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感到不幸,那请他记住,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原因,因为神把幸福和安宁给予了每一个人。
“不过,我刚刚离开那个人,他伤心不已。”是的,不过他为什么把其他人的东西视为自己的东西呢?怎么了,他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你也是个凡人,很可能出去远游吗?他因此付出了代价,为他自己的愚蠢。但是你怎么也会悲伤,你是为了什么呢?或者你也像一个妇人,忘了去琢磨这件事,喜欢什么就享受什么——你的环境、你的熟人、你的生活方式,好像你永远都能享受它们那样?而现在,你坐下来哀哭不已,就是因为你再也看不到同样的人,不再生活于同样的地方。你比乌鸦还悲惨,这完全是你活该得的。任何地方,只要乌鸦想去,它们就可以飞去,去更换它们的窝;它们越过海洋,也不会为自己的第一个家而悲鸣而思念。
“是这样。不过,因为它们是动物,没有理性,所以它们才会这样想。”那么,神赐予我们理性,难道是为了带给我们不幸与哀伤,让我们在哀号中悲惨地度过一生吗?或者人全都不应该死,没有人会离开家,我们一动也不动,就像植物扎根在地里一样?如果在我们熟识的人中间,有谁离开了家,我们就要坐下来号哭;如果他回来了,我们就跳起来拍手,就像小孩子一样?
难道我们不应当戒除那些对我们而言是根深蒂固的东西,留意那些哲学的教诲(除了偶尔它们听起来像是巫师的喃喃自语)?
他们说:“世界是一个大的城邦,形成这个世界的原初物质是唯一的;物质的轮转需要一定的周期;一种事物会变成另一种事物,一些事物必定会被分解,另一些事物必定会生成;一些事物要被迁移,而另一些事物则不动。友人遍布世界,首先是神,然后是人;自然以同胞的纽带使后者相互关联。”
在本性上,人天生就要彼此建立一个家庭;有些人要互相待在一起,而其他的人则要相互分离。我们决不能因为那些与我们分离的人而悲伤,虽然我们应该因为那些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而快乐。除了天生就有较高的智慧,能够轻视意志可控范围外的所有事物,人还拥有另一个天赋,那就是,他可以一会儿到这个地方,一会儿到另一个地方,而不必固定在土地上。有时,是因为某些境况下的压力,有时却只是因为想要增长见识。
赫拉克勒斯不会为离开他的子女而悲伤哭泣,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成为孤儿,一位父亲会永远关注照料着他们。“神是父亲”,这对他来讲不仅仅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确是这样称呼神的,相信神就是他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也都依据神的意愿。因此,无论他在哪里,都被赐予了幸福的生活。
既然他人的悲伤和我没有关系,只有我自己的悲伤才与我有关,因此,我将不惜一切地结束与我自己有关的悲伤,因为我能控制它;但关系到别人的悲伤,我不会不惜一切去阻止,我会尽最大努力。不然,我就是与神抗争了,我就是将自己放在与宙斯相对立的位置,就是在阻挠宇宙秩序——它是神所安排的。向神发动战争和违抗神的意旨所付出的代价,不只是要我的“孩子们的孩子们”来偿付,我也得偿付,得日日夜夜不停地偿付,因为,我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心神不宁,每一条消息都会让我战战兢兢,我精神上的安宁便不再由我自己决定,而是取决于信件了。
有人从罗马来,“但愿没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果你不在那个地方,那里又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对你来说的坏消息呢?有人从希腊来,“但愿没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如此这般,对你来讲,每个地方的事情都可能给你带来不幸。对你来说,难道你所在地方的不幸还不够吗?难道你还必得因为海外的消息而不幸吗?难道只有以这种方式,与你有关的事情才是稳当的吗?“是啊,我在那里的朋友万一死了怎么办?”怎么了,除了那总有一天会死的人死了,还有其他什么事呢?你怎么能期望自己活得够长,却又不会同时看到自己爱的人死去呢?
