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一般是开国出良臣,商也不例外。近于完美无瑕的商的开国元勋伊尹,用其杰出的治绩树立起一座忠臣的丰碑。单是辅佐君王之多这一条就无人出其右。先是辅佐商汤,商汤死后,辅佐外柄,外柄死后辅佐中壬,中壬死后辅佐太甲,太甲死后辅佐沃丁,在沃丁统治其间,伊尹去世。先后辅佐过五位天子。
伊尹为成商作过《咸有一德》,阐述了君王各自应该遵循的道德规范;为谏训太甲,作了《伊训》、《肆命》、《徂后》: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煲帝太甲。
(《史记·殷本纪第三》)(变字体完了)
太甲初继位的时候,废弛了法度,伊尹将其流放到商汤的葬地桐宫,让他面祖思过(后来这种方法成为皇帝惩罚亲族兄弟过错的一种常用手段),伊尹亲自临政,代行处理国家事务。在伊尹的教诲下,太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得到谅解,政绩还相当不错。仅此一项政绩,后来的政治家就无人可及。诸葛亮何等贤明,却丝毫改变不了阿斗。
臣以其贤而诲君,而放君,而立君,而自己毫无政治野心,在中国历史上,伊尹所为观止矣。
在伊尹活着的时候,水不扬波,事随人愿,国泰民安,太平盛世。然而人亡政息。伊尹与沃丁死后,经过太庚、小甲,雍己时便政令不畅,诸侯不朝,江河日下,国运日蹙。到河亶甲、阳甲的时候国势进一步衰败,只是盘庚的时候将政治中心南迁到亳,重修了商汤的故宫,尊从商汤的政令,局面才有所好转。武丁帝胸怀大志,欲中兴朝纲,所采取的方法还是商汤的旧路数——求贤。他求到一个大贤,叫说(悦),说正在服刑役,为求人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即把说请到了国相的座位上,言听计从,果然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中兴。
到了辛(即纣王,纣是谥号),断送了武丁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中兴,商殷最终被他姓取而代之。
殷朝覆灭最直接的原因是,纣刚愎自用,实施暴政:
(以下变字体)“帝纣资辩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最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辟刑,有炮烙之法。”
(《史记·殷本纪第三》)
此外纣还重用谗谀之徒费仲与恶来,把朝政搞得浑浊不堪。与商汤重用伊尹恰成鲜明对照。
一个人对国家命运具有生死存亡的巨大作用,这就是人存政存、人亡政息的所谓人治。
一部商殷的兴衰史,几乎就是由重用贤人与疏远贤人这两项内容构成,重用贤人则兴,疏远贤人则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由“贤人”自己来治理国家呢?
上述问题可以换一种方式发问:民主的政治体制岂不优于“贤人政治”?何不直接选择民主政治,因为现实情况终究是“千里马常有,伯乐难求”啊。
中国人很少考虑过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问题。
或许有人说,民主政治是现代的产物,怎能苛求于古人?
不对。
实际上,雏形的民主政治自古有之,世界各地有之。雏形的民主政治已经含有一定的“贤人”直接当政的意味——只不过所采用的方法比较残忍,王者不贤就将其杀死是最常用的方法。其实,只要保留很小范围的选择(比如在贵族或王室范围内遴选国家最高管理者)余地,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施初级民主,避免陷入往复循环的怪圈。像中国这样文明发达的国度,却缺乏民主土壤,就世界范围看,这反倒是个特例。
伊尹流放太甲自己当权,而后又放弃权力,还权于君,让太甲反而一举成为贤君,这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几乎是唯一的,这段故事除了为中国政治增添几分绚丽色彩外,没有任何普遍的与实际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其后中国历史,凡有贤相辅佐就兴盛,凡无贤相辅佐就衰败,很少例外(尧、舜、禹为虚史,非实史,故不在其列)。
危机恰恰伏于其中。有两个障碍极难跨越,一是有时世间根本无贤相可寻;一是君王不愿意寻找贤相。只有跨越这两个障碍,才有可能形成相对完美的政治。而同时跨越两个障碍,何其难也。这就是中国由古及今历来盛世少、乱世多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伊尹的功绩再大也是有限的,因为他的功绩不折不扣,都在“人治”范围之内,丝毫没有逾越出这个藩篱。
伊尹模式先天就带有乌托邦性质。过于理想化的往往不可行。中国历史上的良相大多以伊尹自况——比如诸葛亮就自比过伊尹。且不论中国总共出过多少位伊尹,即使出了又如何?一个“伊尹”充其量只能左右几十年的历史,几十年过去了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