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的话犹如一捆干柴,扔进了炉膛之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把那锅本已嗡嗡直响的热水烧开了。朝堂上好似一大锅沸腾的水,翻起滚滚的热浪。朝臣都被这忽然冒出来的童谣与谶语弄糊涂了,有的在议论着童谣的含意,有的在猜测着谶语的内容,有的在打听着童谣与谶语的来源……窃窃私语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根本听不清都在说些什么。
“肃静!”孙皓拍了下御案,大声地说,“此童谣与谶语隐晦艰涩,令人一时无法理喻。何爱卿,汝将此童谣与谶语破解出来,让诸位爱卿明白其中暗含之意。”
何定洋洋自得地笑了笑,像宣读自己的一篇杰作似的,复述起昨日他与岑□对孙皓说过的那些话……
还没有等何定把话说完,朝堂上便嚷成了一片,将何定的声音都淹没了。这些在场的文武百官,可不是那个学疏才浅、阅历不深的孙皓,他们或是宦海沉浮、久经磨炼的官场老手,或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沙场老将,或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或是家薮渊源、熟读经典的名门之后,都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如果说,当他们刚听到那些童谣与谶语时,猛然间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回过味来,还有些迷惑不解。可是,当他们听了何定那番牵强附会的解释后,立即便看出了其中的许多破绽,对童谣与谶语的真实性产生出诸多怀疑。他们一边互相交换着自己的看法,一边寻找着驳斥何定的机会。朝堂上就像一个张弓搭箭的战场,只要有人先射出第一箭,马上就会乱箭齐发。而有资格和敢于射出这第一箭的人,则非右大司马丁奉莫属。于是,大家便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丁奉。
陆凯去世之后,丁奉就成了资历最老的朝臣,无形中也就成为大家瞻望的马首。或许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失去了往日的棱角与锐气,不愿再为一些事情动怒生气,所以近来他常常采用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的策略,以年老体弱为借口,闭门不出,对一般的事情不太过问。然而,丁奉毕竟是跟随孙权打天下的开国元勋,是目睹了吴国兴衰的四朝老臣,对一些小事他可以不闻不问,但对于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事,他却不能视若不见。尤其是当他发现有许多双热切的目光都在盯着他时,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他皱起眉头,紧盯着何定,大声地质问道:“请问何常侍,水镜先生之谶语从何而来?”
“这……”不知是何定做贼心虚,还是被丁奉严厉的目光与大声的质问震慑住了,面露惊慌之色,支吾了一阵儿才说,“此谶语是我在襄阳暗访水镜先生后人时所得……”
丁奉瞪起双眼,怒视着何定,步步紧逼地说:“老夫在赤壁大战后,曾率军在水镜先生之故里驻扎过数日,也曾遍访过水镜先生子侄,并未听说水镜先生留下何谶语!时隔数十年后,为何又凭空冒出这些谶语?”
“……”何定脸色通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求助地望着岑□。
岑□见何定被丁奉的气势给镇住了,连忙出来相助,故作镇定地说:“此谶语乃水镜先生被曹操胁迫北上、在许昌临终之前所留,其子侄怕祸从口出,一直藏于心中,秘不示人。今水镜先生子侄皆相继亡故,其后人见时过境迁,不会再因此而招灾惹祸,才道出了实情……”
丁奉已经射出了第一箭,其他朝臣便都跃跃欲试了,岑□的话还没有说完,华疑就反驳道:“众所周知,水镜先生虽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但其在世之时,只收徒授学,讲经释典,谈论时势,品评人物,从不故弄玄虚,编造谶语。今日竟突然冒出了水镜先生之谶语,岂非咄咄怪事!”
何定也不甘示弱,马上对华霰反唇相讥:“当年刘备拜访水镜先生时,水镜先生曾对其言:‘伏龙、凤雏得一人可得天下。’此事路人皆知,莫非汝独不知乎?”
