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襄阳像是一只猛虎,伏卧在汉水的南岸,镇守着晋国的荆州。那么,江陵①则像是一只雄狮,蹲坐在长江的北岸,镇守着吴国的荆州。这一“虎”一“狮”南北相距约四百里,不分昼夜地互相仇视着,已经对峙了五六十年,谁也没有能把谁吃掉或制服。
江陵因南临长江,附近又皆陵阜,故而得名。与襄阳相比,江陵的地理位置与军事价值显得更为重要,历史也更为悠久。远在周夷王时,楚国的国君熊渠就立其长子康为句直王,建国于江陵。周庄王八年(前689)楚文王徙都于江陵附近的纪郢②,并据此整军励武,惨淡经营,由一个荒远落后的南方小国,一跃而成为一个拥地五千里、带甲百万的南方强国,至楚庄王时又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前278),秦国大将白起率军攻破楚国的纪郢,置南郡江陵县。秦末,项羽立其部将共敖为临江王,都于江陵。汉景帝时,刘启先后封其子刘阏、刘荣为临江王,居于江陵。汉武帝时,刘彻划全国为十三州,江陵属荆州。西汉时期的江陵,经济繁荣,商贾云集,为全国十大商城之一。三国鼎立之后,荆州处于三国接壤地带,魏、蜀、吴曾三分荆州,江陵初属于蜀国,后属于吴国,荆州从此南北两立,魏晋之荆州治于襄阳,吴国之荆州则治于江陵。
江陵据江湖之会,镇巴蜀之险,为兵家必争之地,诸葛亮在“隆中对策”中就称其为“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人还没有出山,便已把此地列为首先争夺之处。赤壁之战以后,刘备、诸葛亮果然趁机占据了江陵,并以此地为根基,向巴蜀扩展;即使在占据了益州之后,刘备、诸葛亮不仅没有放弃江陵,而且令名将关羽镇守于此,把它作为北伐中原的重要基地。关羽正是从这里发兵,北上伐曹,在樊城大败曹军,将曹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孙权的大将吕蒙趁关羽北伐之机,白衣渡江,偷袭江陵,夺取了荆州。
①江陵:城名,故址在今湖北荆州。
②纪郢:城邑名,故址在今湖北荆州之北、纪山之南。
江陵原有座旧城,关羽镇守此地时傍依旧城另筑了一座新城。新城周长约二十里,东西长而南北短,呈多边形,城墙依地势而高下,顺湖池而迂回。登上城头极目环顾。龙山、纪山①蜿蜒若游龙,由西迤北而至东,冈峦起伏,佳木葱茏。东望诸湖,烟波浩淼,田畴碧翠;南眺长江,波涌浪滚,浩浩荡荡;近观城壕,水平如镜,城影浮动,杉柏镶岸,垂柳轻拂;回眸城内,街道纵横交错,房宇鳞次栉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江陵虽然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它却老而不衰,犹如一位老当益壮的武将,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在长江岸边。四十多年前的那位曾将刘备率领的蜀军打得溃不成军的陆逊虽然已经作古,但他的儿子陆抗又子承父业,镇守着江陵,担当起护卫吴国荆州的重任。
从永安二年(259)孙休拜陆抗为镇军将军时起,陆抗就远离京城建业,出镇西陵。孙皓即位以后,陆抗被加封为镇军大将军、领益州牧,于是他便把西陵交给西陵督步阐守卫,自己则移驻江陵。
五年来,陆抗一直坐镇江陵,与魏晋的荆州刺史胡烈相抗衡。胡烈虽然勇冠三军,能征惯战,但其智谋韬略均逊于陆抗。对付这样的敌手,陆抗是游刃有余,不必耗费太多的精力,就可使江陵安然无恙。然而,国内这几年接连不断发生的许多大事件,则让陆抗大伤脑筋,愁肠百结。
