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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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当羊祜、杜预与张华来到便殿时,司马炎正伏在御案上认真地观看着地图。因为羊祜、杜预与张华官职不同,平时他们是各守其职,各尽其责。所以,司马炎虽也经常召见他们询问政务,但都是分别召见。像今天这样将他们三人同时召来,自王元姬去世后还是第一次,这就使他们马上想起了王元姬的临终重托。再加上御案上放着的地图,更让他们明白了司马炎此次召见的真正目的。

果不其然,君臣相见已毕,司马炎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后之忌日就要到矣。太后在临终前之重托,不知三位爱卿可还记得否?”

羊祜、杜预与张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异口同声地回答:“太后之重托臣没齿难忘,时刻铭记在心。”

“如此便好。”司马炎打量了一下羊祜、杜预与张华,又严肃地问道,“太后归天已近周年,可太后之遗愿却依旧遥遥无期。不知三位爱卿对此作何感受?”

“是臣等无能,让先帝与太后又空望一载。”羊祜低下头说,“不过,对先帝与太后之重托,臣等一直耿耿于怀,须臾不敢淡忘。方才,臣等还在议论此事。”

司马炎睁大了眼睛,紧盯着羊祜,满怀希望地问:“三位爱卿可曾议论出结果?”

羊祜还在考虑着如何应对司马炎,杜预却替他回答:“左仆射已思得伐吴之策。”

司马炎精神为之一振,急切地问着羊祜:“羊爱卿有何伐吴之良策?”

羊祜不慌不忙地答道:“臣不过是刚刚想出点眉目,岂敢妄言良策。”

“有眉目就好。”司马炎催促着羊祜,“不知羊爱卿欲如何伐吴?何时伐吴?”

羊祜沉着地回答:“臣以为,伐吴之事既不可操之过急,致使事倍而功半,又不可久拖不决,坐等战机,空耗时光。以臣之浅见,伐吴之事可分两步而行:首先,我军应马上开始为伐吴做准备,确定伐吴路线,挑选伐吴将领,暗中集结操练伐吴兵马,在边境囤积所需粮草。待一切均准备停当之后,再突发大军,速战速决,一举扫平江南,完成先帝与太后之遗愿。”

“羊爱卿之见,正与朕意相合。”司马炎迫切地说,“伐吴之事不可再拖,必须立即迈出第一步。这第一步要从何处迈出,如何去迈,朕尚无法作出决断。不知羊爱卿有何谋划?”

“臣以为,昔日赤壁之战,曹军之所以一败涂地,全军覆没,究其根本,是曹操将几十万大军聚集于赤壁一地,使吴军能够集中其精锐兵马应战。我军若要伐吴,千万不可步曹操之后尘,集众兵于一路,而是应当从多处发起攻击,使吴军首尾难顾。”羊祜深谋远虑地说,“我国与吴国南北对峙,从东至西有数千里。而在两国接壤之处,荆州尤为重要,不仅与吴国边境达千里之长,而且又占据汉水之下游,既可从陆路南出江陵,与吴国争夺长江之控制权,又可顺水而下直取夏口,将长江拦腰斩断。我军若占据了江陵与夏口,就无异于打开了吴国之门户。届时,我军再从徐州、扬州、豫州等处同时发兵,以分散敌军之兵力,使其腹背受敌,无法相互策应。如此,则大事可成……”

“左仆射之策甚妙!”杜预听罢羊祜之言,不由得大为振奋,颇为激动地说,“荆州乃吴国之门户,而江陵与夏口则是门户上两把大锁。我军若夺得江陵与夏口,就打开了进入吴国之门,西进可与巴蜀之军夹击西陵,取得长江之控制权;东下可与豫州兵马共击武昌,除掉进军建业之屏障;然后可与扬州、徐州兵马会合一处,围攻建业;南指可沿湘水夺取长沙,进逼交州,形成对吴国之包围。如此一来,吴国便犹如笼中之兽、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无处逃生。此乃一石数鸟之举,何乐而不为!左仆射苦思三载,方得此妙计良策,实令人敬佩!”

羊祜、杜预这么一说,张华恍然大悟,如梦方醒地说:“若要灭吴,必先攻占江陵与夏口;若欲攻占江陵与夏口,必先经营好荆州。”

司马炎思忖了一阵子,毅然决然地说,“这伐吴第一步,就从荆州迈出!”

