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派出的调查组已经来到师里两天了,虽然师里各项工作照常进行,但毕竟,这件事情在师里各类人中引起许多不同的猜测,大家都在为李亦农捏着一把汗:或许李政委真的有些别人不知道的问题吧?不然怎么上面这么重视?说是调查师里领导班子状况,其实呢,据说是有人写揭发信到军区告了李亦农。总之,众说纷纭,大有满城风雨的样子。为了军区调查组的到来,师长孙发扬把原定召开的四○火箭筒迎风射击现场会提前一个星期举行;而方一民率领的干部队伍状况普查小组也加速了工作进度。总之,他们都想把手头抓的工作尽快搞完,以便早两天赶回师里。
军区调查组的到来使两个人尤为关切:一个是吴礼银,一个是王煜。
王煜对这件事情感到兴奋异常,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得一连抽了半盒烟,在地上来回转圈儿,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于是他给李亦农挂了个电话:
“喂,李政委,怎么样?不错吧?”
“是王煜吧?什么不错呀?”
“首长,我向你,从前的老战友,再重复一遍:从前的——表示同情和慰问:你的儿子牺牲了,这是一件伤心事儿,我出于同志式的感情和革命人道主义……”
“你是为了这个来电话吗?那么谢谢你啦!”李亦农说,“谢谢你的同志式的感情……”
“除此以外,还有……你大概知道了吧?军区调查组来了?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也许正在考虑对策……是呵,正在考虑……”王煜朝电话筒幸灾乐祸地喊叫着,“听说有人揭发控告了你——好!真好!历史的经验证明:凡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凡是不讲信义,不讲阶级感情;总之,凡是整人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最后是整到自己头上……怎么样?等着吧,快了。你把我整离休了,你也干不长喽!前天宣布免去我职务的命令下来了——我听到这个免职命令就感激地想起你的名字……是呀,我还有点担心,担心我闲着没事儿干,这回好啦,我等着你啦,要不了多长时间,咱俩就可以天天在一块下棋,一块儿学‘五十四号文件’……你有什么感想吗?”
“……要是我年轻的时候,我可能会骂娘的,现在呢,我只是可怜你,你的思想的狭隘和肚量的狭小,都值得可怜。再见。”
和王煜的高兴形成对照的是,吴礼银对军区调查组的到来感到十分的担心。如果要搞清楚他的担心的原因,恐怕追溯的时间还要很长。
和许许多多部队中层领导干部一样,吴礼银也是从解放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成长起来的。长期的部队生活,使他具备了丰富的工作经验,以及做领导工作的人所应具有的胆识和魄力。不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受了社会上“夺权”与“反夺权”现像的影响,加上当时大肆宣扬权的重要性,形成一种拜权主义的认识。而吴礼银在某工业机关担负支左任务时,又恰恰掌握了很大的权力,在社会上一些不健康风气的影响下,他也逐渐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逢迎讨好(这样的人几乎都是对他有所求的)。以至渐渐地把能不能办许多别人无法办到的事,看做自己是否有权与是否能干。后来,在部队工作期间,他依然不能从这种思想意识中完全摆脱出来。没有办法,他习惯了下级或上级为某些个人的事情来有求于自己,而他也十分乐于为别人办事。但是,如果能满足自己的这种权欲,就必须相应掌握一定的领导实权,所以,当他遇到权位来自某些方面的威胁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事情常常不能按照书本上的原则去解释——事实是,由于吴礼银多年来给上上下下的人办了许多事,因此他到哪里都有说话的地方,这就是所谓某些人的“活动能量”与人事关系。当初,方一民在搞财经纪律大检查时,曾经触动过他,因此,他把敌意对准了方一民;现在,当李亦农重用方一民而一步步威胁他的权位时,他又把敌意对准了李亦农。但是,靠活动能量和谙熟人事关系毕竟不能完全左右舆论、左右形势、左右领导和群众对一个干部的评价,这就带来了吴礼银的担心:一旦他达不到目的,那么他的“活动能量”本身,也许恰恰会加速导致他自己的失败。
这天晚饭后,吴礼银在家门前一架高大的翠叶浓荫的葡萄下,闻了一阵从窗前一棵夜来香花树上送来的香气,心绪还是不宁,这时候,就听到卧室里的电话铃声响了。
是钟新新的爸爸钟敏正打来的电话。由于吴礼银在支左时和钟敏正同在一个单位,所以俩人关系很熟。
“新新现在怎么样呵?”相互问候了两句后,吴礼银关心地问,“分配到哪儿工作啦?……噢,是呀,我看他早复员好,原来本打算培养他上军事院校,回来就可以当干部……可是,不瞒你说老钟呵,现在我不但不能一人说了算,而且,而且常常说了不算……”
“你是没少费心呀,就是这小子自己不争气,尽捅漏子。我现在每天工作很忙,管不过来,他一人胡搞!我问你呀老吴:前天,我狠狠批评了新新一通,他给报社写了首什么诗,胡诌八扯,结果人家来我这儿告状,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说,他这还是轻的呢,我问他重的是什么?追问了半天,原来,他除了写诗,还给军区党委写了揭发信,控告李亦农……”
“噢,这我知道,写信,好嘛,党内民主嘛,对了,军区很重视,已经派调查组下来了。”
“喂喂,我问你老吴:新新的那些检举材料准确可靠程度如何?”
