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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史命感”

截至汉朝,司马迁是创造性著述最丰的一位史家与作家。一部《史记》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字,气贯寰宇而又文行忠信。记事时间上起轩辕,下至汉武帝太初年间,所涉内容上至帝王,下至血性武夫、朋党士子;雅有司马相如,俗有游侠、日者、龟策;有真切的记事,还兼有行文恢诡、藏蓄不露的虚笔,剥茧抽丝,议论风发,冀对当时世事有所箴规。

不可思议的是,这部钜制的相当一部分内容是作者在受宫刑之后完成的,身陷缧绁,仍案牍劳形,以超人毅力完成了“无韵之离骚”,令人肃然起敬。没有超常的毅力与求索精神,没有“史命感”激励,断难完成。

司马迁的“史命感”来自于祖传。他的家族世代做史官,留下了以修史为荣的传统。

更重要的是有一种来自于冥冥中的助力。正是这种助力,使得司马迁生得恰逢其时——至少司马迁自己做如是观。司马迁说:

(以下变字体)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而能绍明世,正《易经》,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史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变字体完了)

读到“小子何敢让焉”,不由得想起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自周公至孔子五百年,孔子至司马迁又是五百年,孔子“正《易经》,继《春秋》”,司马迁撰写《史记》不恰恰是继往开来吗?

浩然之志激荡胸间,所以当司马迁以“诬上”、“沮贰师”之罪被判死刑的时候,主动请求改为宫刑(按照当时的价值观,宫刑有甚于死刑,一般是宁死不“宫”),苟活以续己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汉武帝哪里知道,后人知史迁者众,而知刘彻者寡。“汉武帝”三字代表的不过是年号而已,并不是代表有一个血有肉的精灵。刘彻怎及司马迁之万分之一?!

司马迁励志冰檗,言志抒情,并非始于宫刑之后。司马迁年轻时就已经自我磨砺,为修史做好了各方面准备。他习诵古文,游历四方,积累了丰厚的学识与生活经验。年轻的他就已经坚定了信念:继孔子修史者非我司马迁莫属。父亲司马谈临终前的嘱托增强了司马迁修史的信念,增强了他的“史命感”。

“史命感”不独司马迁所有,这是中国人的一个传统,中国人可以不崇拜神灵,但一般都会崇拜历史宿命。中国自商代就设“史”,掌管祭祀与记事,西周开始设“太史”、“内史”等,名目繁多。

然而,同是治史,有所不同,孔子“作《春秋》”,是为了在繁杂的史实中整理出王道的头绪,以警后世。

司马迁的动机绝不像孔子那样单纯与明确。司马迁是道德高尚的职业史家,他忠于自己的职业,忠于父辈与祖上传下来的“史命感”,忠于自己的人生目标与处世哲学,所以才能做到“恶不揜过,善必扬美”。

司马迁其人与其书一样,是个深不可测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