孙休的早逝与孙皓的即位,曾经在陆抗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尽管皇位的更迭乃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改变。可是孙休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在蜀国覆灭、唇亡齿寒的关键时刻,孙休却突然撒手人寰,把国家社稷撂给了一个毫无治国经验的年轻人。倘若此时魏国挟灭蜀之余威,大举东进南下,吴国则岌岌可危!为此,陆抗曾一连数月提心吊胆,昼夜担惊受怕,密切关注着魏军的一举一动,并做好了一切迎敌的军事部署,随时准备与荆州共存亡。所幸的是,此时的司马昭也已病入膏肓,正忙于立嗣与交代后事。无暇对外用兵,使吴国逃过了一劫,让陆抗虚惊了一场。
若论姻亲,陆抗与孙皓的关系近于孙休。他不仅与孙皓之父孙和同娶张承之女,而且其子陆景又娶孙皓之妹为妻。尽管濮阳兴与张布背叛孙休之托决定另立孙皓为帝时,曾考虑过陆抗与孙皓的姻亲关系,想借此讨好陆抗,以稳固西境;尽管孙皓登基伊始便想起了这位手握重兵的姨夫,封陆抗为镇军大将军,欲借此来拉拢陆抗,以巩固自己的帝位。然而,无论濮阳兴、张布还是孙皓,都打错了主意看错了人。陆抗可不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他只是国家的镇军大将军,而不是哪个人的镇军大将军;他手握的是国家的兵马,而不是哪个人的兵马;他守卫的是国家的疆域,而不是哪个人的疆域;他只能效忠于他的国家,而不能只效忠于哪个人,不管那人是孙休、孙□、还是孙皓。所以,镇军大将军、领益州牧的官职,并没有能让他真正高兴起来,他还要仔细观察与耐心等待。看看孙皓到底能给国家与民众带来什么。
①龙山、纪山:龙山,山名,在今湖北荆州西北;纪山,山名,在今湖北荆州之北。
事实证明,陆抗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孙皓即位以后,朝廷内外便接连发生了许多起令他震惊的事件:濮阳兴、张布、朱皇后、孙□等人不明不白的死,劳民伤财迁都武昌,永安饥民的反叛,大选美女与修建昭明宫,不自量力进攻晋国……这一连串均足以使国家陷入动荡和危难的事件,件件像刀子一样扎着陆抗的心,使他痛心疾首,令他如坐针毡,时时刻刻在为国家的安全捏着一把汗。为此,他曾多次想返回京师建业,去向孙皓进行面谏,以促使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但他转念一想,又只好放弃了这种打算:凭着族兄陆凯的德才、威望与刚正不阿、犯颜直谏,尚且不能让孙皓幡然悔悟、洗心革面,他就是返回建业又能如何?他与其冒着惹恼孙皓、失去兵权的危险去进行毫无效果的面谏,还不如利用手中的兵权去保卫国家的门户,堵住晋军的进犯之路。
陆抗这一理性与明智的选择,果然收到了显著的效果。这几年来,他一直坚持不懈地操练兵马,加固城防工事,牢牢地掌握着长江的控制权,没有给晋军留下任何可钻之隙与可乘之机。去年,万彧奉孙皓之命领兵攻打襄阳大败而回时,陆抗正是利用他精心操练的兵马与苦心经营的防御体系,不仅把万彧及其所率的军队接应回来,避免了全军覆没的惨败,而且还成功地将胡烈率领的数万乘胜进行反击的晋军堵在了国门之外,使吴国又一次化险为夷。
万彧兵败襄阳的惨痛教训,再一次引起了陆抗的深思与忧虑。面对着逐渐稳固起来的晋国与日益衰败的吴国,陆抗变得更加忧心如焚,彻夜难眠。如果孙皓再这么一意孤行地胡闹下去,要不了几年,晋、吴两国的强弱之势就会变得更加明显,仅凭着一条长江根本无法弥补这种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国家也无法再长时期地偏安下去……就是怀着这种难以排遣的忧思愁绪,陆抗苦熬过了残冬与初春。
阳春三月又一次降临到了江陵,长江中的春汛开始一股接一股地涌流下来,平静而温顺了数月的长江又变得焦躁暴戾起来,一排排波涛猛烈地冲击着江岸,企图夺路而出,吞没两岸大片农田与许多村镇。
水火无情,此时的长江一旦泛滥,将会给荆州的军民造成巨大的灾难。久居江陵的陆抗深知长江春汛的厉害,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暂时收起自己的忧思愁绪,把注意力转移到防汛上。
这一日,陆抗正在长江岸边察看着堤坝。吾彦带着安插在襄阳的暗探刘江涛来到了江边。陆抗见到刘江涛,不由得暗自吃惊,急切地问:“莫非襄阳发生了重大变故?”
