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钱钟书去南京汇报工作,回来得要比平时早很多,杨绛很奇怪,钱钟书说:"今天晚宴,要和"极峰"(蒋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来了。"
其间,钱钟书和杨绛有很多离开大陆的机会,台湾大学欲聘他做教授,他婉拒了;香港大学请他做文学院院长,他说"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英国也发来邀请,想聘他做高级讲师,他说"伦敦的恶劣气候"……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坚持,留在一个战争阴霾没有散去的地方,而答案也许只有当时的人们才能理解,那就是"他们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一次,杨绛先生与人讨论人生选择的意义时,说起在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曾许诺钱钟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很多人梦寐以求,也代表工作的成果得到了肯定,达到了世界水平。但是钱钟书一口拒绝不要,他解释说:"那是胡萝卜。"他是不愿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愿受"大棒"的驱使。
对于祖国的热爱,钱钟书总用柳永的两句诗解释,那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祖国便是他舍不得的"伊"了!
后来有人问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当初没离开后悔吗?杨先生说:"没有什么后悔的,人活着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
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这样说:"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你们这一代是不知道,当时我们一年就有多少个国耻日。让我们去外国做二等公民当然不愿意。共产党来了我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我们也没有奢望,只想坐坐冷板凳。当时我们都年近半百了,就算是我们短命死了,就死在本国吧。"
也许曾经远走过他乡的游子们,更懂得对故土的深沉的情。"中国的语言是我们喝奶时喝下去的,我们是怎么也不肯放弃的。"放弃该放弃的,才有机会选择该选择的。人生有舍有得,舍得也!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正式解放,母校──清华大学发来邀请函,做外文系教授,这对两个人来说是梦想,也是荣誉,更是一种肯定。
当时阿圆已经十二岁,跟着父母上了北上的火车,一只手抱着洋娃娃,一只手提着个手提袋,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手提袋里是自己给娃娃做的衣服装饰,娃娃她一路都抱得很紧,因为娃娃的肚子里装了几两黄金,这是她的秘密。
清华大学,是这对夫妻定情之地,也是两个人确认人生方向的起点。上次离开是两个人,这次是一家三口居家搬至北京,这一来,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现在。
清华大学早有规定,夫妻二人是不能同在这里做正式教授的,所以钱钟书入职做正式的教授,教大二英文,另开设《西洋文学史》和《经典文学之哲学》,还要辅导和指导研究生的学习。杨绛就做兼职的教授,教《英国小说选读》。虽然工资少了些,但是落个清闲,她自嘲是"散工"。专属散工的优惠就是,好多会议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参加,但是这个散工的课程安排并不少于专职老师。
新中国成立,全国普天同庆这份难得的和平,中国人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人。荒废许久的教育行业重新复苏,清华大学比他们在的时候还要热闹,很多熟悉的朋友也回到这里工作,因为共同的经历,让大家都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虽然两个人都是全国知名大学的教授,但是生活得还很朴素,他们一向不在乎这些,对他们最重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件事──读书。
当时校园内的不少时髦女性开始追赶潮流,当时流行的装扮是灰色的长裤,上衣是胸前有两排扣子、腰间带有一个皮带的列宁装,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唯独杨绛依然是一身上海旗袍,在人群中十分抢眼。如果乘坐人力车的话,还会撑一把小伞,很是优雅。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态度温和,总是带着笑容,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钱氏夫妇家中布置得很简单,一张西式的长台桌,几把椅子,再就没什么家具了,家中最多的就是从清华大学图书馆借来的书,遍布屋子的角落。两个人不觉得艰苦,还很爱这个小家,除了必要的出行之外,基本都在家中读书度过,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
