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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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夏以后,武昌城中变得又闷又热。已经玩野了的孙皓,就更不愿意在武昌宫中忍受酷热的煎熬了,便带着嫔妃、宫女搬到了樊山上的避暑宫中居住。

樊山之上古树遮天,茂竹蔽日,泉水淙淙,溪流潺潺,自古以来就是绝佳的避暑之地。大皇帝孙权居住武昌时,曾在山上的林泉深幽之处,修建了一座避暑宫,并在每年的三伏季节去避暑宫中住上十天半月,至今在山上仍留有试剑石、洗剑池等遗迹。

孙皓迁都武昌以后,万彧为邀宠求荣,便投其所好,刚一开春就派遣大批工匠上山去修缮避暑宫,待到天热的时候,这座已经废弃了多年、破败不堪的避暑宫又焕然一新,重现出昔日的风貌。

孙皓搬进避暑宫之后,觉得身爽气畅,心旷神怡,不由得对万彧大加赞赏,并破例允许万彧带上妻妾上山居住,与他共享清凉。

孙皓自搬进了凉爽宜人的樊山避暑宫后,一连两个多月足不出山。这下可害苦了那些仍旧住在武昌城内的文武百官,他们不仅要没日没夜地忍受着闷热的折磨,而且还要经常顶着烈日,冒着酷暑,上山去向孙皓奏事,每趟下来,都热得头晕眼花,如同受了一次大刑。尤其是那些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的大臣,更是不堪忍受,经常有人因中暑而昏倒在往返樊山的路途之上,每次上山,都面临着一次生死的考验。还有那些专门往山上运送生活用品的民夫,为满足山上数百人的需要,每日要背负着沉重的物品,数次往返于武昌与樊山之间,稍有迟缓,便要遭到押运官军的鞭打棒敲,其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一个夏季还没有完,就有数十人惨死在酷热与鞭棒之下。

尽管万彧与那些文武百官相比,已经算是够幸运的了,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是,自从上山以后,他却一直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孙皓当上皇帝已有两年了,濮阳兴也死去一年多了,丞相的位子一直空着,然而孙皓似乎忘记了在乌程时曾多次对万彧许下的诺言,从来不提让万彧做丞相的事。天上的月亮已经圆了二十多次,可万彧的丞相梦却一直未圆。为此,万彧曾多次委婉地向孙皓提起过此事,而孙皓不是装聋作哑,便是借题岔开。是孙皓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许诺,还是孙皓另有打算?这是上山以来始终困扰着万彧的一个难题,也是让他无法高兴起来的原因。他实在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也不愿再傻等下去了。他要想方设法去圆他的丞相梦!

这一天,万彧借口要去巡视一下武昌宫,离开了樊山避暑宫,进城去找岑□、何定商议对策。他刚一走进何定的客厅,就见何定与岑□正在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

何定见万彧不请自来,忙笑眯眯地说:“我二人正欲上山去见常侍,不料常侍倒先下山来了。”

万彧打量着何定,有点奇怪地问:“有何紧要之事?”

何定指了指客厅中一个锈迹斑斑的古鼎说:“民夫在清理宫中液池之淤泥时,挖出一只古鼎,故而要上山报知常侍。”

万彧走到那古鼎前,仔仔细细地观看着。他虽是行伍出身,没有读过多少经史典籍,对古鼎的来历知之不多。但他却经常接触到一些与鼎有关的词语,知道“鼎府”是指丞相府,“鼎席”是指丞相之位,“鼎位”是指丞相……今日,正当他为圆不了自己的丞相梦而焦躁不安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古鼎,这不能不令他思绪万千。这个隐没了不知多少年的古鼎重现于世,究竟预示着什么?他瞧了瞧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岑□,低声地问:“岑尚书精通典籍,可知此乃何兆?”

“此乃吉祥之兆也。”岑□矜持地一笑,有些炫耀学问地回答,“《左传》中有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相传,周显王时,九鼎没于泗水之渊;秦始皇曾使数千人没水而求。终不可得;刘汉昌隆之世,鼎曾复现于世,后因国运衰微,鼎又隐伏不见……故而,鼎乃传国之重器,国运昌则鼎出,国运衰则鼎伏。今此鼎隐伏数百年后复出,岂非吉祥之兆!”

“此乃吉祥之兆……”万彧若有所思地自语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鼎席”、“鼎位”、“鼎府”等词语,重新勾起了他做丞相的强烈欲望。他要利用这只古鼎大做文章,以敦促孙皓尽快兑现在乌程时许下的诺言。

就在万彧苦苦思索着如何利用这只古鼎去圆自己的丞相梦时,岑□笑吟吟地问:“常侍为何久思不语,莫非在思虑着人主鼎府之后如何大展鸿图?”

