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当也得当,难做也得做啊,谁让我等是大皇帝之旧臣呢!”陆凯眼巴巴地瞅着丁奉,殷切地说,“老将军,为了大皇帝创下之江山社稷,为了全国二百余万黎民百姓,再苦再难我等也得挺住呀!”
丁奉与陆凯对视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为难之色,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又难以启齿。
陆凯从丁奉的目光与神色中看出他定是碰上了什么难事,忙说:“老将军此来,定有紧要之事,直说无妨,不必回避。”
“我本不愿给敬风添忧加愁。可——”丁奉叹了口气,直言不讳地说,“实不相瞒,武昌军中存粮仅够十日之用,将士之月饷已无钱发放。我实在担忧,一旦军营中无米下锅,将士领不到月饷,就会生出事端。请敬风赶紧筹集钱粮,运往军中,以稳定军心……”
“此事已在我预料之中。”陆凯认真地说,“半月之前,我已遣人前往建业,命丁固、诸葛靓速运送米三十万斛、钱二十万缗至武昌,以备急用,估计近两三日内,钱粮便可运抵武昌,请老将军莫要焦急。”
“有敬风此言,我心安矣。”丁奉长舒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敬风治国理政之才能,实令人佩服,,若是逢上太平盛世,定可大展宏图。只可惜生不逢时,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老将军过誉矣。”陆凯淡淡一笑,无怨无悔地说,“受命于危难之时,我虽苦犹甜,虽愁犹乐。”
陆凯与丁奉正谈论着,一名家丁托着一碗白米饭和两盘素菜走进书房,放在几案上,毕恭毕敬地说:“请丞相用饭。”
家丁退去后,丁奉有些莫名其妙地问:“敬风,辰时已过,午时未到,此为早饭还是午餐?”
陆凯显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回答:“近日朝中钱粮短缺,我身为丞相,理应以身作则,节俭度日。故而,我命家中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餐……”
丁奉走到几案前,瞧了瞧饭菜,先是惊诧,继而悲哀,伤感地说:“身为丞相,官居一品,本应钟鸣鼎食,饫甘厌肥,但谁又知我大吴丞相却是一日两餐,青菜素食。可悲,可叹!”
丁奉正对着陆凯的饭菜哀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进了书房,扑进陆凯的怀里,撒娇地说:“爹爹命孙儿前来陪爷爷玩耍片刻。”
陆凯疼爱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向丁奉解释道:“此为我之犬孙,实为我开心之物也。”
小男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孙儿昨日新学了一首歌,爷爷愿不愿听?”
“别人唱歌,爷爷不爱听。汝唱歌,爷爷最爱听。”陆凯仿佛一下子变年轻了,笑容可掬地鼓励着孙子,“快唱。让丁爷爷也听听汝新学之歌。”
小男孩跑到书房中央,又蹦又跳,边拍着小手边稚声奶气地唱道:
宁饮建业水,
不食武昌鱼;
宁还建业死,
不止武昌居……
以往,小孙子的歌声是陆凯排忧解愁的灵丹妙药,无论多烦多愁。只要小孙子在他面前一唱一跳,他都会暂时忘记了烦恼和忧愁,转烦为乐,化忧为喜,脸上的愁容立即变成笑容。儿子陆袆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就每天两三次派遣小儿子来陪父亲玩耍一阵子,让父亲休息一会儿,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精神。
然而,今天却发生了意外,陆凯听罢小孙子的歌唱,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地大笑。反而连脸上的笑容也换成了愁容。他紧锁起眉头,问着小孙子:“此歌从何处学来?”
小男孩停住了蹦跳与歌唱,有些奇怪地瞅着一反常态的爷爷,如实地回答:“外面到处都在唱。”
“原来如此一——”陆凯心情沉重地吩咐着小孙子。“爷爷与丁爷爷有事相商,汝到外面玩耍去吧。”
小男孩向陆凯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出了书房,嘴里还无忧无虑地唱着:“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
陆凯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说:“童谣之言,生于天心。此童谣到处传唱,绝非吉祥之兆啊!”
丁奉也心情沉重地说:“自迁都武昌以来,就是官宦人家,也是家无存粮,户无余钱。至于那些平民百姓,更是可想而知。难怪人们宁可回建业去死,也不愿再在武昌住下去。”
“长此下去,官吏将无心理事,军队将不战自乱,百姓将铤而走险,国家将不攻自破!”陆凯痛心地说,“我身为丞相,绝小能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定要奏明圣上,尽快回都建业!”