“这个我可不清楚呀,不过,既然新新肯这样揭发检举,想必事出有因的。”
“哎,不对吧?新新说,许多情况他是听你说的,你怎么不清楚呢?我今天就是想核对一下,如果不是你对他说的,而是他出于对李亦农的个人报复心理,自己编造的,那么我要让他一条条说清楚,不然就成了陷害啦!”
“等我想想,想想……他是听我说的吗?……嗯,可能,可能。有一次——噢,是在他考军校的名额被取消后,他来找我,气很大,对李亦农不满,骂李亦农整人,要我为他说话,我当然先批评了他。他自己生活不检点,人家写信告了他。我不好为他说话呀!我只能批评他。同时,我也对他说了我的难处:李政委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就不可再挽回了……再说,李亦农这个人很独断,很自负,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很多人对他有意见,敢怒不敢言。”
“噢,于是你就把‘别人’对李亦农的种种看法告诉了新新,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敢怒又敢言的乱放炮的小伙计!这样做不好哎老吴,你们那里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过,借别人之口来泄自己的气,不好不好……”
“我看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吧老钟,不管怎样,军区调查组来了,事实真相一调查就会一清二白,谁也冤枉不了的。”
放下电话后,吴礼银开始抽烟。一连抽了三支烟。他在分析考虑目前的形势。
自从李亦农在师常委会上提议由方一民来代替吴礼银负责全师干部工作后,吴礼银便称病在家。他凭着许多消息来源和自己的经验判断,知道目前自己处在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各级领导班子都面临调整、配备的变动,自己或上或下,就决定于这几个月内。而李亦农看来是不会给他做促上的工作的,那么,如果自己要能继续巩固位置或再上一步,就必须采取相应的行动。于是,他开始了秘密而积极的活动。他不仅到军里各位领导同志那里去谈了他对李亦农的看法,而且到军区自己熟悉的一些老首长那里去做了渗透工作。加上师里王煜、郑翠林、钟新新等人对李亦农的不满,如果形成舆论压力,上下一呼应,那么,李亦农很可能会败退下来……但是,也许正是由于他的攻势太猛了,而且又出了钟新新的一封揭发信,所以才导致了军区调查组的到来。按吴礼银的本意是料不到会有调查组下师里来的,他希望经各种渠道把对李亦农的舆论充分反映上去,使上面在考虑本师领导班子配备的人选中让李亦农处于不利的地位。而现在该怎么办呢?军区调查组的人恐怕是不会带有什么倾向的,如果要让他们带着某种倾向回军区,就必须进一步争取舆论。再争取谁呢?吴礼银想到了孙发扬。他觉得孙发扬是一个有力的人物,如果他能与李亦农抗衡的话,将减轻对自己的压力。于是,他决定立即去看望孙发扬。他又点了一支烟,边抽烟边考虑着见到孙发扬后怎么进行这一场谈话。十分钟后,他离开自己家。
“师长呵,听说你今天从团下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当吴礼银在孙发扬家的沙发上就坐后,笑着说:“你从军区集训一回来就一头扎到连队去了,像你这种实干家现在不多喽。”
“不干还能白吃饭?”孙发扬解开衬衫的纽扣,让对面桌上的台式电风扇吹着胸膛。他大概刚刚吃过晚饭,脸上直冒汗珠。“可惜你没去看看三连的火箭筒迎风射击表演——全连打优秀,发发命中,连司务排的兵打得也不错!抓了好几个月,总算是见了成效了。我把全师步兵团所有连队的连长和炮排长都召集去了,开了个现场会,让李大有他们介绍经验体会,还把他们总结的校正风偏的口诀打印出来,一人发给一份。是呀,全师都应该解决这个问题,把打坦克训练推进它一大步!”孙发扬兴奋地说着,语调里显出得意。
“嗯。现场表演——你不服气不行,这是真功夫!”吴礼银附合
着说。
“也真是巧。昨天正好遇一场暴风雨——为等这个天气我们守了好几天广播,还让人去找气像局联系过,结果还真等着了!”孙发扬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问他,“怎么样?我到军区集训这一段,师里情况还好吧?”