杨绛的翻译生涯是从抗战结束后开始的,第一次刊登的译文便得到了傅雷的夸赞。当时她正读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的散文《世界公民》,挑了其中的一段,然后自己加了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标题《随铁大少回家》就刊登在了《观察》上。可惜的是,当时的稿子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因为这个称赞,杨绛还受到了傅雷的"责怪",当时杨绛听到傅雷的称赞,以为他只是照理敷衍,或者干脆就是客套,所以就照例谦逊地回了一句,傅雷忍了一分钟,然后用深沉的语气说道:"杨绛,你知道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
杨绛曾利用课余时间翻译过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流浪汉小说──《小癞子》。杨绛选择这部小说,是因为书中的文学表达方式十分幽默,是她喜欢的风格,用幽默的语言让人轻易地接受一个深刻的故事。
这本书通过讲述主人公流浪的生涯,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遭遇的各种事,反映了十六世纪西方社会繁华背后的腐朽。《小癞子》在文学的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都应用过其中的桥段,或者提及这本书的存在。但对于这本书的原作者是谁,却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
杨绛对这本书十分重视,先后翻译过两个版本,并多次修改。起初是将法文版翻译过来,后又将西班牙原文版进行翻译,力求最接近原著,又有中文特殊的文学色彩。
此时,已经长大的钱瑗来到清华大学,十分开心,像是发现了世外桃源,她觉得清华大学是最美的地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却深谙父母的兴趣爱好,也继承了这一点,她对妈妈桌子上的书充满了好奇,也开始大概地看一些外文的作品。杨绛很支持她的阅读,她说:"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绝不打扰他。"
一次,钱瑗在读书的过程中真的遇到了不懂的问题,便去问爸爸,求个解答。爸爸并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他希望培养女儿自己寻找答案的习惯,便让她自己去查字典。阿圆听话地去查,查一本没有,又查一本还没有,直到查第五本字典后,她才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也懂了爸爸的良苦用心,体会到了如何"做学问"。
现实中的"控诉大会"
平静的生活没有过得太久,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中国共产党建党三十周年之际,掀起了一轮学习《毛泽东选集》的高潮。各地高校率先在老师范围内开展了思想改造,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知识分子成了改造的第一批对象。
周恩来为此专门在京津高校教师学习会上做了《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知识分子需要改造思想,认真学习,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成为文化战线上的战士。
这样一场运动,当时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参加了。杨绛的《洗澡》正是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她本人的一些想法,当时全国上下的"三反"运动,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被大家称为"脱裤子、割尾巴",但是"脱裤子"这个词实在是不适合从知识分子的口中说出来,所以被戏称为"洗澡"。
《洗澡》是杨绛截止到现在唯一的长篇小说,前后共十八万字,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并说(杨绛)"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洗澡》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不过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却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
虽然这是一本小说,里面没有真人真事,更没有杨绛的影子,她只是准确地描写了当时社会背景下发生的一个故事,"气氛是完全真实的"。
舒展说杨绛是"文艺领域各种样式的大票友,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末满来"!对于一位七十岁的老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确实让人由衷地佩服,但是杨绛却用她的家乡谚语回答:"那叫作"猪头肉,三不精"!"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对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出现了一些比较"左"的方式,对于需要改造和批判的事情界定混淆,导致一些本不该被反对的东西也被拽了进来。在最开始的时候,知识分子们并不太理解"三反"运动的目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专攻于自己的专业,并没有参加政治相关的活动,怎么就变成了需要被"批判"的对象了呢?
