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公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老奴几经探寻,方找到一个知情客商。那客商私下里告诉老奴:万彧与留平之死,乃圣上逼迫所致……中秋之夜,圣上以赏月为名,召万彧与留平人宫侍宴,欲借机用毒酒将其二人药死。只因那传酒太监是万彧同乡,又曾受过留平恩惠,实在于心不忍,就手下留情,私下减少了毒药分量……万彧与留平回到家就大呕不止,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万彧与留平虽大难不死,但自忖终究难逃此劫,悲愤欲绝。不久,万彧自缢而死,留平绝食而亡……”
听罢老奶公之言,步阐不禁大惊失色,愣怔了许久,疑惑地问:“此乃宫中绝密之事,商贾之人如何得知?”
老奶公谨慎地回答:“据那客商言:宫中那传酒太监与其妻家是表亲,平时有些积蓄就存放在他家中。那传酒太监私下减少了毒药分量后,自知难脱干系,当晚便潜出建业,跑到他家中取上了钱,又连夜逃往江北。是那客商亲自驾船,于四更天时将那传酒太监送过江去。临别之际,那传酒太监才把逃亡原因告诉了那客商……”
“如此说来,万彧、留平之死确与圣上有关!”步阐紧皱着双眉,沉思了好一会儿,仍将信将疑地说,“万彧与留平皆朝廷重臣,且万彧还与圣上有患难之交,圣上为何要下此毒手?”
老奶公直言不讳地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有不测之祸。据那客商所言,圣上之所以要对万彧、留平下毒手,是因其二人违背圣上之意,接连上表。请求为丁大司马举行国葬、将丁大司马家人召回建业,因此惹恼了圣上……”
步阐闻听此言,大为震惊,马上想到了自己给孙皓上的那道表章,心不禁怦怦乱跳起来。他紧盯着老奶公,警觉地问:“奶公此话当真?”
老奶公虽然并不晓得步阐曾给孙皓上过表章,但却知道丁奉曾救过步阐的命,知道步阐曾派步玑、步璇去为丁奉守灵、送葬。他担心步阐也会因此而得罪孙皓,甚至重蹈万彧、留平的覆辙。所以,他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便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步阐,以期引起步阐的重视。他瞧了瞧神情紧张的步阐,推心置腹地说,“老奴岂敢欺骗都督!都督对丁大司马感恩之情,老奴略知一二,故将万彧、留平之死因如实禀报都督,请都督预做准备,以防患于未然。”
“多谢奶公提醒!”步阐感激地瞅着老奶公,恳切地说,“阐该如何是好?请奶公指点迷津。”
老奶公叹了口气,提醒着步阐:“老奴乃卑贱之人,不谙政事,实在无法为都督分忧解愁。老奴以为,两位公子博学多识,颇具步丞相之遗风,此事请都督与两位公子相商,以寻求消灾避祸之法。”
经老奶公这一点拨,步阐恍然大悟,急切地说:“玑儿与璇儿今日前往南津关巡视,明日方可回城。请奶公立即遣人前往南津关,急召他二人回城议事!”
“此事知之者越少越好,老奴马上亲往南津关去召两位公子!”老奶公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
步阐呆呆地站在书房内,望着老奶公一耸一跳的背影,痛苦地沉思起来……
“诏书到,西陵督步阐接诏——”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呆若木鸡的步阐才被这喊声从苦思中惊醒。他连忙收起纷乱的思绪,跪在书房中央,心神不宁地说:“臣步阐恭迎圣诏!”
传诏宦官展开孙皓的诏书,尖声细气地宣读起来:
……西陵督步阐与其侄步玑、步璇,乃故丞相步骘子孙,文武兼备,忠心耿耿,堪为天子近臣。特征步阐为绕帐督①,步玑、步璇为禁军校尉②。望步氏叔侄尽快向镇军大将军陆抗交割西陵之军务,赴京供职……
①绕帐督:官名,统帅京城营兵的将领。
②校尉:武官名,军中将军以下的军官。
传诏宦官宣读罢诏书,双手把诏书捧到步阐面前,装腔作势地说:“绕帐督步阐接诏!”