万彧收住纷乱的思绪,试探着反问:“岑尚书何出此言?”

岑□款款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鼎者,乃取新成变者也。自从濮阳兴命归黄泉之后,鼎府一直无主,鼎位至今空置。今古鼎重现于世,岂非预示着常侍要荣升鼎位,辅佐圣上治国安邦平天下!”

何定也凑了上来,喜眉笑眼地奉承着万彧:“方才定正与岑尚书议论此事。鼎位乃百官之首,不可久缺。而此鼎位,则非常侍莫属。”

岑□与何定的阿谀献媚之语,把万彧说得心里甜丝丝的、美滋滋的、痒酥酥的,含笑问道:“朝中文武众多,汝等何以认定此鼎位非我莫属?”

“此乃势所必然,水到渠成。”岑□笑眯眯地回答,“原因有三:其一,圣上未登大宝之前,与常侍有患难之交;其二,圣上即位以后,视常侍为心腹股肱,对常侍言听计从;其三,圣上此次上山避暑,仅让常侍伴驾……”

事情既已挑明,万彧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便趁水和泥地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之事,二位并不知晓。圣上落难乌程之时,曾多次对我许诺,若能入主皇宫,定封我为丞相。”

“圣上既有如此许诺,此鼎位他人更莫想染指!”何定似乎已看到了升官晋爵的希望,忙不失时机地向万彧深施一礼,讨好邀宠地说,“丞相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岑□闻知此事,喜上眉梢,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圣上对常侍如此宠信,连丁奉、陆凯等元勋老臣都望尘莫及。我等能追随常侍,乃人生之大幸也!”

“我三人亦是患难之交啊!”万彧为进一步拉拢岑□与何定,使其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也郑重地许诺,“患难之交不可忘。若是我能入主鼎府,定不忘二位鼎力相助之功,愿与二位共享富贵!”

岑□被万彧的许诺吸引住了,颇为激动地说:“有常侍此言,昏复有何求!常侍若有用昏之处,尽管吩咐。昏定竭尽全力,为常侍效犬马之劳!”

何定也不愿落于岑□之后,信誓旦旦地说:“常侍若有驱使,定万死不辞,即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多谢二位!”万彧向岑□与何定拱拱手,有些伤感地说,“只是圣上贵人多忘事,至今尚未忆起乌程之言,仍让鼎位空置,只怕久则生变,使我等空喜一场……”

“常侍莫愁。”何定跃跃欲试地说,“明日定与岑尚书便带着古鼎,上山去向圣上贺喜,并趁机进言,让圣上确立鼎位,以免夜长梦多。”

“何将军莫急。”诡计多端的岑□似乎想出了更好的办法,谨慎地说,“仅凭此无任何铭文之古鼎,恐怕难以令圣上喜悦、群臣信服。”

心气浮躁的何定并未理解岑□的用意。疑惑地问:“此鼎被挖出时便无任何铭文,难道岑尚书欲让其生出铭文不成?”

“然也。”岑□瞥了何定一眼,狡诈地说,“假如在此鼎上增镌两行铭文,赞颂圣上是圣明之君,暗示常侍当坐鼎席,岂不妙哉!”

“此言大妙!”万彧惊喜地说,“如此一来,既可取悦于圣上,又能镇服群臣,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直到此时,何定方醒过神来,迫不及待地说:“在鼎上增镌两行铭文有何难处,只是不知镌何铭文为宜?”

“这铭文嘛……”岑□摆出一副学究的架子。手捻着胡须,拖着长腔说,“既要少,又要精,还要含而不露……”

岑□只顾摆架子、卖关子,迟迟不肯说出该镌何铭文。这下可急坏了万彧,催促道:“岑尚书有何妙文,快快说出来吧!”

“莫急,莫急。待昏细细思来。”岑□迈着八字步,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踱了两圈,才慢条斯理地说。“就镌‘尧舜在世,万家升平’,如何?”

“尧舜在世,万家升平……”万彧沉吟了一阵儿,突然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地说,“妙!妙!真是妙不可言!‘尧舜在世’,暗喻着圣上乃圣明之主,犹如尧舜重现;‘万家升平’,既寓意着天下太平,万众欢欣,又暗示着万姓之人应……妙!妙!岑尚书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将来必堪大任。佩服,佩服!”