“陛下圣明,灭吴之事终于有望矣。”杜预接着说,“既然陛下圣意已决,就应立即选派智勇兼备之将出镇荆州,为日后大举伐吴做准备。”

“杜爱卿所言甚是。伐吴之成败,能否经营好荆州军政之务乃其关键,非德才兼备之人、智谋出众之将难以担其重任。”司马炎把羊祜、杜预与张华打量了一遍,慎重地问,“以三位爱卿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解铃还需系铃人。”杜预把目光投向了羊祜,不容置疑地说,“臣以为,左仆射德才兼备、智谋出众,可担此重任。”

张华也毫不迟疑地说:“左仆射既然已思得此伐吴之计,想必也已想好经营荆州之法。此等重任非左仆射莫属。”

司马炎沉思片刻,恳切地问着羊祜:“不知羊爱卿可愿担此重任?”

“为国家效力,为陛下分忧,早日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以告慰先帝与太后在天之灵,臣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羊祜毫不犹豫地回答,“若蒙陛下恩准,臣愿出镇荆州。”

“有羊爱卿出镇荆州,朕忧可解也。”司马炎若有所思地说,“自本朝立国以来,凡都督一州诸军事者,皆或‘王’或‘公’,若爱卿仅以左仆射之职出镇荆州,恐难以震慑诸将,做起事来会受到掣肘。故而,朕欲加封爱卿为车骑将军。以利于行事……”

“陛下至圣至明!”还没容羊祜应答,杜预便插言道,“伐吴之战,荆州乃成败之关键,其职任之重非他处可比,若非朝廷重臣出镇,行事就会多有不便,对日后伐吴大为不利。陛下所虑,极为有理。臣以为,陛下不仅应加封左仆射为车骑将军,还应使其持节,以便于震慑诸将,号令三军,消除后顾之忧。”

“此事万万不可。”羊祜连忙跪伏在地,恳切地说,“臣入朝未久,德难服众,才不过人,且无大功于国家,能忝为左仆射已令臣心怀畏惧,惴惴不安。陛下如再加封臣为车骑将军,实是将臣置于炉火之上烘烤,令臣惶惶不可终日。请陛下千万莫要让臣如负大山,压得臣无法喘息。”

司马炎见羊祜不肯受封,就亲切地劝解道:“朕欲加封爱卿为车骑将军,是为伐吴之计,别无他意,请爱卿不必推辞。”

羊祜诚惶诚恐地说:“陛下对臣知遇之恩,臣拜领,但车骑将军之职,臣断不敢领受。臣以薄德浅才,愧受先帝与太后之重托。扫平江南,统一天下。乃臣之夙愿,无论臣官居何职,都会为此而竭尽心力,死而后已,绝不会心生杂念,另有他图。再者,能否震慑诸将、号令三军,完全在于人,而不在于官。有德才者,诸将自然心悦诚服,俯首听命;无德才者,诸将就会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臣此去荆州,只想以德服众,以才驭将,以理教民,以道治军,而绝不愿以官爵压制诸将、威胁长吏,迫使他们俯首帖耳、违心听命。恳请陛下能解臣之苦衷,莫要让臣整日如坐针毡,难以坦然治军理政。”

自从司马炎受禅称帝以来,羊祜的才能便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从他那许多次对军国大事的处理上,已充分证实他的德才与那些“王”与“公”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司马炎曾几次要为他加官晋爵,但每次都因他固辞不受而只好作罢。羊祜这种淡泊名利的行为,使司马炎大为感动,也更增加了对他的信赖。本来,司马炎欲借这次羊祜出镇荆州的机会。使他能顺理成章地接受封赐,但没想到又遭到了他的坚决拒绝。人各有志,与其让他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去荆州赴任,将好事变成坏事,还不如顺其心愿,让他轻松上阵为好。司马炎思索了一阵儿,无奈地说:“既然羊爱卿执意不肯接受车骑将军之职,朕亦不便强加于人,只好悉听尊便也。然而,为伐吴大计,持节一事请羊爱卿务必受之,莫要再固辞。”

司马炎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羊祜就再也无法推辞了,只好违心地说:“谢陛下宏恩,臣遵命便是。”

司马炎苦笑着问:“羊爱卿拟于何时去荆州赴任?”

羊祜毫不迟疑地回答:“事不宜迟,时不我待。臣将署中公务交代完毕,立即便去荆州赴任。”

“如此甚好。”司马炎点了点头,“不知爱卿还有何事需朕来办?”