“臣步阐谢恩接诏!”步阐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将它供奉在书房内。
直到这时,传诏宦官才收起那副故作庄严的面孔,朝步阐拱拱手,笑嘻嘻地说:“恭喜将军离开偏远之西陵,入京供职!绕帐督乃天子近臣,非圣上心腹之人难担此任。”
步阐赠给那传诏宦官十两黄金,并亲自把其送到驿馆歇息。返回书房后,步阐手捧着诏书,反反复复地阅读着,一字一句地咀嚼着。孙皓的这道诏书来得太突然了,诏书的内容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太令人深思了。他要从字里行间找出诏书的真正含义,品出其中的真实滋味……
掌灯时分,步玑与步璇走进步阐的书房,见叔父正像一尊泥塑似的直愣愣地发呆,不禁有些愕然,问道:“叔父急召侄儿回来,不知有何教诲?”
步阐一脸阴沉,没头没脑地问:“汝二人可愿离开西陵入朝为官?”
步玑深感意外地瞅着步阐,不解地问:“叔父何出此言?莫非侄儿有不孝之处,令叔父心中不悦?”
步璇则明确地答道:“侄儿愿遵照父亲遗训,终生侍奉在叔父左右,不愿离开西陵入朝为官。”
“只怕此事由不得我叔侄啊!”步阐叹了口气,把孙皓的诏书交给步玑与步璇,闷闷不乐地说,“圣上已经降诏,征我叔侄入朝为官。”
步玑、步璇细读罢孙皓的诏书,不禁吃了一惊。在回城的路上,老奶公已将万彧、留平身亡的消息告诉了步玑与步璇,并已引起了他俩的猜疑,而孙皓这道莫名其妙的诏书,更加重了他俩的疑虑。兄弟二人对视了一下,心神不宁地瞧着步阐。
步阐紧锁着双眉说:“我家久在西陵,已历三世。今圣上猝然降诏,征我叔侄入京供职,究竟何意?”
步玑忧郁地说:“西陵乃国家祸福之门,存则国安,失则国危。故大皇帝称号后,便命祖父以骠骑将军、冀州牧之显官要职都督西陵军事。即使祖父代陆逊为丞相后,仍兼督西陵。由此可见,西陵督一职远重于绕帐督。今圣上征我叔侄入朝为官,怕是别有用意,请叔父三思。”
步璇快人快语,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家久镇西陵,深具威德,如虎踞高山,独占一方。如离开西陵,人朝为官,则似虎落平川,将为犬所欺。以侄儿之见,诏书中所言乃托词而已,其真正意图是调虎离山,从而剥夺我家兵权!”
步阐一脸忧容,伤感地说:“我家自镇守西陵以来,苦心经营,尽职尽责,力保国门不失,虽不敢言功勋卓著,但也守土有功。圣上为何却要剥夺我家兵权?”
“倘若仅仅是为了剥夺我家兵权,倒也并不可怕,最为甚者,不过是解甲归田,以耕读传家。然而……”步玑犹豫了一下,提心吊胆地说,“只怕我家一旦入京,便会成为笼中之虎,只能任人宰杀!”
步阐低下头去,小声地说:“这道诏书来得蹊跷,不能不令人生疑。”
步玑平时就喜读书,爱思考,对国家大事更是格外关心,并悉心探求其因果。因此,他对国事的见解常常高于步阐。尤其是去冬今春的建业之行,使他见识大增,变得成熟了,对事情的看法和理解也更为深刻了。建业的所见所闻,使他对孙皓的所作所为很是不满,对国家的前途深感失望,对步氏家族的命运也大为担忧。以前,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危及步家,所以他也就隐忍未发。如今,大难已经降临到了步家,他却不能不说了。他瞅了步阐一眼,深沉地说:“圣上乃心胸狭窄之人,因去春牛渚之争而对丁大司马怀恨在心,竟然不惜违背祖制,以报复丁大司马。叔父违背圣上之意,上表为丁大司马求情,这岂能不惹恼圣上!依圣上之性情,又岂能放过我家?以侄儿之见,圣上降诏征我叔侄入朝为官,实为调虎离山之计,一旦我叔侄去了建业,就无异于投入了别人设下之陷阱。”
步璇见哥哥已经把话挑明,就开诚布公地说:“想必叔父已知右丞相万彧与左将军留平死于非命之事吧?圣上为何要毒死万彧与留平?皆因他二人曾先后上表请求依照旧制厚葬丁大司马,并优抚其家……万彧为百官之首,又是圣上患难之交,圣上尚且如此,何况我叔侄乎?”