孙发扬刚从军区回来的晚上,吴礼银曾来看过他,但没深谈,只把师里常委会做的几项决定告诉了孙发扬,言语中虽透露出对李亦农的不满,但当时他还想等等上面的动静,不想在孙发扬面前把自己和李亦农的对立情绪表现出来。今天晚上,吴礼银不打算再隐蔽自己的面目了,但是,他毕竟城府很深,话讲得也很有分寸,留有了余地,以免绝了退路。
“是呀,这一段李政委抓师里的工作,很有起色——大刀阔斧,成绩显著呀!”吴礼银感叹地说,“不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我也听到不少对他的意见反映。做为一个党员,本应该坦率地跟他谈谈,可是,不行呵……你不知道师长,我在李政委心目中的形像是不光彩的,他让方一民接替我抓干部工作,对我不信任。恐怕我给他提意见他也听不进去……”
“哎,你这就不对啦。有意见就应该摆到桌面上……听不进去?听不进去更要提!现在不是在抓党风嘛!”孙发扬说着,摇晃着头。“群众对他有什么意见?什么反映?”
“嗯,这样吧,我听到什么就对你原样转告,决不加工。”吴礼银想了想说,“王煜对他意见很大,说他撤掉王煜,换上张新国,是拿自己老战友开刀,故意表现自己……”
“这不对!”孙发扬一摆手,干脆地说,“王煜确实有不少问题,我在下面也听到反映了。虽然我对王煜总的印像不错,但是,现在应该选拔培养年轻干部。这次我从军区回来下团去,群众对张新国反映很好,样样工作很有起色。我看李亦农做得对。”
“王煜还有意见,说造田工程是师长和他亲自抓的,结果李亦农摘桃子,提出了交给地方的建议,把功劳揽到他那儿去了!”
“这也不对。我回来后,李亦农给我打过电话,要我来主持一个移交仪式,把田正式交付地方,我没同意这么办。交地方是可以的。算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吧,其实这个主意我也早想到过。还有李亦农派人和地方交通部门联系一起修那条公路,也办得好。不过,搞什么隆重的仪式有点不必要——形式主义!我和张新国一起到地区农办和区政府、公社都跑到了,用了一天时间,把这事就办了。办好了,送给人家开好的地,当然受欢迎,地方的同志很受感动,表示要把以前租给部队的地做为交换,以保证部队生产生活用菜。不过,咱们干脆风格高些——好事办到底。我提出,租用的地依旧年年付租金,新开的二十亩田无偿交地方使用。这一下。把这桩事漂漂亮亮了结啦!”
“师长呀,你的看法都对,其实,我也是这么看,不必从坏的方面去揣度别人的动机,关键看效果。动机嘛,有时候说不清,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多朝好的方面想……你这个人,师长,不是我当面说好话,你是为人大度呀!有大将风度。不过,还有些反映,恐怕就值得考虑考虑喽……”
接下去,吴礼银便把手中的牌一张接一张抛给了孙发扬,像对李亦农和胡玉来的交易的议论呀,像李亦农利用职权让女儿由护士改行,给她弄到了报考军医学院的名额呀,像李亦农大肆宣扬周西南,结果是为了自己的女婿呀等等。
“这个人对别人要求很严,似乎处处秉公办事,可是对自己……唉,像这些事情,恐怕说明一个人的思想意识不好。对这样的人,我们应该多帮助,多提醒,我在这方面做得不够。本来早想找他谈,可是一来是怕他的自负——搞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心反被误会;二来呢,他的儿子在边境战斗中牺牲了,他的心情可能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