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映着吴礼银白胖的肌肉松弛的脸,他说得很激动,很诚恳。说完后,一口气喝干了一杯凉开水。接着自己又抓起凸肚玻璃瓶倒了一杯。他把视线从水杯上抬起,观察了一下孙发扬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反映。
沉默了好一阵后。孙发扬站起身来,嘘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找他谈!”
“你谈比别人效果会好些,他应该重视你的意见。不过也难说,谁愿意听别人揭自己的短处呢?”
“你别说啦!我看出来了——你和他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如果他要没这些问题,那你扮演的角色就是丑角!如果他有问题,他要负责任!我不管别的,我要找他谈,我不怕他不承认自己的问题!”
孙发扬这句话一出口,吴礼银猛然一怔,接着沉思起来。他心中又起了一阵惶然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操课时间,孙发扬来到李亦农办公室。俩人先扯了一阵师里工作情况,然后,孙发扬开始转入提问:
“老李,你到师里上任以来,工作抓得很有起色,不过,你自己存在的许多问题,在下面有强烈的反映,你清楚吗?”孙发扬说着,掏出一只金属烟盒,取一支烟在烟盒上磕着。
“问题嘛,岂止是在下面有反映,早反映到上面去喽。你又不是不知道,军区不是派调查组来了吗?”李亦农微微一笑回答。
“你怎么办呀?脚正不怕鞋歪?”
“还用我回答吗?你替我说了。”
“那么好,我问你几件事,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就当面讲清……”
“还用问吗?调查组会代替你问的。”
“不。我既然听到了,我就有责任搞清楚。你听着,我只问你三件事:第一,你和胡玉来之间有没有什么超出原则的搞交易的事;第二,你女儿报考军医大学的事;第三,你怎么想起抓周西南这个典型的……”孙发扬十分坦诚地把他从吴礼银那里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有说这些材料的来源,他只是要求李亦农对以上几个问题做出解释。
李亦农听了以后,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座椅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地板上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在屋中间站住,面对孙发扬,缓缓地说:
“首先,我不想打听你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这对我没有多少意义,我不想去应付这些中伤,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闹这些扯闲皮的事。其次,我也不想回答这些问题,没有做什么解释的必要。人家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没有宰相的肚量,我对这些诽谤虽然已经不再感到新鲜,但听到它会生气的感觉还是没有变。我不想在这里解释。但是,我只想说一句话:如果你有兴趣,或者是觉得有必要的话,你可以去调查了解一下,费不了多少事儿的,三天时间完全可以办得到。第一件,关于胡玉来和我的关系引出什么事来,你可以找王煜——我相信只要王煜还有点人性,不至于给我栽赃的话,他会给你个回答的;第二件,关于我女儿考军医大学的事儿,你可以问问师医院的同志;第三件,关于周西南,你可以找找师宣传科干事高贵善,问问他这个典型是怎么发现的……当然,如果你不愿去了解也好,那么就等军区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好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等你经过调查以后,如果那些事情都一一属实,证明我确实存在那些问题,那么我可以马上辞职,请求组织上处分!怎么样?”
孙发扬抽着烟,注意听李亦农讲完。他思索了片刻,把烟蒂在烟灰缸上用力揿灭,然后简单说了两个字:“好吧。”便走了。
三天后的傍晚,师俱乐部礼堂里放映电影。机关干部和直属分队都陆续入场。因为孙发扬已经让司令部值班室通知师里各位领导和司政后各部各科机关干部:晚上电影放映前师长要讲讲纪律作风问题;所以李亦农尽管不打算看电影,还是提前来到了礼堂。
李亦农来到礼堂后,听到舞台前银幕一侧的扩音器里正播放着歌曲,仔细一听,是一个女人软绵绵的声音,唱的是什么“……爱你也深,恨你也深,终日里抹泪痕……”他皱着眉头听着,一边与一位和他打招呼的后勤部副部长点着头,就听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在礼堂里轰响:“放的是什么歌儿?怎么这么难听!给我关了!”——是孙发扬在吼着,一边挥着手臂。文化科一个干事连忙到后台去告诉放映组的同志把录音机关掉。于是,李亦农也去到后台,找到放映组的一个放映员,问他为什么放这种歌曲。放映员叹了一声,摊开两手说:“国营商店里供应的原装磁带和唱片,有啥办法?邓丽君的歌儿全国都在放。”李亦农对他说,以后买这些东西要有选择;部队究竟是部队,不能什么歌儿都放。
李亦农由后台回到池座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后,礼堂里座位都已经满了,孙发扬上台开始讲话。虽然是夏末季节,气候炎热,但孙发扬还是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军帽,连风纪扣也扣得严严的。他站在台上,口对着麦克风,不时借助手势加强着语气,一讲就是二十分钟。
“……纪律作风问题咱们是老强调,但最近有松弛!部队要正规化嘛!怎么早上出操机关人数不多呀!都干什么去啦?都加夜班写材料?写稿子?我看有的人就是想睡会儿懒觉!昨天早上我清点了一下司政后三大机关出操人数,后勤部好一点,其次是司令部,最差的是政治部!有的科七八个人就来两三个出操代表,像他妈什么话?以后没有特殊情况早上一律出早操,家属来队干部也不例外!各部门首长和备科科长要带头!机关平时没什么训练,早上再不走走一二一,不跑跑步,到搞分列式检阅的时候,那还不让分队看笑话?战士们会说,看咱们的机关干部,走起队列来像什么,像乌合之众!