“正是。”刘江涛立即答道,“小人近日打探到,晋国之荆州刺史胡烈已经被调离了襄阳,改任秦州刺史。晋帝司马炎命尚书左仆射羊祜前来襄阳都督荆州诸军事,并由杨肇接任荆州刺史之职。”
“羊祜……杨肇……”陆抗紧皱起眉头问,“羊祜与杨肇乃何许人也?此二人比胡烈如何?”
“小人经多方打探,得知杨肇乃前魏国中领军杨暨之子,文韬武略皆平常,并无过人之处。只是羊祜……”刘江涛偷觑了陆抗一眼,欲言又止。
“那羊祜又如何?”陆抗紧盯着刘江涛,催促道,“汝须如实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刘江涛略显紧张地说:“羊祜乃汉末名士蔡邕之外孙,司马师之内弟。此人博古通今,足智多谋,先后在魏、晋朝中任中领军、卫将军与尚书左仆射等职,多年来一直执掌着魏、晋之机枢,是司马昭与司马炎父子之心腹与智囊。据知情者言:当年镇军大将军率军攻夺夔门时,司马昭那个‘围魏救赵’之计,便出自此人。另有传言说:司马昭临终之前曾密召此人至病榻前,托以后事……”
陆抗不由得暗暗地吸了口凉气,警觉地问:“羊祜到襄阳后有何举动?”
刘江涛如实回答:“羊祜到襄阳之后,连续几日未曾理事,而是轻装简从,先后去了隆中、岘山、樊城与檀溪等处,凭吊前朝名人,游览名胜古迹,并无异常举动。”
陆抗沉思良久,认真地吩咐着刘江涛:“此事非同小可。汝立即返回襄阳,密切监视羊祜一举一动,若发现异常之处,火速来报,不得有误!”
“小人遵命。”刘江涛不敢久留,转身离去。
陆抗面沉似水,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刘江涛。好久,他才心事重重地问着身边的吾彦:“司马炎派遣羊祜前来都督荆州诸军事,究竟意欲何为?”
“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吾彦忐忑不安地说,“据刘江涛所言,羊祜绝非等闲之辈,此次他来都督荆州诸军事,实非祥兆。”
“吾将军所言甚是。”陆抗沉默片刻,严厉地命令着吾彦,“汝速回城中,整顿好本部兵马,今夜悄悄离开江陵,日夜兼程奔赴牙门戍城①,严密监视晋军之动向。若晋军犯我边境,能击溃则击溃之,如难以将其击溃,也定要牢牢将其拖住,等待大军增援。”
“末将遵令!”吾彦响亮地应了一声,飞身上马,向江陵城急驰而去。
“羊祜……围魏救赵……”陆抗凝视着浊浪翻滚的江水,喃喃自语着,久久地沉思着……
十余日之后,长江的春汛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荆州,滔滔的江水又变得温顺起来,平稳地向下游流去。长江春汛引起的滚滚波涛虽然暂时平息了下去,但羊祜来襄阳一事在陆抗心中激起的波澜仍旧没有平息,依然还在猛烈地冲击着陆抗的胸膛。
尽管这十几天晋军并没有任何动作,晋、吴两国的边境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依旧是各守本土,相安无事。可是,陆抗凭着对时局的深刻认识与对军事的异常敏感,已经预感到羊祜前来襄阳绝非偶然,而是暗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政治阴谋与军事秘密。边境上越是平静,陆抗的心中就越感到不安。此时,他真想能与羊祜较量一次,试探一下羊祜的虚实与底细。然而,羊祜却一直按兵不动,使他无法把握住羊祜的脉搏,也猜不透羊祜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因而也就不知该如何调整自己的军事部署。
为了搞清司马炎派羊祜出镇襄阳的真正目的,陆抗决定亲临北部边境视察。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牙门戍城的北城楼上时,让正在凭城远眺的吾彦着实吃了一惊,惶恐地问:“镇军大将军亲临牙门戍城,莫非晋军要进犯此处?”
