终于发生了。那一天夜里,季芳在屋里整理一篇稿件,儿子呢,九点多钟上床睡觉了,可是,从儿子睡的屋里断断续续传出吹笛子的声音,搅得季芳很不安宁。她推开朝朝的屋门,要他别吹了,朝朝躺在被窝里,点头答应着,把笛子掖在枕头下。却不料朝朝忍不住笛子的诱惑,过了一会儿,他或许以为妈妈也睡觉了,于是悄悄又吹开了,他吹的是一支音节简单的歌曲,他为自己能演奏出这支歌曲感到十分开心,不料,正在他得意的时候,季芳却气冲冲地一把推门进来,站在朝朝床前,一把将笛子从朝朝手中夺过,夺过来后,一气之下扔在地上。用脚一踏——这残酷的一踏,使这支神圣的笛子裂为破竹片。朝朝下意识地从被窝里爬起,朝地下看着,一切已无可挽回;而再看看妈妈,妈妈是怒气冲冲的脸。儿子一声不吭地呆呆望着妈妈,再望着地上被踏裂的笛子,眼里滚下又圆又大的泪珠……从那以后,一直到朝朝参军离开家,他再也没有玩过笛子……
现在,季芳回想起当时那一幕,眼前总浮现着朝朝那一双惊恐而又哀伤的眼睛——他由于自己的弱小,不敢和妈妈抗争,然然而他那眼神里,包含着一个孩子多么巨大的惋惜和哀怨呀!季芳深深懊悔自己,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孩子。虽然她有过对儿子的无数温柔的爱抚,但那是一个母亲所应有的;而这踏裂笛子的一脚,却踩在了儿子幼小纯真的心灵上……朝朝会原谅妈妈吗?也许他会原谅的。因为在他长大后,有一次季芳和他提到他小时候的这段事,他竟想了好久,才想起一点影子,分明是忘了。可是,季芳却不能原谅自己,特别是当她知道儿子已经带着对妈妈的一切好的和坏的记忆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为自己从前的过错痛疚不已。
季芳病倒了,一连好几天她躺在床上,昏迷中她总是喊着“朝朝……”由于她的病倒,李亦农破天荒耽误工作照料了她两个白天——没有她,他是难以独自在人世间支撑的;她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为她端水拿药,为她做稀饭和蛋羹。更多的时间里,他陪着她谈话,安抚她,让她不必过于伤心。有一回她在昏睡中醒来后,要求李亦农代替她到乐器商店里去买一把最好的笛子。李亦农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便对他说了从前发生的事由,说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积蓄花尽来为儿子买一把笛子,把笛子摆在朝朝的照片前。李亦农并没有满足她的这个要求,他不同意这样做:“你这是怎么啦?买笛子?是为了怀念儿子,还是为了折磨自己?你太软弱了,季芳,既然我们还活着,就应该坚强的活着……儿子是不会希望他妈妈为了他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闹得一病不起,过早离开人间的……毕竟这是无谓的,儿子的牺牲却是有价值的……”
听了李亦农的劝慰,季芳在病倒的第四天,爬起来上班了。为什么老让丈夫为自己担忧,为自己分散精力呢?难道他身上的负荷还不够重吗?做为他的妻子,在他困难的时候,应该帮助他,而不是拖累他……
于是,在季芳上班的头一天下午,她便来到了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她要默默地为减轻李亦农身上的负荷做出自己的努力。
秘书陪着钟敏正来了,把市委副书记和季芳相互做了介绍。
“噢,季芳同志,本市日报社编辑。欢迎你来,让你久等了。”钟敏正和季芳握了手,俩人在沙发上坐下。“你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请说吧,季芳同志,有什么事情,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又不超出原则……”
“钟副书记,并不是所有来找您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困难,我既不申请住房,也不要求调整级别和调换工作。我是来给您当面提意见的,关于您的儿子钟新新,您做为一个父亲,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事实呢?具体事实,请说明白事实吧。”钟敏正皱起了眉头。
“诺,您看看这个吧——这是他的作品,”季芳从提兜里取出钟新新寄给报社的那首名为《政委小传》的诗,递给钟敏正看,“他利用文艺作品,无中生有,造谣诽谤,矛头对准李亦农——他复员前的师政委,我的丈夫,进行影射攻击,这些事您可能不知道,而且我也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在指使,如果是那样的话,您更应该引起注意……”
“明白了,您是李亦农同志的爱人,再次向您问好!”钟敏正这样说,一边从季芳手中接过钟新新那篇诗来看。
“这么说,他把这种东西寄到报社,被你发现了?好好好,”钟敏正看过诗后,对季芳说,“这种东西怎么能发表?真不像话!您提的意见很对,我对孩子的确管教不严,我向李亦农同志和您表示歉意……请等等。”钟敏正朝季芳作了一个手势,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写字台边放置的电话机旁,抓起话筒拨了几个号码。打通了。电话显然是要到了钟敏正的家里,他正在对妻子说话:
“喂,我问你呀,咱们的新新现在每天干什么呢?……什么?等着分配满意的工作?复员回来整天就到处闲逛?要什么满意的工作?他永远也难满意!他在家吧?你把他叫来,我有事找他!”
一会儿,钟新新来接电话了。
“喂,是爸爸吗?我是新新……”
“儿子呀,你真是我的好儿子!这几年你锻炼得不错嘛,你善于毫不费力地办一件又一件愚蠢的事,在这方面你一直比较成功。”
“你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告诉你,今天晚上你留在家里等我,我要找你谈一次,我应该尽到管教你的责任,如果你认为这种管教是一种束缚,那你还要栽大跟斗!”
放下电话后,钱敏正看了看手表,笑着对季芳说:
“哟,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如果你肯赏光的话,这里机关有个很不错的食堂,我要在这里吃晚饭,饭后还有个会议——晚上回去我好好和新新谈谈。谢谢你的提醒……”钟敏正把季芳送出办公室,边走边说。
“您不用送了,我得赶回家去了。”季芳点头说。
“那么再见吧,代我向李亦农同志问好!”钟敏正朝季芳招着手,望着这个勇敢的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市委机关大楼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