“唉——”丁奉长叹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说:“只怕圣上难纳敬风之谏啊……”
进入九月以后,武昌的天气就变得凉爽起来,樊山之上晚间已有些寒意了。已经在避暑宫中住了三四个月的孙皓,终于离开樊山,移驾武昌宫。
大概就连孙皓也觉得几个月没举行过朝会有些不像话或不正常,回到武昌宫的第二天便在太极殿中大会群臣。正苦于难以见到孙皓的陆凯,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岂能轻易放过这个难遇之机?于是,他便首先站出来说:“陛下,臣有事要奏。”
在樊山避暑宫中的几个月里,孙皓几乎是夜夜通宵达旦地追欢逐乐。白日里则酣然大睡,养精蓄锐。时间一长,他把日夜都搞颠倒了,天一黑就精神抖擞,天一亮就昏昏欲睡。习惯既已养成,要改也非易事。昨晚他虽然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今日早朝时精力充沛地会见群臣。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想快些入睡,却越是无法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儿。所以,当他来到太极殿后,便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本想与文武百官见个面后就回宫去睡大觉,没料到这个计划被陆凯打乱了。他强忍着不断袭上来的睡意,耐着性子问:“左丞相有何事奏朕?”
陆凯偷觑了一眼满脸困倦之态的孙皓,提高了声音说:“自迁都武昌以来,十余万官吏、将士与眷属所需之钱粮,均需从建业运送。因路途遥远,溯流而上行船艰难,致使武昌供给日益紧缺,官吏、将士之俸禄、月饷无法按时发放,各兵营与府邸中存粮无多,随时都有断炊之危。百姓之家更是不言而喻。兵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一旦钱粮不济。兵民无钱可用、无米下锅,就要发生祸乱。请陛下谋划长久之计,以解此困扰兵民之事。”
陆凯话音未落,丁奉又出班奏道:“陛下,左丞相所言并非危言耸听。据老臣所知,军中之存粮即将告罄,若非建业前几日将粮及时运来,将士恐要等米下锅也!老臣以为,军无粮不稳,若是将士食不果腹,必然军心浮动,斗志涣散,还何言护卫陛下与京师?请陛下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待到军中断炊之时再另谋出路,只怕为时已晚矣!”
陆凯与丁奉的委婉警告,并没能引起孙皓的警觉与重视,他不以为然地瞥了瞥陆凯与丁奉,轻描淡写地说:“钱粮紧缺。命丁固与诸葛靓从建业运来便是。”
“建业所存钱粮亦已不多。”陆凯再次警告着孙皓,“前几日丁固、诸葛靓致书于臣,说建业粮仓钱库之中,所存钱粮仅够武昌数月之需。待到建业钱粮穷尽之时,武昌又何以为计?”
“建业所存钱粮不多,命丁固、诸葛靓向百姓征收便是。”孙皓仍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振振有词地说,“扬州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我国之租赋大半出自此处,供养武昌又有何难哉!”
“陛下有所不知。”陆凯仍要据理力争,“自迁都以来。扬州大批青壮男丁及船只已被征来往武昌运粮,致使许多肥田沃土因无人耕种而荒芜;加之今年扬州灾害频发,春旱夏涝,收成较之往年减少三四成,百姓自食尚嫌不足,何来钱粮缴纳租赋?”
“百姓向官府缴纳租赋,乃天经地义之事,历朝历代皆如此;官府向百姓征收租赋。亦无可非议,岂可因小灾小害而免于征收?”孙皓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说,“命丁固、诸葛靓加紧向百姓征收今年之租赋,两个月内必须征收完毕,否则,惟他二人是问。百姓中如有胆敢抗拒不缴纳者、聚众滋事者,严惩不贷!”
陆凯紧皱起剑眉,再次争辩道:“扬州今年谷茧歉收,乃天灾所致,非百姓之过也。扬州百姓本已难堪重负,若再强行征收租赋,实在无法承受。人之本性,求生为最,若是将百姓逼至绝境,必然要铤而走险。到那时,只怕内乱生也,祸患至也,国家社稷动荡难安也!自古以来,百姓乃国家之根本,只可对其多加养护,不可对其加以伤害。损根者必自损,伤本者必自伤!”
“左丞相此言差矣!”孙皓也紧皱起了眉头,不悦地说,“租赋才是立国之本,租赋多则国家强盛,租赋少则国家衰弱。没有租赋,就无法养官养兵。官兵不存,则何以为国?租赋从何而来,惟有向百姓征收!”
陆凯的剑眉皱得更紧了,冷峻地说:“扬州百姓实为难得之顺民,年年按时缴租,岁岁如数纳赋,苦苦支撑着大半个国家,使我国与魏、蜀鼎峙了数十年。今年只因天灾歉收,扬州百姓自身难保,衣食无着,才不得不拖欠租赋。陛下身为百姓之主,理应体恤百姓之疾苦,谅解百姓之难处,减缓百姓之租赋,使百姓能渡过难关。如若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收租赋,则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虽可得一时之利,但必将后患无穷!”
