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为,《报任安书》是《史记》最后一篇,而且是重要的名篇。司马迁自己不好将其放入篇中,但我们绝对不能不把这封信置之史外,这封信分明就是《太史公列传》!
司马迁讲述自己不幸之始末,道出事情原委。劳于愁思、累于官路的司马迁把怨恨锁在心中,寻得契机,猛地爆发,犹如大水冲堤,展现出一个喜怒哀乐俱全的赤裸真身。司马迁将忧愤与写作之关系抟为一个段落,为后人反复引用:
(以下变字体)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报任安书》)(变字体完了)
读这段文字,利镞穿心般地痛。司马迁终究是人,不愿意在默默中泯没,所以他以《报任安书》为《史记》作结,把郁结心中的最强音吼叫出来,让世人与其同怨同恨。公元前91年,《史记》接近完成,司马迁借《报任安书》向黑暗势力摊牌,对命运发出挑战。此时摊牌,再无牵挂,可以将荣辱甚至生命置之度外。《报任安书》一改隐晦的写作风格,分明是另一个司马迁,一个有血有肉、快意恩仇的司马迁,一个重义轻生的司马迁。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落此地步,也只有将自己入化以自脱了。每读至此,心湖波澜起伏,如沦如漾。
司马迁在写完《报任安书》之后,旋即“蒸发”,茫茫大块,悠悠高旻,不知其踪。
对于司马迁来说,“史命”=生命。史命完成,生命就充分实现了其价值。《史记》画上句号,司马迁的生命也画上了句号。生命完全融化到“史命”之中。
文造其极入青史,人造其极命归天。
班彪仅小司马迁几十岁,可算同时代人,对司马迁的下落应该是清楚的,然而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班彪却对司马迁之死缺着未笔。由此可知,“龙颜”大怒之程度,史家也不得不为皇帝讳。
白帛受污,讵可复白?活不得意,永归本宅,史迁用死保住了高贵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