步玑与步璇的一再提醒,把步阐尚存的一点侥幸与幻想全赶走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惊胆战地说:“如此看来,我叔侄若奉诏入京,只怕是凶多吉少……”
“岂止是凶多吉少,只怕会重蹈万彧与留平之覆辙!”步璇忧心如焚地说,“身居拥立大功之濮阳兴与张布何罪之有,但其两家数十口却惨死于荒山野岭;朱皇后何罪之有,但却暴死于深宫之中;前太子与汝南王何罪之有,但却被刺死于京郊驿馆之内;少府李勖何罪之有,但却落了个灭门焚尸之下场……这些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足以令我叔侄猛醒!”
步璇举出的这一桩桩血案,把步阐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失措地说:“这该如何是好……”
在得知了万彧与留平死于非命的消息后,步玑马上便想起了叔父给孙皓上表的事情,预感到灾难也会降临到他家。为此,他在回城的路上已反复思考过此事,寻找着躲灾避祸的办法。如今,孙皓果然要对他家下手了,他岂能束手就擒?他踌躇了片刻,引而不发地说:“我叔侄如奉诏入京,则要重蹈万彧、留平之覆辙;如抗命不遵,亦要遭遇杀身之祸。叔父如欲保全我家数十口性命,惟有一条路可行……”
“何路可行?”步阐用企盼的目光瞅着步玑,急切地说,“只要能使我家免蹈李勖一家之覆辙,为叔即使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步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侄儿以为,如欲保全我家,只有步前夏口督孙秀之后尘。”
“步孙秀之后尘?”步玑的话犹如一个惊雷,在步阐的头顶炸响,他神色大变,惊恐地说,“此非叛国投敌乎?乃十恶不赦之罪也!”
“叔父莫惊,请听侄儿道来。”步玑吐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心中倒坦然了,冷静地说,“自古以来,君明则臣忠,君昏则臣叛。殷纣荒淫,武王伐之;楚王无道,伍员外奔①。细观孙皓近年之所作所为,其残暴不亚于殷纣,狠毒无异于楚王,故而孙秀才被迫奔晋。皇室宗亲尚且如此,我家乃外姓之臣,为何不可?请叔父莫要一味愚忠,招致灭门之祸!”
步玑的话引起了步璇强烈的共鸣,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哥哥一边,直言不讳地说:“自大皇帝归天后,国家便开始衰败。尤其是孙皓即位以来,更是违背天理人情,尽废祖宗旧制,骄奢淫逸,胡作非为,已将国家拖到悬崖之边缘,随时都可能坠入覆灭之深渊。反观北方之晋国,自代魏以后,励精图治,富民强兵,其国力、兵力已与曹魏时不可同日而语,吞并江南、一统天下乃势所必然。羊祜出镇襄阳,就是晋军渡江南进之先兆。以侄儿度之,少则二三年,多则四五年,江南之地必将为晋国所有,孙皓也必将步刘禅之后尘。覆巢之下无完卵,到那时,我家又将如何?何况以目前之情势论之,只怕未等晋军南下,我家就已遭受灭门之祸也!侄儿以为,我家与其被昏君残害,何如仿效前夏口督孙秀,弃暗投明,以为保全家族之计?此乃侄儿肺腑之言,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请叔父慎思。”
①楚王无道,伍员外奔:伍员,即伍子胥,春秋时楚国大夫伍奢次子。楚平王七年(前522)伍奢被楚平王杀害后,伍员投奔吴国,后又率吴国军队攻入楚都。
“这……”步阐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步玑见步阐还是下不了决心,就悲伤地说:“叔父若欲以全家数十口之性命,去换取忠君之虚名,侄儿亦绝无怨言,甘愿与妻儿一起陪伴叔父共赴黄泉。只是侄儿有一请求,请叔父命一忠诚家人,带着璇弟之幼子远遁山林,埋名隐姓,苟且偷生,以延续我家之香火。”
“我家本出自寒微,能有今日,实属来之不易。为叔岂能用全家数十口之性命去换取一个虚名?然而……”步阐心中的那道精神堤坝虽然已经开始渗漏,但是还没有决口,仍顾虑重重地说,“自汝祖父归附大皇帝以来,我家世代忠心事主。汝祖父临终之时,曾遗言汝父与为叔,命我兄弟忠心报国。为叔若违背父训,便是不忠不孝之人……”
步阐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引起了步玑的注意,就苦苦地相劝道:“祖父年轻之时身逢乱世,避难江东,受尽豪强欺辱。后大皇帝闻祖父之才,召入帐下。祖父为报大皇帝知遇之恩,殚精竭虑,为国家立下不朽之功。是时也,大皇帝乃明主,知人善任;祖父乃贤臣,尽忠报国。时至今日,情势大变,孙皓背祖忘典,尽毁旧制,昏聩荒淫,滥杀无辜,致使民怨沸腾,众叛亲离。祖父若在天有灵,也不会让其子孙尽皆引颈待戮。叔父若为了换取一个忠君之虚名,而断绝了我家之香火,才真要变成不孝之人。请叔父思之。”
步阐痛心地说:“为叔年近五旬,死不足惜。只是若断绝了我家香火,死后又如何去见祖宗?”
