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就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绘画大师,兴冲冲地来到了襄阳,以大地为纸,以和风作笔,精心绘制出一幅极富立体感的“襄阳金秋图”。遍地成熟的稻谷,将襄阳四周、汉水两岸染成一片金黄,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稻谷的清香。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襄阳军民,撒布在广阔的田野上,收割着心血与汗水的结晶,也收获着欣慰与希望。
这是羊祜来到襄阳的第四个秋天,也是襄阳连续第四年获得大丰收。三年多前,羊祜初到襄阳时,这里是田地荒芜,百业凋敝,军中无百日存粮,农户有断炊之危。他经过一番细致的考察与苦苦思索,毅然决然地在全州推行起军队屯田、奖励农耕、大办学堂等一系列意在富民强兵、教化人心的举措。苍天不负有心人,短短的三四年后,衰败的襄阳就又显现出勃勃的生机:浮动而涣散的军心凝聚到了一起,将士们丰衣足食,身强体壮,边操练边屯田,有条不紊;已经逃往外地的农户又纷纷重返故园,一心一意地耕田种地,家家户户仓满囤尖,鸡鸭成群,牛羊肥壮;大大小小的学堂遍布乡间,所有适龄的童子都已入学读书,琅琅的读书声重又飘荡在襄阳的大地上……羊祜也因政绩卓著而被司马炎擢升为车骑将军。
自从来到襄阳后,每年的秋收时节,是羊祜最为兴奋的时期。他无论军务多么繁忙,每天都要抽空出城巡视一番,有时在田间与屯田的将士一起收割,有时在谷场上与农夫一块儿打场,有时在地头田埂上与老农谈天说地。此时的羊祜,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位都督荆州诸军事的车骑将军,而把自己错当成了一位掌管农事的官吏。
一日半下午,羊祜刚刚忙完了军务,又带上邹湛出了襄阳城。他俩信马由缰,缓缓而行。邹湛望着道路两旁一座座堆得像小山似的谷垛,想起了三年多前陪同羊祜游览岘山时的情景,不禁感慨地说:“想车骑将军初到襄阳时,土地荒芜,满目蒿蓬,将士不能饱餐,百姓面有菜色。当时,车骑将军就曾对卑职言道:‘待到明年,荆州军民不仅会餐餐能吃饱,顿顿有鱼肉,而且还要有一年之余粮。’那时,卑职虽口中不言,但心中却以为车骑将军是在画饼充饥。没想到车骑将军预言不仅已成真,而且还远远超出预想。如今,各郡县之官仓均已爆满,秋后需再建些粮仓,方可装盛新收之稻谷……”
羊祜莞尔一笑,平静地说:“荆州能有今日,非我之能,而是上赖天时,中得人和,下靠地利。近几年,苍天相助,年年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与病虫之害,此为天时;此处地势较为平坦,河网密布,土地肥沃,适于耕种,便于灌溉,此为地利;我军将士与全州百姓不畏艰苦,辛勤耕耘,起早贪黑,出力流汗,此为人和。此三者缺一不可,绝非一人之力所能及。”
邹湛用敬佩的目光瞧着羊祜,认真地说:“据卑职估算,待今秋新粮入库后,州中已有五六百万斛存粮,可供全军将士三年之用。”
羊祜眼望着远方,深沉地说:“国无九年之蓄日‘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日‘国非其国’。我军仅有三年之蓄,尚不足以应付大灾与大战,岂能止步不前啊!”
邹湛十分乐观地说:“照此下去,再有三四年,我军便可有十年之蓄……”
羊祜正与邹湛谈论着,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悦耳的吟诵之声:
载获济济(收获的人一大帮),
有实其积(禾捆堆积高又高),
万亿及秭(成千上万真不少)①……
羊祜勒住战马,侧耳倾听,翘首眺望,寻找着那吟诵之声来自何处。就在这时,那清脆悦耳的吟诵声再次响起,随风飘进了羊祜耳中:
获之桎桎(收割庄稼嚓嚓响),
积之栗栗(禾捆堆成一行行)。
其崇如墉(垛堆高耸如城墙),
其比如栉(密集如同梳一样)。
以开百室(家家开门运进粮),
百室盈止(室室户户粮满仓)②……
①此为《诗经·载芟》中的诗句,括号中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
②此为《诗经·良耜》中的诗句,括号内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
“吟得好!诵得妙!诗中所言,正与眼前之景相合。”羊祜欣喜异常,放开战马,向着吟诵之声响起处奔去。
羊祜纵马来到一块刚刚收割完毕的稻地边,见一位鹤发童颜的教书先生,正带着十几名童子在捡拾遗落的稻穗,边捡拾着稻穗边吟诵着《诗经》中的诗句。羊祜跳下战马,定睛一看,又惊喜地发现,那位教书先生竟然是久违了的司马聪!
