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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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正猛烈地袭击着江淮大地的时候,地处中原的伊洛盆地却已经显露出初春的景象。当建业的孙皓正烦躁异常的时候,洛阳的司马炎却沉浸在喜悦之中。

去年末,孙秀投奔了洛阳。尽管孙秀只带来了百十名家眷与亲兵,对晋国来说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尽管孙秀在吴国只不过是位军镇的都督,像这样官职的人,在洛阳一抓就是一大把,但在司马炎的心目中,孙秀皇室至亲的身份远比他实际的官职与才能重要得多,孙秀的来投远比打了一次胜仗、夺了一座城池更有意义!所以,司马炎显得异常兴奋,不仅大摆宴席为孙秀接风洗尘,而且封孙秀为骠骑将军、仪同三司、会稽公。

刚刚进入正月,司马炎就接到了豫州刺史石鉴的捷报:新年伊始,晋、吴两国军队就在豫州的边界上发生了交战,石鉴率军将吴军打败,斩首千余级。此次胜利,虽算不上大胜,但与秦州战场上的接连受挫、损兵折将相比,显得弥足珍贵,不仅对稳定军心、提高将士的斗志大有好处,而且也为新的一年开了个好头。为此,司马炎又是颁诏加封石鉴为镇南将军,又是在朝中为石鉴庆功。

接踵而来的这两件喜事,使司马炎的心情变得格外轻松,竟然兴致勃勃地在便殿里与中书令张华下起了围棋。满朝的文武都知道,司马炎的棋术并不高明,而且也不热衷于此道,只是在情绪甚佳时才偶尔下上一两盘。这种情况张华心中非常清楚,当然更不愿意让司马炎扫兴,所以这盘棋下了不到半个时辰,他虚晃了几枪,便投子认负了:“陛下之棋风柔中有刚,绵里藏针,臣不及也。”

“爱卿过谦矣。以爱卿之棋术,即使让朕四子,朕亦难以取胜。以朕度之,此盘棋爱卿大概只使出了四五分本领。”司马炎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款款一笑。坦率地说,“皇考在世时,有次观看朕与齐王对弈。朕因连胜两盘,就面露得意之色。皇考笑日:‘以吾观之,攸儿是有意相让,若是尽其所能,必可获胜。’朕闻皇考之语后,又不禁面露不服之色。皇考见之,便正色道:‘汝兄弟再下两盘,但须各尽其能,不得故意相让!’皇考之命不可违,朕兄弟二人拈子再战,不到一个时辰,朕就连战连败,只得心悦诚服地道:‘贤弟之棋术,天下无敌,兄不及也!’而齐王却说:‘平心而论,小弟之棋术仅属中上而已,若是与张华对弈,即使让上二子,小弟也十难胜一。’由此推之,此盘棋必是爱卿故意相让!如今,爱卿就让朕四子,让朕领教一下爱卿真正本领。如何?”

张华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说:“臣不敢放肆……”

“朕与爱卿只是切磋棋艺,不论君臣。”司马炎一边清理着棋盘,一边故作严肃地说,“如若爱卿再故意输棋,那才真正是犯了欺君之罪!”

“陛下有命,臣只好无礼矣。”张华被迫无奈,只能尽力应战了。

果然,张华让司马炎四子,经过一阵激烈搏杀,仍旧胜出。司马炎打量着张华,称赞说:“今日对弈,朕方真正领教了爱卿之棋术。,以朕度之,爱卿之棋术朝中恐无人能敌也。”

“陛下过奖矣。”张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臣之棋术若与杜元凯相比,则相形见绌。”

司马炎有些惊讶地瞅着张华,诧异地说:“朕姑丈之棋术果真如此高明乎?”

张华诚恳地回答:“臣与杜元凯对弈,十难胜一,偶尔胜上一盘,则必喜出望外。”

司马炎很感兴趣地说:“如此说来,朕倒要好好向姑丈讨教一番棋术。”

张华偷觑了司马炎一眼,旁敲侧击地说:“杜元凯不仅棋术高明。而且军事、吏治、律令、典籍、历法、算学、水利、建工、农艺诸项,无不精通。如此多才多艺之人,实属难得。可如今他却赋闲已达数月之久,岂不可惜!”

