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这番明为不解、实为挑拨的话语,让孙皓重新忆起那件曾让他有些不悦但却已淡忘了的往事。孙皓举行登基大典时,在他的同宗兄弟之中,除了那些已被贬为庶人者外,就只有两人没有亲赴建业进行朝贺:一个是永安侯孙谦,另一个便是夏口督孙秀。为此,他曾借施但造反之机,鸩杀了孙谦。而对孙秀,一者因其与世无争、洁身自好,一时还抓不到惩治他的把柄;二则因其久居夏口,远离京师,且不与朝臣交往,久而久之,孙皓也就逐渐将其淡忘了。如今,何定旧事重提,一股对孙秀不满的情绪又沉渣泛起,悄悄地涌上了孙皓的心头。他紧皱起双眉,满腹怨气地说:“朕加冕之时,因时间仓促,路途遥远,孙秀来不及亲赴建业进行朝贺也就罢了。可朕移驾武昌之后,与夏口近在咫尺,孙秀也未曾来拜见过朕,实在有失人臣之礼。”
孙皓流露出了对孙秀的不满情绪,使何定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就趁热打铁地说:“夏口督乃宗室至亲,本应与陛下亲密无间,但其却对陛下敬而远之,陌如路人,以至于同宗兄弟竟互不相识,岂非咄咄怪事,实令臣大为不解。”
孙皓至此还未察觉出何定的险恶用心,仍旧顺着何定的话茬说:“汝有所不知。孙秀虽为宗室至亲,但其祖母却是北方曹氏之女,其骨子里有着曹氏之血脉。故而,其与宗室之间总是难以融洽。”
“原来如此。”何定又故作恍然大悟之状,旁敲侧击地说,“难怪夏口督总是与宗室貌合神离,以至于传出种种令人不可理喻之事。”
孙皓心中咯噔一响,警觉地问着何定:“孙秀做出何种不可理喻之事?”
“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并无真凭实据。”何定有意想吊一吊孙皓的胃口,故意卖起关子,“此或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之事,不说也罢,以免惹得陛下心中不悦,有损陛下与夏口督兄弟之情。”
生性多疑的孙皓不知自己中了何定的欲擒故纵之计,马上沉下脸来,刨根问底地说:“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孙秀到底传出何种令人不可理喻之事,汝要如实奏来,不得对朕有丝毫隐瞒!”
“这……”何定稍作犹豫,吞吞吐吐地说,“臣闻夏口督身为大吴之宗室,但却暗中供奉着魏武帝曹操之神位,每日晨昏均要在牌位前焚香祷告。臣又闻,夏口督虽生于吴、长于吴,但却酷爱中原之歌舞与诗文,非中原之歌舞不听不观,非‘三曹’之诗文不读不诵。”
“有此等怪异之事?”孙皓满腹狐疑地自语道,“孙秀意欲何为?”
“臣亦为夏口督反常之举而深感疑惑。”何定含沙射影地说,“莫非夏口督自幼深受祖母熏陶,对中原心向往之……”
何定的暗示像是一种酵母,开始在孙皓的心中发酵,使他对孙秀的不满情绪迅速地膨胀,由不满变为猜疑,又由猜疑变为憎恶。他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孙秀虽为宗室至亲,但却向往中原。若让其久镇夏口,拥兵在外,难免要生出事端。”
何定见孙皓已经钻进了自己的圈套,心中暗自欣喜,又紧处加楔地说:“夏口督乃宗室至亲,非一般军镇之都督可比,若其拥兵自重,祸患会甚于外姓之将。陛下应防患于未然,以免孙壹奔魏之事重现,危及国家社稷之安全。”
何定以孙壹奔魏之事为箭,射向孙皓,果然一箭中的。孙皓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毅然地说:“夏口乃军事重镇、江防要地,绝不可让二心之人镇守。朕即下诏,将孙秀召回建业,夺其兵权,以防孙壹奔魏之事重现。”
何定偷觑了孙皓一眼,小声地嘀咕道:“陛下若召夏口督回京,只怕会……”
孙皓盯着何定,奇怪地问:“难道孙秀敢抗命不遵?”
“或许是臣有些过虑……”何定步步为营地说,“夏口督有二事令臣大为不解:其一,夏口督原为前将军,乃朝中重臣,可其为何放着官高权重之京官不做,放着繁华舒适之京城不居,却主动请求出任夏口督?其二,凡外放之臣,无不盼望着早日回朝为官,纵然一时无法如愿,也要经常借故返回京城,重温旧梦,夏口督却为何与众不同,一去不返?”
何定的话更加重了孙皓的猜疑,忙问道:“孙秀为何会如此反常?”