羊祜初到襄阳时,曾偶遇穷困潦倒、以测字卜卦为生的司马聪。二人相见恨晚,彻夜长谈,使羊祜大受启发。羊祜奖励农耕、大办学堂的举措,就是采纳了司马聪的建议而推出的。当时,羊祜曾想把司马聪留在府中作为幕僚,但司马聪却不辞而别,在襄阳城中销声匿迹了。羊祜也曾派人四处寻找,但却始终未见其踪影。一晃三年多过去了,没料到他们却意外地又在这里相遇了。
羊祜又惊又喜,连忙走上前去向司马聪深施一礼,激动地说:“先生不辞而别,让我寻得好苦啊!”
司马聪向羊祜还了一礼,惊讶地问:“是何风把车骑将军吹到此处?”
“是先生高足吟诗之声将我吸引到此处。”羊祜拉住司马聪的手说,“一别三年有余,我时时都在思念先生。”
司马聪苦笑了一下,愧疚地说:“老朽乃一腐儒,且已黄土掩胸,不敢妄忝官吏之位,只好逃之夭夭,请车骑将军鉴谅!”
“先生一去不返,我若遇疑难之事,则无人请教,甚感遗憾。”羊祜诚恳地说,“先生乃清高脱俗之士,不愿为凡俗之事所扰,我也不敢强人所难。只是先生若有闲暇,还望能常常光临敝府,多多赐教。”
“三年多来,老朽也时时关注、思念着车骑将军,常欲前去拜谒。只是——”司马聪用慈爱的目光瞅着那群活泼可爱的童子,不无遗憾地说,“老朽受人之聘,食人之谷,断不敢有所懈怠,误人子弟,故一直未能成行。”
羊祜打量着那些正在捡拾稻穗的童子,不解地问:“金秋时节,气候宜人,正是读书用功之时,先生为何却将弟子带到这里来捡拾遗穗?”
司马聪淡淡一笑,坦然答道:“为人之师,不仅要教书,更要教做人。人生在世,做人为首,做事次之,做官又次之。老朽所教之徒,皆为农家子弟,绝不能使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轻视农耕,背祖忘本。老朽此举,欲使其知‘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之理,明‘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之道。老朽以为,惟有知此理明此道,今后方可做好人、做好事、做好官,否则就会误人子弟,枉为人师。”
“先生此语,乃至理名言。能投到先生门下求学,实为人生之大幸也。”羊祜笑眯眯地说,“时近黄昏,此处亦非畅谈之所,若蒙先生不弃,我欲讨扰一顿晚饭,而后再与先生同榻而卧,通宵长谈。可否?”