经过万彧这么一解释,何定才如梦方醒,摩拳擦掌地说:“定今日便让镌刻高手在古鼎上增镌此铭文,使常侍能够早日入主鼎府。”

万彧认真地叮嘱道:“此铭文要字体古拙,不似今体;镌刻完毕后要加以熏染,涂抹污泥;千万不可露出破绽,授人以柄,使我等功亏一篑。”

“常侍放心。”岑□在一旁插言道,“此事由昏与何将军去办,定会万无一失。”

“如此甚好。”万彧想了想,脸上浮现出一股浓重的杀气,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咬着牙根说。“事成之后,要将那镌刻工匠——”

何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恶狠狠地说:“来个销尸灭迹,死无对证!”

“对!无毒不丈夫!”岑□冷笑了几声,“为防万一,必须斩草除根!”

数日之后,岑□与何定将那只精心伪造过的古鼎送到了樊山避暑宫中,并乘机把孙皓大大地赞颂了一番,将万彧吹捧了一通。对古物毫无鉴别能力的孙皓信以为真,惊喜异常,不仅决定改元“宝鼎”,而且任命陆凯为左丞相,万彧为右丞相。

其实,孙皓在登上帝位后,并没有忘记自己在乌程时向万彧许下的诺言。早在他与万彧合谋除掉了濮阳兴后,他就曾动过任命万彧为丞相的念头,以兑现他过去的许诺。但由于当时濮阳兴与张布的死曾在朝野引起了轰动,风声太大,传言太多,他怕因此而暴露了事件的真相,危及他的帝位,只好把此事压了下来,想等风平浪静后再作计议。后来,他又逐渐觉察到,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军队中,陆凯的声誉与威望都很高,是万彧根本无法相比的,他若贸然任命万彧为丞相,必然会遭到众多朝臣与统兵将领的强烈反对,弄不好还可能出现宫廷政变或军队哗变,将他掀下帝位。为此,他只得让丞相之位暂时空缺,等待有了合适的机会再说。上山避暑之后,他在寻欢作乐之余,也考虑过任命何人为丞相的事。他既不愿意失去万彧这么个可使他尽情享乐的心腹之人,也不愿因万彧一人而惹恼绝大多数朝臣与军队将领。思来想去,犹豫再三,他才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把丞相之位一分为二,让陆凯为左丞相,操持军务与政务;让万彧为右丞相,主持内务。这样,他既可稳住朝廷与军队,又可无忧无虑地恣意享乐……恰恰在这个时候,那个沉没水底多年的古鼎出现了。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将空缺已久的丞相之位定了下来。

孙皓终于兑现了他的许诺,万彧也终于圆了他的丞相梦。万彧虽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但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又感到颇为欣慰。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与出身名门望族、功勋卓著的四朝元老陆凯平起平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而且还将治军理政的棘手事全甩给了陆凯。让陆凯去收拾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吧,让陆凯去碰得焦头烂额吧!而他却可以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事情还真让万彧猜中了。陆凯自当上了操持军务与政务的左丞相后,便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烂泥塘中。每天都在苦苦地挣扎。虽然军务上的事有丁奉、陆抗协助他料理,但全军将士的吃用之费却得由他调配供给;尽管绝大多数的官吏都能忠于职守,可这数万人的俸禄却得由他筹集支付。还有人数众多的后宫之中,日耗千金,也得由他及时发放,一时一刻也不能拖延。府库之中已所存不多,这一笔笔巨大的开支,无异于一座座大山,全压在了他的肩上。为了全军将士的衣食住行,为了维持朝廷与官府的正常运转,为了保证后宫的日常供应,他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东拼西凑,甚至要挖东墙补西墙。这种人不敷出、捉襟见肘的艰难日子,把他折磨得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经常要通宵达旦地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去筹粮筹钱,以应付急需。一个多月下来,他已被这种沉重的担子压得有些吃不消了,全凭着一种忧国忧民的责任感支撑着,他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天清晨,彻夜未眠的陆凯正在为下个月的钱粮发愁,忽报丁奉来访。他连忙迎出府门,把丁奉接进书房。

丁奉把陆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有些吃惊地说:“仅有十余日未见,敬风为何消瘦了许多?莫非贵体染病,可曾让医官诊治过?”

“无妨,无妨。”陆凯亲手为丁奉捧上茶,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日夜为钱粮之事发愁,如何不瘦!”

丁奉呷了口茶,感慨地说:“敬风如今犹如是坐在火盆之上,令人难以忍受!长此下去,非烤焦烤煳不可!”

陆凯惨淡地笑了笑,感叹地说:“若非老将军帮我料理军务,我恐怕已被烤焦烤煳矣!”

“穷国丞相难当,弱旅之将难做啊!”丁奉深有感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