你不知道,在一段漫长的时间内,必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吗?一个人必定会发烧,另一个人必定会遭抢劫,还有一个人必定会被一个暴君统治。那就是我们周围境况的特点,我们伙伴的特点;冷、热和不好的食物,地面上和海面上的旅行,还有狂风和各种各样的灾难。这个人被周遭的境况毁灭,那个人被流放,一个人被送上高位,另一个人被送上战场。因此,为每一件这样的事情,你坐下来烦恼、哀伤,感到不幸与可怜吧!你依靠的是你之外的其他东西,且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成千上万件。
难道你不知道生活就是一场战争吗?一个人的职责是站岗放哨,另一个人要出去巡逻,第三个人要进行战斗;所有人不能都待在一个位置上,因这不是有利的配置。但你并不去执行长官的命令;一旦分配给你困难的任务,你就抱怨不止;可你还不明白你的行为正在败坏整个军队。如果所有人都效仿你的样子,那就不会有人去挖壕沟,不会有人去浇筑军营四周的壁垒,不会有人去放哨守夜,也不会有人愿意拿生命去冒险,这样,对这场战争而言,就没有人是有用的了。……在此时此刻的当下也是如此。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战斗,只不过前者更加漫长,并且样态繁多。你必须履行一个士兵的职责,遵守指挥官的每一个命令,因为他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之间都不可比较,无论在权力方面还是在品性优秀方面。
神圣的、强大的、完善的法律是对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施加最大惩罚的法律。它有什么样的条款呢?“让那些冒充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物的人,做个吹牛者、虚荣者;让那些不遵循神圣统治的人生活悲惨、被奴役,承受悲痛、妒忌和怜悯,——一句话,让他去悲哀吧,让他去痛苦吧。”
那会怎么样呢?你想让我去向某人求情吗?你想我到他的门前去吗?为什么不去呢?如果是为了你的祖国、同族、整个人类,且理性决定你那样做的话。怎么了,当你需要鞋子时,走到鞋匠的门口,你就不会感觉羞耻;当你需要莴苣时,走到卖菜的人的门口,你也不会感到羞耻;当你想要富人的东西时,求告富人,你怎么会感觉羞耻呢?“很对,至于鞋匠,我没有钦佩他的必要。”那也不要去钦佩富人。“那我也不会去奉承一个卖菜的人。”那也不要去奉承富人。
“那样,我如何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呢?”难道要我告诉你,“那样去,像一个肯定会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的人那样”,而不只是为了做适合你做的事情那样去吗?“到底我为什么要去呢?”为的就是要去做这件事情,为了履行你作为一个公民、一个弟兄、一个友人的职责。并且你要记住,你去拜访的是一个鞋匠和一个卖菜的人,他们无权掌控任何伟大而重要的事物,即使他们有权以高价出售。比方说,你是来买莴苣的,它们值一个奥卜尔,但值不了一塔兰特。
在生活中,也是一样的。如今的事情值得你去向一个人求情,很好,那我会去的。它也值得你去与某个人见面,很好,我会就这件事情去与他见面。是的,但是,我不得不亲吻他的手,拍他的马屁。去!那就等于付了一个塔兰特的价钱去买一个莴苣。那样的举止让我不能再成为一个好公民和一个好朋友,对我自己、我的国家、我的朋友全无益处。
你又忘记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美好而高尚的人不会因为表象的原因,只会由于正确的行为的缘故而去做事情吗?……
“那么难道没有什么回报了吗?”回报?难道对一个好人而言,还有什么回报比做好的、正义的事情更大吗?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什么回报都没有胜利者的桂冠来得重要。对你而言,难道成为好人、获得幸福是件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的事吗?
当你藐视那些外部的、处于意志可控范围之外的事物,不再把它们中的任何一物当做你自身的,而只把去正确地判断、思考、选择、欲求和规避当做你自身的事情时,哪里还有献媚的余地呢?哪里还有一个卑贱灵魂的藏身之处呢?可你为什么还向往你在那里享有的宁静呢?为什么还向往你熟悉的地方呢?在这里,稍稍等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自己也熟悉了这个地方。那么,如果你的本性原本就卑贱,当你同样要离开这里时,你又会流泪哀号了。
“那我应该如何变成一个满怀深情的人呢?”要做一个灵魂高尚的人,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伤心,或精神崩溃,或不依靠你自己而依靠他物,甚至怨天尤人,这都是违反理性的。我希望你成为这样一个深情的人——一个充满深情且又能坚守所有规则的人。不过,如果由于自己所谓的“深情”而变成一个失去自我的可怜人,那么,对你来说,充满深情就是有害的了。当一个人遭到死亡的威胁的时候,当一个人要离开你的时候,阻止你去爱他的是什么呢?难道苏格拉底不爱自己的儿女吗?但是,要以一个自由的灵魂去爱,要作为一个记得他的首要义务是做诸神的朋友的人去爱。那就是苏格拉底做每一件事情——不管是申辩,还是评价自己的刑罚,还是在那之前担任公职和士兵——都与好人所做的事相称的原因。
然而,我们却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去解释不光彩的行为,有的以孩子为借口,有的以母亲为借口,有的以弟兄为借口。不过,对我们来讲,因为任何人的原因而感到不幸都是不恰当的。相反,我们要因所有人而感到幸福。首先,我们要因为神而感到幸福,他创造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居住在罗马,而希望居住在希腊呢?当你不得不死去的时候,你会不会对我们流泪呢?因为你将永远不能再见雅典,再不能在吕克昂学府漫步。
这就是你去国外寻求的东西吗?就是因为这个,你去与某人见面的吗——这个人可能对你有益?的确是有益啊!那样的话,你便能轻车熟路地分析三段论,或者运用假言论证?你离开你的弟兄、你的祖国、你的友人和你的家人,就因为这个原因?为的是这样学成归来吗?你到国外,不是为了获得性格的坚毅、心灵的平静,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不可伤害并从此不再怨天怨地吗?不是为了让别人不再让你受到委屈,你由此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人交往和生活吗?