“……家属院也是营区,也得像个部队军营的样子,早就讲过不许把养的鸡呀兔儿的满院子放,要养你就闹个笼子圈起来,可有些家属就是舍不得让她的家禽受委屈,把那公鸡母鸡放出来在营房院里、路上昂首阔步,到处拉屎,扑腾腾乱飞!我前天就看见好几只鸡在俱乐部礼堂前面散步……再重申一遍:在座的干部们家里有养鸡的,要负责告诉家属管理好。我告诉警卫连啦,以后再发现什么鸡呀猫狗的在营区里跑,打死不赔,送到中灶食堂改善伙食……”
礼堂里爆发一阵笑声,但很快就静止了。孙发扬继续讲话:
“还有一些转业干部,当然是个别的喽,由于地方工作安排得使他不满意,就不去报到,就在部队耗着!你每月什么事儿不干,拿一百多块钱薪金不脸红?这些问题跟现在整个风气有关:个人利益老是看得比天大,你讲革命需要,讲组织安排,好像是过时的话了,不实际了……要是这样的话,那这种人干脆退党算了,还挂着块共产党员的招牌干什么?嗯?我这话也许说重了,不好听,不过实际上就是如此。都想想入党的时候怎么宣誓的?
“今天我得多说几句。在我们师团领导同志当中有没有不好的风气和现像?我说,不止是有,而且有些人很不像话。工作当中有错误、有问题,别人批评不得;有人说咱们师里有老虎,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怎么就摸不得?我看是没碰见武松——拿棍子朝屁股上擂!大家别笑……有的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造谣生事,暗箭中伤!做人嘛,要正直,要实事求是,光明磊落!有的人不具备这些起码的做人标准!暗打算盘,伤害别人,这叫什么?这叫缺德!”
“触动了自己的一点儿利益就蹦高儿?有什么呢?无非是早两天离休、晚两天离休,早晚都得离休——这是大势所趋!干部队伍要年轻化嘛,特别是野战军,你个老头儿能带着小伙子们去攻山头?我们党取消了干部终身制,好!军队正规化,该让位就得让位,因为这位子不是谁家的,更不是自己的,是党的!我们是党的军队,人民的军队!刚参军打仗的时候,脑袋掖在裤带上;干革命嘛,谁知道哪一天吃个枪子儿?那会儿死了多少人?谁那会就想着将来混个师团级干部?团级干部——县太爷味!到现在党需要一些同志离开岗位,何况有的人由于本身存在的问题不适合继续担负领导职务,就老大不愿意?我可以申明一点:组织上如果决定我离休,我高高兴兴离开。好事嘛,把位子让给年轻有为的同志是好事嘛,是革命的好事!好事就该高兴。到了那一天我放它两个钟头鞭炮!……”
“哗——”礼堂里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一阵赞佩的笑。大部分同志都知道孙师长有个不一般的嗜好——爱放鞭炮。多年来,他无论出差到哪里,总是抽些空闲去逛各处的杂货铺,搜集各种鞭炮。老战友多年不见了,来看望他,只消带上几种鞭炮,那对他就算是上好的礼物了。因此,他家里随时都可以拿出成箱的鞭炮,什么挂鞭、二踢脚、单嘣、黄烟炮,各式各样,货色齐全。值得提一笔的是七六年揪出“四人帮”以后,他得知这个大喜事时正是傍晚时分,马上搬出自己收藏的一整箱鞭炮,调来一个警卫班,专门在大操场上放鞭炮……劈劈叭叭,放得兴起,他索性又让一个参谋把直属队各连的信号枪统统调来,让警卫班战士人手一支,排好一列横队朝天齐射——红黄绿三色信号弹刷刷刷一个劲儿往天上蹿,打亮了夜空。营区外边大街上,行人都停下来观看,搞不清是出了什么事儿。当然,浪费了不少信号弹。后来,这件事被军政委董其批了一顿,还被政治机关通报点了名。但这一来,孙师长爱放鞭炮的嗜好,在部队传得就更广了,所以现在当孙发扬又讲到放鞭炮时,会场的笑声便立刻哄然而起。
后来电影开映了。放的是一部描写青年人谈恋爱的影片。李亦农很奇怪:如今我们的制片厂怎么有人热衷于搞这一类影片,是为了追求票房价值,满足一般市民观众的胃口?爱情本来是纯洁、高尚的,可是在这些电影里却显得庸俗。李亦农不愿再看下去了,电影放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离开了礼堂。