“昏君无道,不必忠之。”步璇发现步阐心中的那道精神堤坝终于决口了,趁机说道,“前有车,后有辙,皇室宗亲孙秀已先我家而北投,我家何不步其后尘?请叔父决断!”
步玑又说:“孙秀北投之后,晋帝封其为骠骑将军、会稽公、开府仪同三司。由此可见,晋帝强似孙皓百倍。我家若弃暗投明,也定会受到晋帝器重,再兴我步氏家族。请叔父莫再犹豫,速做决断!”
步阐见步玑、步璇去意已定。心中的那道精神堤坝终于崩溃了:“为延续我家香火,也只好如此。只是……孙秀乃曹魏之外孙,且又身为皇室宗亲,其身份、地位我叔侄远不能比,不知晋帝肯接纳否?”
步玑苦笑了一下,深思熟虑地说:“尽管我家之身份、地位无法与孙秀相比,但却握有一件无价之宝,只要把此宝献于晋帝,晋帝定会大喜过望,待我家如同上宾。”
“无价之宝!”步阐诧异地问。“我家有何无价之宝?为叔为何竟然不知?”
“西陵便是一件无价之宝。有了这一无价之宝,晋帝不仅会欣然接纳我家,而且还会重加封赏!”步玑胸有成竹地说,“西陵乃江汉之门户、荆州之锁钥,据之者可西控巴蜀,东揽荆襄。我家如将西陵献于晋帝,乃奇功一件,胜过孙秀举家投奔多矣!晋帝得此无价之宝,定会喜出望外,必对我叔侄另眼相看。”
步阐越听越糊涂,疑惑地说:“这份礼物虽贵重,但却搬不动、带不走,如何能将它献于晋帝?”
“叔父不必多虑,侄儿自有向晋帝献礼之法。”步玑见时机已到,终于向步阐摊出了底牌,“侄儿与璇弟携带叔父之印绶秘密奔赴洛阳,去谒见晋帝,奏明叔父欲献城北归之意。晋帝早就对西陵垂涎三尺,久欲得之而不能,今见西陵唾手可得,必不肯错失此天赐良机,定会命襄阳之羊祜派大军前来接收西陵。晋帝兵不血刃便得到了渴望已久之西陵,岂能不重重封赏叔父?岂能不厚待我家?”
步阐仍顾虑重重地说:“西陵距洛阳路途遥远,即便晋帝能欣然接纳我家,并立即命羊祜派兵前来接收西陵,但至少也需半个多月时间。而镇军大将军陆抗却率领大军驻扎在江陵,倘若他发现我叔侄之意图,率军来兴师问罪,只怕在晋军到达之前,西陵就已落人陆抗之手。”
步玑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明日一早,叔父就上表孙皓,并致书陆抗,谎称我家久居西陵,有许多家事需处置,请求宽限一月,待到家事处置完毕后即举家赴建业。孙皓远在建业,即使不允准叔父之请,再次下诏催促我叔侄进京赴任,但一去一回亦需二十余日。陆抗虽治军甚严,但却通情达理,待人宽厚,且我家与陆家乃是世交,叔父与陆抗也并无芥蒂,想那陆抗不会逼迫叔父立即交割军务。只要能把陆抗拖上一个月,叔父便可大功告成。”
步璇也催促着步阐:“兄长之法甚妙,请叔父莫再迟疑。”
步阐无话可说了,瞅了瞅步玑,瞧了瞧步璇,又耷拉下脑袋思忖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破釜沉舟地说:“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汝二人今夜便秘密离开西陵,昼夜兼程,直奔洛阳。为叔在此固守西陵,等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