羊祜想了想,谨慎地说:“伐吴之事尚需保守秘密,断不可闹得满城风雨。臣此次出镇荆州,最好是悄然离京,莫要惊动朝臣,更不要造成声势,以免泄密。”

“爱卿所言甚是。”司马炎郑重地说,“何日离京赴任,由爱卿酌情自定。在离京之前,爱卿若还有事与朕相商,可随时前来见朕。”

十日后的一个清晨,羊祜轻装简从,悄悄地离开了洛阳,前往荆州赴任。

此时,太阳尚未出山,只有满天的朝霞映照着洛阳城,像是给它蒙上了一层橘红色的轻纱,使它显得更加艳丽而温馨,好似一位脉脉含情的恋人,默默地注视着出门远行的情人,一切的嘱咐与祝愿都包含在那温柔而多情的目光之中。

羊祜伫马于洛水岸边,像是一位即将离家远去的游子,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被霞光笼罩的洛阳城,久久不愿离去。自从人朝为官以来,他在洛阳度过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期,从一个初入政坛的普通官吏,变成了一位肩负重任的封疆大吏。这里深深地印下了他人生的足迹,也给他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如今,他要离此而去,去兑现他曾经对司马昭、王元姬许下的诺言,去开创更为辉煌的事业,去实现他崇高的目标与人生的价值。为了这一天,他曾经绞尽脑汁地苦苦寻求了三年多,等待了三年多,但真正事到临头时,他心中却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巨大的压力:自己能实现那个宏伟的构想吗?何时才能把那个宏伟的构想变为现实?数年之后,他将以何种面目返回洛阳,是凯旋而归的胜利者还是无功而返的失败者?

就在羊祜凝视着洛阳遐想之际,一轮朝阳跃出了东方的地平线,像是特地赶来为他送行。霎时间,洛阳城由橘红变成了金黄,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更具有诱惑力。羊祜收住了思绪,朝着洛阳城拱了拱手,然后调转马头,跨过了洛水桥,向南奔去。

羊祜跃马扬鞭,一气奔驰到伊阙附近,才松开了马缰,放慢了速度,观赏起路边的景致。只见伊水岸边,生长着一片好大的枝繁叶茂的柳树林,青翠欲滴的柳叶,在旭日的照射下,蒸腾出淡淡的雾气,像是缕缕缭绕的轻烟,笼罩在树梢之上,给人一种蒙咙隐约、如梦似幻的感觉。

“好一个‘柳林烟笼’,果然是名不虚传!”羊祜忍不住脱口赞叹,同时也想起了曾经邀他到此一游的杜预与张华。这十余年来,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能够结识杜预与张华。他们情投意合,对许多事情都好像心灵相通似的,往往是不谋而合。如今,他要离开这二位不是亲兄弟却又胜似亲兄弟的人而远去荆州,心中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还能遇到这样的知音吗?还会有这样真心实意相助他的人吗?

羊祜正在马背之上思念着杜预与张华,忽听路边有人说道:“叔子兄为何姗姗来迟,让我二人等得好苦!”

羊祜循声望去,只见杜预与张华从柳林中走了出来,向他挥着手。

“元凯,茂先!”羊祜又惊又喜,急忙跳下马,边呼喊着边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

三位好朋挚友在这“柳林烟笼”之处相见了,他们虽然分开只有一夜,但却都觉得像是已别了好久,用期盼的目光互相对视着。良久,羊祜才奇怪地问:“昨日我与二位贤弟话别时,已经约定不必为我送行。二位贤弟今日为何又到此来送我?”

杜预拉着羊祜的左手说:“叔子兄此去荆州,我等兄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愚弟心中恋恋不舍,特来再见兄长一面。”

张华握着羊祜的右手说:“元凯兄怕惊动他人,只好舍近求远,跑到此处为叔子兄饯行。”

羊祜紧紧地攥着杜预与张华的手,感激地说:“多谢二位贤弟深情厚意!”

杜预命随行的家丁取出酒来,亲自斟满一杯,双手捧到羊祜面前,真诚地说:“酒薄情深,祝叔子兄一路顺风!”

“多谢贤弟盛情!”羊祜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张华也亲手斟上一杯酒,双手举到羊祜而前,诚挚地说:“祝叔子兄在荆州大展雄才,建功立业,实现平生之愿!”