“水镜先生此语曾广为流传,我岂能不知?然而,此语是水镜先生在品评人物,暗中向刘备举荐诸葛亮与庞统,而绝非谶语。”华覈瞥了一眼何定,针锋相对地说,“此谶语究竟是真是假,无需多辩,仅凭其所言之事,便可看出其虚假可疑之处。水镜先生去世之时,赤壁之战已结束,他又岂能用妇孺皆知之事编成谶语,以欺世盗名?再者,谶语中所言曹丕篡汉、蜀国覆灭、司马炎代魏之事,亦为旧事,而此谶语今日方传出,这又岂能令人信服?窃以为,此谶语绝非水镜先生所留,而是当今之居心叵测者所为,意欲借水镜先生之名以欺骗世人。”
华覈的话音刚落,贺邵又接着说:“据我所知,近日寿春所传唱之童谣应为:‘立十之卵缺两点,一止之月日日寒,冷风刺骨人皆栗,雪花飘洒满地银。’此童谣是言辛卯年正月,气候异常,天气寒冷,风雪交加,与岑常侍所说之寿春童谣大相径庭。童谣中‘江水澎湃蛟龙出,口天之主人中原’之句,乃篡改‘冷风刺骨人皆栗,雪花飘洒满地银’而成,是别有用心者所为,不足为信,更不可以假当真。”
就连一向沉稳的左国史①韦昭也实在忍耐不住了,忿然地说:“古之童谣皆出自民间,乃因时因事而生,言民心之所向,诉民众之苦痛,显民风之变迁,道民俗之移易。诗三百之中,亦有些许源自古童谣者。然而。自汉末以来,童谣之趣味大变,一些别有用心之官场政客与欺世盗名之江湖术士,常私下编造童谣,四下传播,蒙蔽民众,惑乱人心,以从中渔利……”
岑□像是被人揭了老底,急忙辩解道:“童谣天心,自古皆然。远古之事暂且不论,仅汉末以来,便有多首童谣皆已应验。董卓被诛之前……”他又老调重弹,把昨日对孙皓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韦昭听罢岑□的辩解,冷冷地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岑常侍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据我所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并非出自民间,而是王允等人所为。‘鬼在边,委相连;当代汉,无可言;言在东,午在西,两日并光上下移’是曹丕为篡夺汉室,令钟繇、陈群等人暗中编造。‘朝阳落,双火升,一曲日暗委鬼遁;邙山下,洛水边,大坛高筑天下新’乃是出自何曾、王沈等人。此数事早已被人戳穿,乃公开之秘密。”
这些前来参加朝会的大臣中,资历最老、功劳最大的人要数丁奉,而读书最多、学问最大的人要数华覈、贺邵与韦昭,这是满朝文武所公认的。如今他们四人已相继对那童谣与谶语提出质疑,指出了其中的破绽。许多本来就对那童谣与谶语大为怀疑的朝臣,也都纷纷仿效,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与侧面质问着岑□与何定。面对着众多朝臣的纷纷质疑,岑□与何定只能是左遮右挡,穷于应付,越描越黑,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孙皓见岑□与何定受到众朝臣的围攻,再次拍了下御案,厉声地说:“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文武百官见孙皓发火了,不敢再继续质问下去,只好闭上嘴巴,用惊恐的目光偷觑着孙皓。刚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朝堂上,立即安静了下来,仿佛一片百鸟争鸣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了几声秃鹫的嘶叫,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了。
孙皓就像是一只凶猛的秃鹫,两眼闪射着恶狠狠的光芒,把那些文臣武将逐个打量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万彧的身上,瓮声瓮气地问:“右丞相意下如何?”