夏末秋初之际,被晚风吹拂与夜霭轻罩的初夜显得像温柔的少女般妩媚动人。李亦农信步走出军营,走向城市郊外……漫步中,他看着澄碧湛蓝的夜空中满缀的繁星,呼吸着从路边瓜菜田和庄稼地里飘来的微微发咸的空气;他望见路边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支的一架柴棚,大约是看瓜田的人守夜用的——棚前亮着一星火点,那是熏蚊虫的艾蒿子在点燃着。从棚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哼唱,在夜的郊外飘出很远。唱的是老戏词儿:“巧儿我采桑叶儿……”李亦农朝前走着,走着,大路两旁高大的阔叶杨树在夜风中一阵阵抖颤着叶片,奏响着自然的轻音乐……渐渐的,这声音在他耳畔越响越高,终于又轰然变成了电影开映前孙发扬的讲话声。他又一次品味着孙发扬刚才的一通讲话,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发热——是呵,这是孙发扬那一颗可以伸手触摸得到的滚烫的心的热量的传导呵!李亦农又激动起来了,他深深为我们党、我们军队有这样忠诚、坦直的老同志而感到骄傲。我们的党和军队是大有希望的!
满天繁星闪闪烁烁。李亦农从大路拐上一条小路,来到一座池塘边。是哪个郊区社队的鱼池。水面在星光下显得像透亮的金属液体。微风吹过,又像轻轻抖动着的一匹巨大的银光闪闪的绸缎。池岸上垂柳依依,拂着李亦农的脸庞。他仰起头来,看见下垂的条条柳丝问,悬挂着的颗颗星星……忽然,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他追溯着岁月的滔滔流水,又回到三十多年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是在对杨村镇发起攻击的前一天夜里,满脸胡茬子的排长贾山——他的入党介绍人——把他叫出隐蔽的堑壕,来到一片生长着许多柏树的坟地,告诉他,党组织已经批准了他的入党申请。接着,贾山又领他从坟地中的一条小路走到连部——一座树枝搭盖的隐蔽棚。在这里,面对纸做的党旗,指导员领着他和另外两名新人党的战士一起进行宣誓。他举起右手握成拳,跟着指导员宣读誓词:“……牺牲个人,努力革命,阶级斗争,服从组织……”后来,就在那次攻打杨村镇的战斗中,老排长贾山牺牲了……再后来,在抗美援朝二次战役中,老指导员也牺牲了……现在,李亦农又一次从内心里深深地怀念起他们,眼前活现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可惜呵,他们牺牲的时候都很年轻,都没超过三十岁,都没有结婚;他们如果活下来,以后等待他们的,也会有生活里鲜花的簇拥……然而,当革命斗争需要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战斗着,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做为一个侥幸者,李亦农留下来了,继续工作战斗着,又度过了三十几个春秋寒暑,并且成长为我军一名中级指挥员。可是他目前的一切与牺牲了的烈士们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是呀,他想:为了党和军队的事业,自己还能再尽多少力呢?已经是一身疾病,并且年纪不饶人……
这天晚上,李亦农在郊外久久地流连、漫步。他在酝酿着一个重要的决定。
二十天后,军区调查组结束了他们的工作,返回军区。就在军区调查组离开师里的同一天,李亦农向军里送上了他写给军党委、军区党委的关于请求批准自己离休的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对接替他的职位的人选做了推荐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