那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陷入让你悲惨的一件又一件不幸的事情中吗?我问你,你把这叫做深情吗?人啊,确实是深情!如果它是好的,它就不会招致任何的“坏”;如果它是坏的,我就跟它没有任何关系。我天生就是为了好的事物和属于自己的事物而活着,而不是为了坏的事物而活着。
那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应该遵循什么原则呢?首先,位于入门处最重要和首要的原则是:如果你喜欢某样东西,不要把它当做仿佛是永远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就此而行动,而要把它当做陶罐和玻璃杯去喜欢。这样,如果它破了,你就会想到它的本质而不会为之烦恼。同样的道理,如果你亲吻你的小孩、你的弟兄、你的朋友,决不要放纵你的想象;也不要让你的喜悦随心所欲,而是要控制和约束它们。就像那些站在获胜的人身后的人那样,提醒他们记住自己只是凡人。
你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你的那个人是凡人,你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你只是暂时拥有它们,并非不可割舍,并非永远拥有,你只能像享有一年中按时令收获的无花果或者一串葡萄那样拥有它们。你要知道,如果你指望在冬季能收获这些东西,那你就是一个傻瓜。所以,你要知道,如果你想在无法见到你的儿子或朋友的时候见到他们,就等于指望在冬季里收获无花果。就像严冬导致无花果枯萎一样,宇宙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导致相应的事物的毁灭,而这正是事物的本质使然。
此外,当你对某件事物爱不释手的时候,你要想象出相反的表象。当你亲吻你的孩子的时候,轻轻地说“他明天就会死去”,这对你有什么不好呢?对你的朋友,你要说“明天你或我就会离开这里,我们永远也不能相见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不,这些话都是恶兆。”是的,有些话的确是恶兆,但由于它们是有益的,所以我并不在乎这一点:只要它们能带给我们好处就行了。
一个美好而忠实的人,会把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记在心里,并仅仅关注他如何才能以适当的训练来完成他的职责,服从神的旨意。
你希望我继续活在世上吧?那我将作为一个自由而高尚的人生活在这里,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因为你已经使我在属于我的事物上自由无碍。但你现在不再需要我了吗?我要感谢你!只是因为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缘故,我才留在这里直到现在;我会遵从你的旨意而离开。“你如何离开?”我会这样回答:作为一个自由的人,作为你的仆人,作为一个竖起耳朵听从你的命令和禁令的人。
就像苏格拉底所说的,无论你把我指派到什么地方或让我担任什么职位,我都万死不辞。你想让我待在哪里呢?罗马、雅典、底比斯还是一个荒芜的小岛上?只要你还记得我在那里就行!如果你把我遣送到一个我不能以与自然相符合的方式生存的地方,我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并不是不遵从你,而是仿佛你已经敲响了催促我回归的钟声。并非是我离你而去——绝非如此!我只是觉察到你不再需要我了。然而,如果你赐予我一种生存手段,能与自然和谐一致,那么,除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和现在的伙伴,我不会再去寻找别的地方和别的伙伴。
如果你在吉亚纳,就不要总想着在罗马的生活、在那里能获得的快乐,以及一旦你回去所能拥有的一切。你应当思考这个问题:怎样才能像一个勇敢的人那样生活在吉亚纳。如果你生活在罗马,那就不要想象在雅典的生活,而应该仔细思考如何在罗马过一种好的生活。
最后,其他的所有娱乐形式也要以这种意识为基础:你的快乐要来自遵从神的意愿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