“老朽正求之不得。”司马聪欣喜地回答,“实不相瞒,老朽虽无山珍海味、玉液琼浆,然弟子家所馈赠之鸡鸭鱼肉、新鲜蔬菜与家酿米酒,倒是吃喝不尽。”
“如此甚好。”羊祜转身吩咐着邹湛,“汝先回城去吧。我要与司马先生作长夜之谈。”
司马聪朝那些童子招招手,高声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回村用饭去——”
“回村用饭喽——”童子们齐声应答着,把捡拾到的稻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埂上,簇拥着羊祜与司马聪向村头走去,并欢快地吟诵道:
十亩之间兮(十亩桑田之间),
桑者闲闲兮(采桑人收工时心情好舒坦),
行,与子还兮(走吧,我们一起回家转)①……
一轮圆月爬上树梢。如霜的银辉铺满大地,新谷与瓜果的清香随着习习的晚风在空旷的田野上飘荡,蟋蟀的低吟浅唱像是一首轻柔的小夜曲此伏彼起,乡村的夜晚安详而静谧,让人心神顿爽,一身轻松。
羊祜与司马聪披着如水的月光,沐着清凉的夜风,面对面地坐在一座农家小院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家酿的米酒,一边推心置腹地倾吐着已在胸中憋了很久的话。自出镇襄阳以来,大量的军政事务全压在了羊祜的身上,他一天忙到晚,很少有闲暇之时,难得有今晚这样轻松愉快的时光。他真想能这样过上几天,改变一下过去紧张的生活节奏,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彻底放松一下。然而,羊祜的这种愿望只能是奢望,正当他与司马聪谈得投机之时,邹湛却急匆匆地从城中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朝中张华大人傍晚时来到襄阳,急欲见到车骑将军。请车骑将军立即回城。”
羊祜闻听此言,不禁一怔:张华是天子近臣,一般是不会离开京师的;如今突然来到襄阳,肯定是朝中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于是,他连忙辞别了司马聪,快马加鞭驰回襄阳。
①此为《诗经·十亩之间》中的诗句,括号中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
事情果然不出羊祜所料,张华见到羊祜后竟然连句寒暄的话都没顾得上说,就迫不及待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捧给了羊祜,严肃地说:“此乃圣上御笔密诏,请叔子兄立即拜读。”
羊祜赶紧打开锦囊,取出司马炎的密诏,认真地阅读起来。密诏中写道:
……因事关机密,特遣张华急赴襄阳商议大计。详情由张华面告,一切皆由车骑将军自主处置。朕翘首以望,等候南来之佳音。
羊祜读罢司马炎的这道密诏,茫然地瞅着张华,焦急地问:“茂先,朝中究竟出了何事?”
“六日之前,正逢小弟当值,有两位年轻人来到朝房,自称是吴国西陵督步阐之侄步玑与步璇,说是有军机大事欲谒见圣上。小弟不敢怠慢,立即将此事奏明圣上。圣上闻知,马上召见了步玑与步璇……”张华把步阐遣步玑、步璇携带印绶和降书,秘密前往洛阳请降的事,如实地告诉了羊祜,“此事干系重大,且刻不容缓。圣上怕廷议此事会拖延时日,且易泄密,故遣小弟秘密来此,与兄长商议收取西陵之事。”
“妙哉!此乃天将灭吴也!若我军据有西陵,则打开了入吴之门户!”羊祜听罢张华的叙述,又惊又喜,像是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两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激动不已地说,“此等良机,我久寻而不能得,没想到如今却送上门来,真天助我也!”
“兄长所言甚是。”张华也兴奋地说,“圣上让小弟转告兄长: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请兄长立即率军前去收取西陵,莫要错失天赐良机。”
“我绝不辜负圣上之重托!”羊祜强抑住内心的激动,秉烛来到那幅大地图前,久久地凝视着,思考着。
三年多了,羊祜从未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每天晚上都要站在这幅大地图前,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夺取吴国的荆州,仔细地寻找着进军的战机。只因他的对手陆抗治军有方,布防得当,没有露出一点破绽,使他始终无法下手。如今,这一难逢的良机终于出现了,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绝妙的战机,尽可能的扩大战果,为以后灭吴扫除障碍……
张华轻轻地来到羊祜的身边,谨慎地问道:“兄长欲如何收取西陵?”
羊祜瞟了眼张华,若有所思地反问道:“难道圣上仅欲收取一座西陵城,而不欲占据吴之荆州乎?”
“占据吴之荆州?”张华愣了一下神,如实地说,“临行之前,圣上曾对小弟言:‘朕自登基以来,做梦都想着早日吞并吴之荆州,尽快统一天下。然而,欲梦想成真又谈何容易啊!’小弟猜测,圣上并非不欲趁此良机占据吴之荆州,而是担心我荆州兵力不足,贪多嚼不烂。”
羊祜扭过脸去,直视着张华,激动地说:“我欲借此良机,倾我荆州之兵,一举夺取吴之荆州,使圣上梦想成真。茂先以为如何?”
“若真能够如此,岂不更好。”张华试探地问,“兄长有何妙计良策,可使圣上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