张华的话触动了司马炎,有些难为情地说:“此事朕岂能不知?然而,朕亦有难言之苦衷,不得不暂且委屈姑丈。”

“陛下之苦衷,臣岂能不解?然而,陛下居九五之尊,当以治国安邦为重,有利于此者当行之,不利于此者当止之,不可因小而失大。再者,”张华稍作犹豫,又委婉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水落石出。今日观之,杜元凯在秦州①任上所作所为,实为明智之举,而绝无畏敌之嫌,何罪之有?倘若石鉴听从杜元凯之言,谨慎从事,何至于兵败陇右,损我军威?臣以为,杜元凯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不仅不应获罪,反而应当受赏……”

司马炎苦笑着说:“人皆言爱卿与杜姑丈、羊舅父乃至交挚友,今闻爱卿所言,并非捕风捉影之虚谈也。”

①秦州:治所在上邦(今甘肃天水),辖境相当今甘肃静宁以南、清水以西,陕西凤县、略阳,四川平武,青海黄河以南、贵德以东一带地区。

“陛下莫要误解臣意。”张华心中咯噔一响,连忙辩解道,“夫子有言,君子‘群而不党’。臣诚心与杜元凯、羊叔子相交,实出于对其二人才学德操之敬佩,绝不敢结党营私!”

“朕方才乃戏言耳,爱卿不必在意。”司马炎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问道,“朕久有重新起用姑丈之意,以爱卿之见,其任朝中何职为宜?”

“陛下欲重新起用杜元凯?”张华两眼放出异样的光彩,不假思索地回答,“朝中度支尚书①之位空缺。杜元凯担当此职最为适宜。”

司马炎点了点头,赞许地说:“爱卿之见正与朕意相合。度支尚书一职,非精细多能之人难以担当。”

“陛下圣明!”张华面露喜悦之色,高兴地说,“陛下知人善任,使臣子能人尽其才,乃国家社稷之大幸也。有杜元凯为陛下掌管税赋钱粮,必能物尽其用,定对统一天下大有裨益。”

司马炎微微一笑,低声地吩咐着张华:“今日爱卿就代朕前去探望杜姑丈,并向其透露一下朕意,看其是否愿意领受度支尚书一职。”

“遵命!”张华心领神会,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便殿……

在杜预的不知不觉之中,春天已经无声无息地溜进了他的府第。庭院中的两株大柳树,好似返老还童一般,进发出蓬勃的生机,一两日间竟然冒出无数尖嫩的叶芽。几对矫健轻盈的燕子,又按时返回了故地,双双对对地飞进飞出,叼草衔泥,筑窝垒巢,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着。

对面前这幅正在逐渐展开的“春光图”,杜预似乎并没有发现。此刻,他正独自躲在书房里,时而闭目沉思,时而来回踱步,时而查阅典籍,时而奋笔疾书,就连在头顶上盘旋鸣叫的春燕也视而不见,听若不闻。他正在为案头上那部尚未完成的大作而劳神,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书房里的这种情景,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至今已经持续了六七个月。尽管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地变换,书房内的气温也在不断地变化,可杜预却是始终如一,每天要在书房里呆上七八个时辰,整日不停地读着、踱着、想着、写着,忘记了春夏秋冬,忘记了风霜雨雪,忘记了阴晴圆缺,忘记了饥寒饱暖,也忘记了自己丢掉官职的事。