陆抗瞧着两眼布满血丝的吾彦,不慌不忙地反问道:“晋军是否有攻夺此城之迹象?”
吾彦摇摇头,深感疑惑地说:“近几日,晋军不仅未向边境上增兵,反而减少了许多兵马。晋军巡边兵马由过去每日六巡改为三巡,每拨巡边兵马也由五百骑改为二百骑。”
陆抗愣了一下神,有些奇怪地问:“以吾将军度之,晋军此举是何缘由?”
①牙门戍城:城邑名,故址在今湖北钟祥。
“末将正为此事而疑虑。”吾彦直言不讳地答道,“末将以为,晋军此举可能有两种缘由:一是欲以此来蒙骗麻痹我军,使我军放松戒备,待到我军懈怠之时,晋军再发起突然袭击,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二是晋军见我牙门戍城兵马众多,戒备森严,无法攻取,就将此处兵马秘密调往他处,另寻我军薄弱之处攻取之。”
“吾将军所说不无道理。”陆抗点点头,又问,“若真如吾将军所料,汝将如何应付?”
“为防不测,末将采取了两种对策。”吾彦有所准备地回答,“一是严令我军兵马加强戒备,不得有丝毫懈怠,随时准备迎击晋军突袭;二是抽调出三千精兵快马,集中待命,一旦发现晋军攻击我军他处防地,立即出兵增援。”
“好!此乃有备而无患。”陆抗颇为欣赏地打量着吾彦,赞许地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吾将军已深谙用兵之道,令我深感欣慰。有汝镇守北部边境,我无忧矣!”
吾彦被陆抗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搓着健壮有力的大手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末将虽一介武夫,但已跟随镇军大将军征战多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悟出了一点领兵打仗之法。此次镇军大将军又将守卫边境之重任交予末将,末将又岂敢不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吾将军虽出身寒微,但却勤奋好学,思虑精细,长此下去,必堪大用。”陆抗感叹地说,“我等身为战将,肩负着保国安民之重任,就是睡觉时也要睁着一只眼睛,不能放过任何一点有危国家安全之蛛丝马迹。何况当此敌军大兵压境之时、国家危难之际乎!”
陆抗与吾彦正谈论着戍边守境之事,城下走来了二三十人,吵吵嚷嚷着请求进城。
吾彦急忙伏身在城墙垛口间,朝着城下大声问道:“尔等是何人?为何吵嚷着要进城?”
城下有人高声答道:“我等乃万彧丞相部下,去年攻打襄阳时不幸被晋军俘获,现晋军将我等放归。请将军开条返乡之路,让我等回家与亲人团聚。”
吾彦是位宁死不屈的血性男儿,平时最讨厌那些软弱屈服之人,更痛恨那些临阵降敌之兵。他朝着城下大声呵斥道:“尔等身为兵士,理应视死如归,战死沙场,为何却贪生怕死,屈膝降敌?尔等既已为敌俘获,就应知羞知耻,在异国他乡苟且偷生,还有何面目返回故乡?速速滚回晋国去,免得惹恼本将军,叫尔等死于箭弩之下,变成一只只刺猬!”
大概是那些曾经被俘的兵士也觉得心中有愧,在遭到吾彦的怒斥之后,一个个低头耷脑,不敢还口。可是,回家与亲人团聚的希望又在怂恿着他们,使他们甘愿冒着被射杀的危险,依旧不肯离此而去。
吾彦见状,不由得勃然大怒,再次朝着城下怒斥道:“为何还不滚开?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