何定略作迟疑,神秘地回答:“臣思来想去,觉得夏口督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夏口地近中原,若到紧急之时,便可步孙壹之后尘,一走了之……万一夏口督在接到陛下诏书后,萌生出不轨之心,北奔洛阳,陛下只怕鞭长莫及。”
“爱卿所虑甚是有理。”孙皓似有所悟地问着何定,“以爱卿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何定见时机已经成熟,便俯在孙皓的耳边低语道:“以臣之见……”
孙皓听罢,也低声地对何定说:“此事就由爱卿亲自去办,务必要……”
尽管孙秀极力为李勖鸣冤辩诬,并愿以自己的官爵担保,但还是无法改变李勖全家的命运。或许是孙秀与李勖儿时纯真的友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或许是李勖惨遭灭门焚尸之灾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尽管此事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可他却一直耿耿于怀,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他常常为李勖的遭遇痛心疾首,也为自己没能救得李勖全家深感愧疚。
一天傍晚,孙秀在书房闲坐,眼前突然又浮现出李勖的身影。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悲哀地自语着:“勖兄啊,小弟实在愧对仁兄,实在是爱莫能助……”
孙秀正自语着,周宏急匆匆地走进了书房。孙秀连忙抹去腮边的泪珠,略显尴尬地问:“长史有何事?”
周宏神色不安地回答:“卑职特来向都督谢罪。”
“谢罪?”孙秀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周宏,莫名其妙地问,“长史何罪之有?”
周宏诚恳地答道:“皆因卑职多嘴多舌,为都督带来了不测之祸。”
“不测之祸?”孙秀诧异地问,“祸从何来?”
“祸从建业而来,不日就会降临到都督身上。”周宏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开诚布公地说,“卑职有位从弟,在故都武昌为官。方才,卑职突然接到这位从弟送来之紧急书信。书信中说:朝中之常侍何定奉圣上之命,率领五千兵马,要来夏口进行围猎,昨日已从武昌出发,溯江而上,明日午后便可兵临夏口。何定在武昌逗留之时,正是卑职之从弟接待之。何定因贪杯醉酒,曾向卑职之从弟吐露秘密:他此次率军前来夏口,名为进行围猎,实则是要捉拿都督……卑职之从弟怕卑职因此而受到株连,驰书相告,让卑职早做准备,以免遭受池鱼之灾……卑职深受都督知遇之恩,不敢忘恩负义,更不敢落井下石,故将实情告知都督。”说罢,便把来信交给了孙秀。
孙秀细读了周宏从弟的书信,难以置信地说:“我自出镇夏口以来,谨言慎行,尽职尽责,虽未建立大功,但也没出过任何差错,亦无得罪圣上之处,圣上为何要降罪于我?”
周宏冷静地回答:“非都督得罪了圣上,而是都督得罪了何定;非圣上要降罪于都督,而是何定要陷害都督。”
孙秀仍有些疑惑地说:“我在上表中并未提及何定,如何就得罪了他?我与何定素不相识,且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要陷害于我?”
“何定为报私仇,必欲置李少府全家于死地。而都督却上表为李少府鸣冤辩诬,岂能不得罪何定?”周宏不愿再隔靴搔痒,就一针见血地说,“何定依恃着圣上之宠信,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朝中大臣对其既恨又怕,惟恐避之不及。而都督却上表圣上,欲救李少府全家,又如何不惹恼何定,引来他之报复……”
周宏正说着,家丁送来一份公文。孙秀打开公文袋,只见公文中写道:
……定奉圣上之命,前往夏口围猎。行前,圣上有家书让定转于都督,以通兄弟之情。为不惊扰夏口之兵民,定不便亲往城中拜谒都督。故而,定冒昧请都督于明日申时,屈尊前往江汉汇流之处相见……
孙秀读罢何定送来的公文,把它转交给周宏,模棱两可地说:“长史所言不差,何定果然要来夏口围猎。”
周宏把公文仔细地读了一遍,忧心忡忡地说:“如此看来,卑职之从弟绝非危言耸听,都督果然要大难临头矣!”
孙秀似乎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以为然地说:“何定只说是要到夏口进行围猎,顺便向我转交圣上家书,并未言及其他,长史不必大惊小怪。”
“非卑职大惊小怪,而是此事来得蹊跷,令人生疑。”周宏见孙秀面临着灾祸还浑然不觉,就推心置腹地说,“何定为何不在建业附近围猎,而却要不远千里跑到夏口来围猎?既然是围猎,有百十人马也就足矣,而何定为何却要兴师动众,带领五千兵马?何定既然有圣上家书要向都督转达,为何不堂而皇之到都督府来转达?卑职以为,何定此次率重兵来夏口,绝非围猎,而是一次有预谋之秘密行动,是为都督设下之罗网、掘出之陷阱!都督切莫误中何定之奸计,自投罗网,自跳陷阱!卑职断定,都督若出城去见何定,必会遭到暗算,有去无回!到那时,都督就悔之晚矣。请都督深思,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以至铸成大错!”