今日在场的朝臣中,惟有万彧显得与众不同。他既没有像从前那样站出来为岑□、何定辩护,也没有像大多数朝臣那样去反驳岑□、何定,而仿佛一个局外人似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对朝堂上发生的一切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①左国史:官名。三国时吴国置左右国史各一人,掌修国史。
四年前,万彧因在选美的事情上有悖孙皓之意,再加上岑□、何定的暗中诋毁,使他失去了孙皓的宠信,被赶出了建业,去镇守巴丘。左丞相陆凯去世以后,朝中相位空缺,孙皓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又把万彧召回了建业。毕竟万彧是孙皓的患难之交,且已位居丞相之职,用万彧替代陆凯,既可以堵住那帮老臣之口,又不会妨碍孙皓的行为。
重返建业的万彧,经过这次宦海沉浮以后,似乎悟出了不少道理,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人处世比出京之前清醒理智多了。对孙皓的所作所为,他既不公开反对,也不助纣为虐,而且再也没有向孙皓暗进过谗言。与朝臣的关系他是若即若离,不亲不疏,既不去招惹岑□、何定之辈,也不得罪丁奉、陆抗等人。对于丞相的职责,他是能尽则尽,不能尽则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对于今日朝堂上的这场争论,万彧心中明镜似的。几年前在武昌为古鼎伪造铭文的事情,他至今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已经断定,这突然冒出来的童谣与谶语,肯定是岑□与何定故伎重演,意欲孤注一掷,迫使司马炎交出孙秀。只因他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能也不敢去戳穿岑□与何定的造假行为,以免翻开那本陈年老账,揭出他的老底。可是,作为丞相,他更了解国家的虚实,知道如今绝不是对外用兵的时候,所以不能也不敢苟同孙皓“入主中原”的痴心妄想……瞻前顾后,他只好采取逃避躲闪的策略,模棱两可地回答着孙皓:“臣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对命运历数之术更是一无所知,难解此童谣与谶语之微言大义,不敢妄言可否。”
万彧的回答使孙皓大失所望,他不满地白了万彧一眼,直截了当地问:“朕欲遵奉天意,入主中原,右丞相以为如何?”
“这……”万彧偷觑了一眼孙皓,吞吞吐吐地回答,“陛下乃国之主、臣之君,一言九鼎,臣惟陛下之命是从。”
万彧明哲保身,不敢违背孙皓的意愿。丁奉则不愿眼看着已经岌岌可危的国家再雪上加霜,被拖入覆灭的深渊,就恳切地说:“此童谣与谶语乃无稽之谈,陛下切莫信以为真。以臣之见,陛下还是先收回‘入主中原’之念,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待到民富国强以后,再出兵讨伐司马炎。”
左将军留平紧接着丁奉的话茬说:“与北方强敌相比,我国无论国力、兵力均处于劣势,自保尚嫌不足,断不可再激怒司马炎,引火烧身,使国家陷于危难之中……”
“此乃怯懦无为之论!”孙皓不等留平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气呼呼地说,“国家之盛衰兴亡,全在于天意。朕决意顺天承命,入主中原,诸位爱卿休再多言。岑□,宣诏——”
岑□瞥了一眼满堂瞠目结舌的文臣武将,取出昨晚已写好的诏书,高声宣读起来:“……司马炎欺君篡位,鸠占鹊巢,天怒人怨,必遭报应。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朕决意顺应天命,出兵讨伐司马炎。特命丁奉为主将,万彧为监军,留平为前部,华覈为主簿①,于本月晦日兵发建业,直指洛阳……”
“陛下——”丁奉听罢孙皓的诏命,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冷战,焦急地说,“此时出兵伐晋,实非其时。请陛下收回成命,千万莫要一意孤行,铸成千古之恨!”
留平也急忙跪伏于地,苦哀哀地说:“右大司马所言极是。请陛下以国家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有几十位大臣一齐跪在朝堂之上,异口同声地恳求着孙皓。
“哼——”孙皓用鹰样的目光把群臣扫视了一遍,鼻子里重重地喷了股气,然后站起身来,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朝堂……
①主簿:官名,掌文书簿籍,协助处理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