陆凯竟然敢当廷顶撞孙皓,使文武百官大为吃惊,无不为陆凯捏着把汗,担心他会因此而惹恼孙皓,落个王蕃那样的下场。可是,他们又不敢公开站出来支持与声援陆凯,只能纷纷向陆凯使眼色,要他适可而止,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在众多的朝臣中,只有丁奉表现得与众不同。他虽然明知此时此刻陆凯的任何劝谏和争辩。都不仅不会对刚愎自用的孙皓产生任何作用,反而会使他产生出厌恶甚至忌恨之心,为陆凯以后的仕途埋下隐患。但是,他还是对陆凯的忧国忧民之心、敢作敢为之举极为赞赏,甚至深为敬佩。尽管他知道陆凯绝非王蕃可比,孙皓就是心里再恼怒,也不敢当廷加害于陆凯,让王蕃的惨剧重演。可是,无论是作为陆凯政治上的伙伴还是生活中的朋友,他都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公开站出来策应和援助陆凯,再次给孙皓敲敲警钟,即使不能改变其行为,起码也可以伸张一下正气。于是,丁奉便挺身而出,毅然决然地说:“陛下,左丞相之言乃切合时势之论、治国安邦之策。当年大皇帝创业之时,骆统曾劝谏大皇帝:‘夫国之有民,犹水之有舟,停则以安,扰则以危,愚而不可欺,弱而不可胜,是以圣王重焉,祸福由之①,故于民消息②,观时制政。’大皇帝采纳了骆统之言,重民安民,创立了我国。老臣今闻左丞相之言,犹如又闻当年骆统之忠谏。请陛下遵循祖宗治国之道,采纳左丞相之言,以图国家之长治久安。切莫为一时之利,而动摇国家之根基!”
滕牧也出班奏道:“陛下,左丞相与右大司马言之有理,请陛下三思!”
有陆凯、丁奉和滕牧这三位朝廷重臣在前面顶着,那些心有余悸的朝臣也似乎打消了顾虑,纷纷附和道:“请陛下三思!”
①由之:取决于此,即取决于民心。
②消息:休养生息。
丁奉的估计是正确的。对于陆凯的当廷顶撞,孙皓心里确实大为恼火,真想当场狠狠地收拾一下陆凯。但是,转念一想,他又不敢贸然发威了,更不敢像对待王蕃那样对待陆凯。陆凯是功勋卓著的四朝元老,是朝廷中威望最高的大臣;他不仅长期掌管着扬州兵马,深得众将士的拥戴。而且与掌管荆州兵马的陆抗同族同宗,过从甚密,情同手足……如今。丁奉和滕牧又与陆凯站在了一起,还有那些文武百官也倾向于陆凯。面对着这种局势,他岂能轻举妄动!
孙皓强压住心火,觉得还是暂时回避一下为好,免得因小失大,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他便打了个哈欠,饱含睡意地说:“朕已疲倦,此事暂且缓议。”
“陛下,臣还有事要奏。”陆凯已觉察到孙皓的意图,担心错过这次朝会就不容易见到孙皓了,致使事情半途而废,便不待孙皓应允,就趁热打铁地说,“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民;无道之君,以乐乐身;乐民者,其乐更长;乐身者,不乐而亡。民者,国之根也,只宜重其食,爱其命。民安则君安,民乐则君乐。今四边无事,应致力于息役养士,积草囤粮,增强国力,以待天时;而骚扰百姓,使民不安,非保国养民之道也……昔者暴秦之所以失天下,只因其重租赋而繁徭役,轻奖赏而重刑罚,目眩于美色,志浊于财宝,百姓不堪其苦,便揭竿而起,遂有覆巢破卵之忧……武昌土地贫瘠,非建都安邦养民之处。近日有童谣到处传唱:‘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由此便可知民之所苦也,民心所向也。请陛下恤民之所苦,应民心之所向,及早回都建业,以平息民怨。古之圣贤云:‘国无九年之蓄日不足,无六年之蓄日急,无三年之蓄,日国非其国。’今我国无一年之蓄,危急何其重也!望陛下立即停息众多之劳役,废除繁苛之刑政,忧民之所忧,苦民之所苦,减缓租赋,奖赏耕织,养民富民,充实廪库。惟有如此。方可使国家转危为安……”
陆凯越说越激动,一发而不可收。而孙皓则越听越心烦,几次想打断陆凯的话。后来,他干脆闭上了双眼,根本就不听陆凯在说些什么。好不容易等到陆凯把话说完,孙皓的忍耐也几乎达到了极限。直到这时,孙皓才睁开眼睛,很不满意地瞥了陆凯一眼,不悦地说:“左丞相之言,待朕细细思之。”说罢,逃难似的离开了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