周宏的坦诚恳切之语,引起了孙秀的警觉。他沉思了一会儿,谨慎地问着周宏:“以长史之见,我是出城去会何定,还是请他到城中相见?”
“以卑职之见,都督既不可出城去会何定,亦不可请其到城中相见。”周宏坦率地回答,“何定此来,必定早有准备。都督若出城去见何定,必为其所擒;都督若请何定入城,则无异于引狼入室,亦要为其所擒。”
孙秀犹豫了片刻,小声地嘀咕道:“如此看来,就只有避而不见为妙……”
“都督即使避而不见,亦无法消灾免祸。”周宏深谋远虑地说,“何定携带着圣上家书,都督若避而不见,岂不是犯有欺君之罪?何定便可借此公开对都督兴师问罪。都督属下只有五千兵马,且大多布防于沿江各处,夏口仅有两千兵马驻守,如何能够抵御何定那五千精锐兵马?”
出城去会何定不可,请何定到城中相见亦不可,避而不见还是不可,孙秀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他无奈地瞧着周宏,求助地问:“长史有何良策,能使我躲避此不测之祸?”
“这……”周宏瞅着孙秀,沉吟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孙秀见周宏心存疑虑,恳切地说:“我自与长史相识以来,就引为知己,无话不谈。今我面临危难,长史为何却瞻前顾后,不肯为我排忧解难?”
周宏谨慎地说:“非卑职不肯为都督排忧解难,而是此事过于重大,卑职实不敢妄言。”
孙秀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周宏,忧虑地问:“长史莫非惧怕遭到株连乎?”
“都督莫要误解卑职之意。”周宏急忙解释说,“卑职出身微贱,能有今日,已是过望,死亦不惜不畏,又何惧株连!只是都督乃宗室至亲,与卑职有天壤之别,恐难纳卑职之言。”
“出身微贱也好,皇室至亲也罢,都是父母所生,均为血肉之躯,皆有七情六欲,何言天壤之别?”孙秀坦率地说,“长史尽管直言,莫要再瞻前顾后!”
“既然如此,卑职便斗胆直言矣。”周宏紧盯着孙秀,冷峻地说,“卑职以为,都督若欲躲过此劫,惟有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孙秀略显吃惊地问,“走向何处?”
周宏小声回答:“洛阳!”
“洛阳?”孙秀大惊失色地说,“我身为宗室至亲,岂可叛国投敌?”
“都督之前任不亦为宗室至亲乎?他可行之事,都督又为何不可行之?”周宏耐心地劝着孙秀,“都督北奔洛阳,只是要避难躲祸,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事虽如此,然而……”孙秀仍犹豫难决,心存侥幸地说,“我与圣上乃同宗兄弟,且并无得罪之处,即使有奸佞进谗,难道圣上就真不顾兄弟之情,自残手足?”
“兄弟之情?”周宏冷冷一笑,“都督与永安侯相比如何?同父之弟尚且用一壶毒酒结果了其性命,何况都督乎?”
周宏的话把孙秀仅存的一点幻想全部驱散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论与孙皓的血缘关系,他根本无法与孙谦相比。孙皓对同父之弟尚且能下毒手,何况他这个远房兄弟呢?思念到此,一股恐惧感蓦然袭上了他的心头,令他心惊胆战。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嗫嚅地说:“难道除此之外,就再也无路可走?”
“要是还有路可走,卑职岂会出此下策?”周宏眼巴巴地瞅着孙秀,痛心地说,“以今上之性情,都督就只有此路可行。否则,都督就会重蹈永安侯与李少府之覆辙!”
“唉——”孙秀哀叹了一声,低下头去苦苦地思索起来……
时间在孙秀的苦思中慢慢地流逝,晚霞在孙秀的苦思中逐渐消散,沉沉的暮色取代了橙红色的霞光,夏口城再次陷入黑夜之中。周宏默默地点上支蜡烛,偷偷地观察着还在苦思的孙秀。借着烛光,他发现孙秀已是泪流满面。作为孙秀的心腹与知己,他十分理解孙秀此时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他不愿去催促孙秀,但又不能不去催促孙秀:时间不等人啊,何定留给孙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孙秀必须立即作出痛苦而艰难的选择,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可是,正当周宏要开口去催促孙秀时,孙秀却突然悲伤地哭泣起来……
孙秀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使周宏大为震惊,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将已涌到喉咙眼的话又咽了回去,用同情的目光瞅着孙秀,默默地等待着。
孙秀哭泣了约半个时辰,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泪眼蒙咙地瞧着周宏,哽噎着说:“事已至此,一切皆由长史去办吧。”说罢,又掩面哭泣起来。
“都督放心,卑职定会将一切办妥!”周宏打量了一下孙秀,毅然离开了书房,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