①度支尚书:官名,掌管国家财政收支。

杜预之所以会丢掉官职,是由西部鲜卑族①的叛乱引起的。邓艾镇守陇右的时候,曾经招降了数万鲜卑人,并将他们安置在雍州、凉州之间,与汉族人杂居。邓艾在世之时,那些鲜卑人慑于邓艾的声威,还算是安分。但自邓艾死后,那些鲜卑人便开始滋扰陇右。为了稳定后方,司马炎于泰始五年(269)分出雍州、凉州、梁州的一部分郡县,设置了秦州,并任命在西部素有声望的胡烈为刺史。可是,胡烈到任之后,并没能镇抚住陇右的鲜卑人。次年,鲜卑人在其首领秃发树机能的鼓动下,公开叛乱了。胡烈率军前去征讨,兵败被杀。陇右地区变得更加动荡不安,成了司马炎的一块心病。为消除这块心病,去年夏天,司马炎又任命杜预为秦州刺史。按照晋国的军政归属,秦州刺史归都督陇右诸军事的安西将军②石鉴管辖。而石鉴在朝中任职时,因与杜预政见不同,二人曾多次发生过争执,对杜预怀恨在心。于是,石鉴便利用这一时机,公报私仇。杜预刚刚到秦州上任,石鉴就命令兵微将寡的杜预前去攻打强大的鲜卑叛军,欲置其于死地。杜预识破了石鉴的阴谋诡计,就劝告石鉴:时值六月,陇右草茂马肥,叛军兵势强盛,而官军却将士困乏。粮秣不济,战则必败。并再三向石鉴建议:先筹措粮草,操练兵马,待到来年春天再去征讨鲜卑叛军。石鉴的阴谋未能得逞,又以畏敌惧战、贻误战机的罪名,用槛车把杜预押送到洛阳,请朝廷治罪。司马炎虽明知杜预蒙受了冤屈,但为了稳住石鉴,尽快平定鲜卑叛乱,就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以杜预为皇亲国戚,在“八议③”之列,只是免去了杜预的官职,让其赋闲在家。

让人没有料到的是,丢掉了官职的杜预,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既没有上表司马炎为自己辨诬鸣冤,也没有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去另谋官职,而是一头钻入书房里,没日没夜地著书立说,把过去的一切全丢在了脑后。

①鲜卑族:古代种族名,东胡族的一支。

②安西将军:官名,第三品,“四安”(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将军之一。

③八议:又称“八辟”,中国封建王朝规定对八种人给予减刑、免刑特权的特别审议。即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旧友故交)、议贤(有大德行的贤臣)、议能(有大才能的臣子)、议功(有大功勋者)、议责(高官显爵)、议勤(特殊勤劳者)、议宾(先朝皇族等)。

杜预爱读书这是朝中同僚人所共知的,他涉猎之广泛、知识之渊博也令同僚大为惊叹。在众多的经籍之中,最令他痴迷的是《左传》。有一次,他在与司马炎闲谈之时,曾言道:某某爱相马,有“马癖”;某某爱聚敛,有“钱癖”。司马炎就笑着问他:“卿有何癖?”他立即答道:“臣有《左传》癖。”他对《左传》是百读不厌,不仅能够背诵如流,而且遍阅诸家的注解,并立志要集诸多注家之长,著一部集大成之作。只是由于入朝为官以来,他政务繁忙,少有闲暇,故迟迟未能如愿。如今,他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就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地撰写起这部久欲动笔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

由于杜预太专心了,以致张华走入书房并在案旁站立了许久,他都毫无觉察。张华见杜预仍沉浸在书稿之中,就故意咳嗽了一声,佯装嗔怪地说:“元凯如此慢待老友,岂非太无礼乎?”

杜预这才从沉思中猛醒过来,先向张华赔礼道歉,又吩咐家丁献茶。

张华不请自坐,瞄了一眼案上的书稿,有点羡慕地说:“读经作文,著书立说,元凯兄好清闲自在啊!”

“闲来无事,聊以自慰耳。”杜预接过家丁手中的热茶,双手捧给张华,有些惊喜地问,“何风将贤弟吹进寒舍?”

“是一股强劲而温暖之春风,将小弟吹到此处。”张华接过茶,呷了一口,笑眯眯地说,“看来小弟是来非其时,打断了元凯兄泉涌之文思。”

“贤弟来得正好。”杜预在张华对面坐了下来,指着案上的书稿说,“书到用时方恨其少,学到深处才知不足。愚兄今日遇到一个疑惑难解之处,虽查遍经典,多方求证,但均语焉不详,甚而相互抵牾,令愚兄寝食难安,正欲过府向贤弟讨教,不意贤弟倒自己送上门来。”

“元凯兄莫要让小弟显拙露丑!”张华连连摆手,直言不讳地说,“若论对《左传》之熟悉,小弟难望兄长之项背。兄长尚且难解之处,小弟则更是无法理喻,岂敢妄加评论?对此,小弟爱莫能助。”

杜预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淡淡一笑,转而询问着张华:“贤弟那部《博物志》可已撰毕?能否让愚兄先睹为快?”

张华微笑着回答:“小弟懒惰成性,俗务缠身,《博物志》一书至今仍未动笔,完稿更是遥遥无期。”

“贤弟政务繁忙是真,懒惰成性是假,著书之事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杜预苦笑了一下,又问,“叔子兄远赴襄阳,一去不返,不知他那部《老子传》可已动笔?”