杨绛在这场活动中,也受到了影响。当时的整个清华大学已经没有了往时的宁静与祥和,尤其是她和钱钟书最钟爱的地方──清华大学图书馆。很多西方文学著作被定义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毒瘤,杨绛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具体的思想改造包括三个阶段,它们是思想动员阶段、酝酿讨论阶段、声讨控诉阶段,其中最让人纠结的便是酝酿讨论阶段。杨绛参与过几次"酝酿会",主要的内容就是几个人讨论其他的人有什么是需要被改造、被控诉的,并且收集相关的资料,这让每个参会的人都陷入了很残酷的思想斗争,毕竟之前都是很好的同事和朋友,而这么做很容易让被讨论的人陷入"困境"。
杨绛不仅参加过"酝酿会",还被参加过。杨绛当时已经在做思想检讨,因为她素来"与世无争",只是个"散工",平时也追求做个贤妻良母,所以她的问题相对简单,不严重,检讨也就一次通过,没有反复。
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杨绛检查的当天晚饭后。她本来以为检讨一次通过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事,但是半路出现个"程咬金"站出来控诉杨绛: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杨绛很奇怪,这个女学生义愤填膺地大声宣讲着,但是她并不是杨绛的学生啊!在场几千人都被这一幕吓到了,都看着杨绛。她对突然发生的状况显然没有预料,只好装作没有听见,波澜不惊。因为接下来还有要控诉的人,这个"浪潮"很快就过去了。
大会散去的时候,外文系主任吴达元过来小声问杨绛:"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杨绛回答:"你想吧,我会吗?"其实吴达元是了解杨绛的,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相信杨绛,却不敢多表示其他的任何内容。
杨绛带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回到家中,家人都睡了,她悄悄躺下,回想着晚上发生的一切,心说:"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想到这里,她也释然了。
第二天早上,杨绛专门挑了件喜庆的衣服,精心梳洗,光鲜地出门去。换作其他人,前一天当着众人被"控诉"成一个罪人,第二天肯定是躲在家里,不想见人。单单杨绛不这样,她偏挑了人最多、嘴最杂的菜市场去逛,倒是要看看这些人是什么反应。也可能是拥有这种乐观坚强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杨绛,才是那个用"喜剧"态度对待人生的人。
时隔不久,《人民日报》上便刊登了关于控诉大会上女学生点评控诉杨绛的文章,杨绛以为此事一出,她的教师生涯算是到头了。结果是到了下学期,不但课程没有被取消,选修她课的人反倒多了,还得感谢《人民日报》为她做了宣传。
杨绛从不为自己做过多的解释,她觉得: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这场运动中,杨绛算是跌跌撞撞地过来了,也算比较幸运了,在这场特殊的"运动"中,她收获了更多的坚韧。
幸运女神并没有眷顾每个人,很多人在这场斗争中没有坚持到最后,选择了一些极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杨绛曾撰写过《忆高崇熙先生》,为我们讲述了她跟钱钟书经历过的生命的凋零。
崇熙先生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在化工系任职,并兼任了当时化工厂厂长,专业素养极强,与钱钟书夫妇当时是不错的朋友。他当时也被卷入了思想改革的浪潮。杨绛回忆那是一个秋天的周末,杨绛和钱钟书闲来无事出去散步,便去了化工厂附近的高家,只有高崇熙一人在家,他正坐在那里,看到来访的他们有些意外,便请他们入座,倒了水。钱钟书问起了他们厂里的思想改造和控诉大会情况如何,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杨绛觉得高崇熙似乎情绪不高,表情有些尴尬,便借口说还有其他的事情,拉着钱钟书起身离开。高崇熙并没有继续挽留,却是送了又送,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直到工厂的大门口,然后他就站在门口目送杨绛和钱钟书。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聊起此事,都觉得有些奇怪,高崇熙并不是古板冷淡之人,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两人都觉得他今天有些怪。
第二天,一个噩耗传来,高崇熙服了氰化钾自杀了。听到消息的杨绛十分后悔,说:"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类似的事情在那段时间接连出现,生命似乎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文人的爱情总是美好的,不是因为总能赶到好的时代和好的背景,而是他们更懂得生活中"苦中作乐"的浪漫。一帆风顺只是句美好的祝福,难念的经却也是那样真实地存在。
命运赋予我们诸多苦难,不是为了让我们对人生失望,而是要将我们打磨得更加坚强,去迎接更好的生活。当杨绛和钱钟书流落在荒郊之间,他们乐观地完成了生命的历练。如果当时他们也选择了轻言放弃,我们损失的不仅仅是几部经典的作品,而是一代文人高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