“多谢贤弟吉言!”羊祜再次捧过酒杯,又一饮而尽。

张华执壶,杜预捧杯,二人共同斟上一杯酒,异口同声地说:“愿叔子兄早日凯旋,荣返京师。届时,愚弟定再到此处迎接兄长!”

羊祜接过酒杯,高高举起,虔诚地说:“苍天保佑,让我兄弟尽快团聚,重叙友情!”说罢。又将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就在羊祜、杜预与张华在柳林边难分难舍之时,几匹追风快马从洛阳方向急驰而来,在路边猛然停住。随后,有几个人滚鞍下马,向他们走来。

羊祜、杜预与张华深感意外,定睛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来者并非别人,而是司马炎与几个贴身太监。他们不敢怠慢,赶紧趋步走上前去,跪伏在司马炎面前,诚惶诚恐地说:“臣等不知陛下圣驾降临,未及远迎,请陛下恕罪!”

“舅父、姑丈与茂先快快请起。”司马炎亲切地说,“此处并非皇宫。不必行此大礼。”

羊祜瞧了眼司马炎脸上的汗珠,惴惴不安地说:“陛下圣驾降临,令臣实在承受不起!”

“舅父行何速也,让外甥追赶得好苦。”司马炎揩去脸上的汗珠,有些留恋地说,“舅父此去荆州,不知何时才能返京。外甥特地改扮装束,赶来为舅父送行。”

羊祜仍旧惶惶不安地说:“陛下若另有圣谕,召臣进宫领命可也,何必轻移圣驾,远离京师,来此为臣送行。这岂不是折杀臣也。”

“外甥只是心中恋恋难舍,想再见舅父一面。”司马炎挽起羊祜的手臂,慢慢地向前走去。

羊祜偷觑了司马炎一眼,恭敬地说:“臣离京后,山隔水阻,无法时时求见陛下。陛下若有圣谕,请今日面示于臣。”

司马炎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以舅父之见,扬州、豫州与徐州三州军事,又该如何部署,命何人出镇为宜?”

羊祜思忖了一下,认真地说:“就目前局势而论,伐吴之机尚未成熟,我军只能暗中准备,不可过于张扬,早早显露出大动干戈之迹象,以免打草惊蛇,引起吴国之警觉,为日后伐吴埋下隐患。臣以为,扬州、豫州与徐州可先按兵不动,以麻痹吴国,使其不预作防范。臣至荆州之后,自会密切关注吴国之变化,待需要向此处调兵遣将时,定会及时表奏陛下。”

“就依舅父之言。”司马炎满怀亲情地说,“荆州之事,外甥就全部托付于舅父矣。那里一切军政之务,均由舅父相机处置,不必事事表奏,免得延误时日,有妨伐吴之事。”

司马炎的这几声“舅父”,把羊祜叫得浑身热血奔涌,心潮澎湃,几朵亮晶晶的泪花出现在他的眼眶之中。他泪眼蒙咙地瞅着司马炎,惶恐地说:“君臣之礼,乃天下之大礼,岂可轻废?陛下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于臣,令臣如芒在背!”

司马炎粲然一笑,满面春风地说:“外甥虽身为天子,但也断不敢忘记亲情人伦,每次见到舅父,都会忆起儿时在伯母家与舅父一起度过之欢乐时光。那时之舅父,是何等潇洒倜傥,常令外甥钦佩不已,偷偷模仿舅父之言行。没想到日月如梭,一晃许多年过去,舅父已经生出华发,外甥也已迈过而立之年。如今舅父要远赴荆州,此一别不知何时才可再睹舅父之风采。请舅父今后务必要为国珍重,不可过于劳累……”

司马炎这些充满亲情的话语,更是让羊祜感动万分,几滴热泪夺眶而出,哽噎着说:“陛下放心。臣此去荆州,定要尽快扫除伐吴之障碍,为统一天下奠定基础,以不负先帝、太后与陛下之重托!”

司马炎挽着羊祜的手臂,送出了近一里路,最后在羊祜的再三恳请下,方才停下脚步,松开手臂。随后,他又不顾羊祜的再三谢绝,亲手把羊祜扶上马。

司马炎的言行,不仅使羊祜,而且也让跟随在身后的杜预、张华都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羊祜向司马炎、杜预与张华拱手施礼,然后毅然抹去脸上的泪珠。马上加鞭,义无反顾地向着荆州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