张华答道:“叔子兄镇守荆州,身负重任,日理千机,岂有著书之暇、立说之时,只怕那部为老子树碑立传之书根本就无法顾及。”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杜预有点自得地说,“想我三人初识之时,曾各言其志:叔子兄欲著《老子传》,贤弟欲撰《博物志》,我欲写《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而今惟有我方可如愿,岂非‘塞翁失马’之谓也。”

张华若有所思地问:“此部《集解》。何日可大功告成、公之于世?”

杜预如实地回答:“时至今日,方草就十之三四,一年之内,怕是难以著完。惟愿天假我时,让我了此心愿。”

“仍需一年?”张华无奈地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兄长此愿怕是一时难以了结。”

杜预略显吃惊地问:“贤弟何出此言?”

张华试探着问:“兄长赋闲已达半年,难道仍欲继续下去?”

“愚兄虽在家赋闲,但却一刻也未消闲。”杜预轻淡地笑了笑,真心实意地说,“如能长此下去,愚兄则别无他求。”

“此事怕是由不得兄长。”张华开诚布公地说,“小弟此来,是奉圣上之命,请兄长出任度支尚书之职。不知兄长是否愿意领受此任?”

“这……”杜预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张华疑惑地问:“兄长莫非对遭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仍耿耿于怀?”

“贤弟莫要误解愚兄之意。”杜预摇摇头,推心置腹地说,“石鉴败于秃发树机能,真相已经大白,愚兄岂能仍耿耿于怀?只是……愚兄实在割舍不下这部《集解》,不愿使其半途而废。”

“兄长未满五旬,来日方长,岂能使《集解》半途而废!”张华笑眯眯地瞅着杜预,劝慰道,“待到四海归一之后,我二人与叔子兄便一齐辞去官职,重回书房,再一心一意去著书立说,各了其愿吧。”

杜预默默地整理着那部尚未完成的书稿,将它放人一只竹箧之中。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沉地说:“贤弟陪愚兄人官向圣上谢恩吧。”

张华离开便殿不久,贾充就神色不安地走了进来,边毕恭毕敬地行着跪拜之礼,边诚惶诚恐地说:“臣贾充叩见陛下!”

由于贾充在逼迫魏帝曹奂禅让时立下了殊功,司马炎对贾充一向比较尊重和客气。加上司马炎正处于喜悦之中,并没有太留意贾充的神情,便笑容可掬地说:“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平身,赐座。”

虽然是在便殿之内,比在朝堂上少了一些繁琐的礼仪,但是君臣之礼还是不得不顾,来此奏事的臣子一般也只能得到“平身”的待遇,能够享受“赐座”的人是屈指可数的。往日,贾充到此奏事时,为可以坐着与司马炎谈论朝政而颇感荣幸,也常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殊荣。然而,今日不知是何原因,他却没敢像以前那样落座,而是躬身侍立着。

司马炎觉得有点纳闷,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神情慌张的贾充,心中不禁一沉。像目前这种“赐座”不坐的情形,在贾充身上已经出现过几次了。凡出现这种情形时,必定是贾充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请求司马炎宽恕。于是,司马炎就收起了笑容,严肃地问道:“爱卿有何事要奏?”

贾充嗫嚅地回答:“臣收到义阳王从豫州送来之奏章……”

“义阳王有奏章送达?”司马炎仿佛也在等待着义阳王司马望的奏章,未等贾充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速将义阳王奏章呈上来!”

贾充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磨磨蹭蹭地从袖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捧给了司马炎。

司马炎急忙打开锦囊,取出奏章,展而阅之。奏章中写道:

……臣望奉陛下之命,前往徐、扬、豫三州巡视边境防务。徐、扬二州守边之军,在东莞王估与大将军陈骞治理之下,军纪严明,军心稳定,戒备森严,陛下可不必担忧。然而,豫州守边之军却将懒兵惰,士气低迷,令人堪忧。尤其无法容忍者,是豫州刺史石鉴竟然怂恿兵士杀害前来投诚之吴兵及百姓,割其首级,谎冒战功,欺骗陛下……

司马炎阅罢了义阳王司马望的奏章,不由得勃然大怒,使劲地拍了下御案,愤恨地说;“石鉴身为一州刺史,竟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