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抗重新夺回西陵城的第二天,羊祜在江陵城外的龙山上向晋军诸将下达了围攻江陵的命令。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的樊显、尹林、邓圭、周旨、管定、伍巢等将与五万晋军兵士,像是许多股破堤而出的激流,呼啸着奔向江陵城。
羊祜站在龙山之上,望着那一股股向前奔腾的人流,脸上显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一个月前,当他率军来到龙山时,被山下那一大片深深的泥沼挡住了去路,无法攻打江陵城。为此,他用尽所有的办法,先是用土填,后又用树木垫,企图在稀软不堪的泥沼中铺出几条攻打江陵城的道路。但是,由于正赶上了江陵地区多雨的季节,三天一场小雨,五天一场大雨,大量从天而降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泥沼。使晋军将士的一切努力均变成了徒劳无益。附近所有的干土都被挖尽了,龙山上的树木也全被砍光了,接着又全被那片又深又大的泥沼吞噬了,攻打江陵城的道路仍旧没有铺通,晋军将士依然只能是望着举目可见的江陵城兴叹。在大自然的面前,羊祜不得不低头认输了,只能无奈而焦急地等待着雨季的结束,等待着泥沼的干涸。他日日等夜夜盼,终于等来了江陵少雨的时节。连续多日的晴天大太阳,慢慢地把江陵周围的积水蒸发干净,泥沼也逐渐地干涸变硬,再也不能阻挡晋军将士前进的脚步了。他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向全军下达了攻城的命令。他自信,凭着十倍于敌的兵力,在十日之内定可攻破江陵城。随后,他再挥师西进,把陆抗率领的吴军主力歼灭在西陵城下……
在羊祜的急切盼望中,攻打江陵城的大幕终于拉开了,江陵城四周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像是一连串的炸雷,一个接一个炸响。五万早已憋足了劲的晋军将士高声呼喊着,奋不顾身地冲到城根下,搭竖起登城的长梯,从四面八方发起了猛攻。
从江陵城四周的泥沼逐渐干涸时起,张成就知道一场艰难的守城战不久便要开始了。为此,他不仅命令留守江陵的五千将士全部上城,准备迎头痛击攻城的晋军,而且还招募了八千名青壮百姓,上城协助守军进行防御;就是那些无法作战的妇女、老人与孩子,也被动员了起来,为守城的人送饭送水。当晋军从四面八方向江陵城发起猛攻时,严阵以待的江陵兵民,便给予了针锋相对的回击,箭矢与石块像暴雨似的从城上倾泻下去,无情地飞向攻城的晋军。
攻守双方各不相让,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杀。城上城下,两军将士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块,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一队队攻城的兵士手持着刀剑奋不顾身地向城上攀登,一阵阵如蝗的箭矢与密集的石块飞泻而下,许多攻城的兵士纷纷坠下长梯,跌落在城下……
如今的江陵城,就仿佛一口巨大的铁钟,在晋军将士的猛烈撞击下,发出阵阵巨响。震耳欲聋的声浪好似翻滚的波涛,不停地冲向龙山,震荡着伫立在山上的羊祜。但是,这种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并不能让他为之动容,也没有使他产生犹豫。他紧握起拳头,不动声色地眺望着翻腾不息的江陵城,倾听着潮水似的涌过来的声响,如同一块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礁石,默默地承受着波浪的冲击。对于这场战斗的激烈与残酷,他早有预料,并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山下正在进行的那场血肉横飞的战斗,丝毫没有动摇他攻城的决心;源源不断被运送回山上的伤兵,也不能使他改变主意。为了夺取吴国的荆州,为了给将来灭吴扫清障碍,他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场鱼死网破的大搏杀,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城上城下的两军将士就像两个搂抱在一起的摔跤手,死死地揪住对方,翻过来滚过去,反复地较量着,谁也不松劲,谁也不服输。当攻守双方都变得精疲力竭时,已是晚霞满天的时候了……
连续五天,晋军每天都要向江陵城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强攻,每天都要付出伤亡近千人的代价,晋兵的鲜血染红了城下的大片土地。但是,江陵城却如铁打铜铸的一般,仍旧岿然不动、巍然屹立。这天傍晚,一筹莫展的羊祜连晚饭都没吃,独自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遥望着西陵城久久地沉思。江陵城竟然如此坚固,江陵的守军竟然如此顽强,他所付出的代价竟然如此惨重,让他感到意外与吃惊。面对着这种久攻不下而又损失巨大的现实,他不得不进行冷静地反思。
绚丽的晚霞逐渐地暗淡下去,江陵城也慢慢地融进苍茫的暮色之中,冷嗖嗖的晚风挟裹着伤兵痛苦的呻吟声,在羊祜的耳边飘过。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冷风,听着那隐约可闻的呻吟声,他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冷战,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亲兵悄悄地来到羊祜身边,低声地说:“杨刺史来见车骑将军。”
“杨肇来此!”羊祜愣了下神,惊诧地问,“他来此做甚?”
“车骑将军——”羊祜的话音刚落,杨肇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羞惭地说,“卑职特来向车骑将军请罪。”
“请罪?”羊祜瞧了眼狼狈不堪的杨肇,一种不祥的念头倏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吃惊地问,“莫非西陵城又落入了陆抗之手?”
“西陵尚未落入陆抗之手,仍在步阐掌控之中。只是……”杨肇耷拉着脑袋,愧疚地回答,“只是卑职已败于陆抗之手,不得不率军退回襄阳……”
羊祜听说西陵尚未失陷,紧张的心情稍有缓解,疑惑地问:“既然西陵没有失守,汝为何要率军退回襄阳?”
“卑职无能……”杨肇不敢有所隐瞒,把他兵败西陵的经过详细地向羊祜叙述了一遍。
羊祜听了杨肇的讲述,沉默良久,深有感触地说:“陆抗计高一筹,我不及也!”
杨肇见羊祜并没有对他进行严厉的斥责,心中更加惭愧,眼含着泪花说:“卑职有负车骑将军重托,损兵折将,罪孽深重。请车骑将军莫念旧情,治卑职败军之罪,以正军法。卑职是死而无怨。”
“西陵之败,非汝之罪,乃我低估陆抗所致。”羊祜把杨肇扶起,关切地问,“以杨刺史之见,陆抗若攻西陵,步阐能够坚持多久?”
“以卑职观之,西陵城比江陵城还要高厚坚固……”杨肇偷觑了羊祜一眼,谨慎地说,“以卑职之愚见,步阐坚守上半月并非难事。”
“若能如此,战事尚可出现转机。”羊祜又问着杨肇,“汝部兵马还剩多少?”
杨肇嗫嚅地回答:“尚有一万八千余。”
羊祜略加思忖,严肃地命令着杨肇:“汝连夜返回襄阳,重整兵马,多带粮草,再次奔赴西陵,死死拖住陆抗,使其不能全力攻打西陵。若再有误,二罪并罚,绝不饶恕!”
“多谢车骑将军不斩之恩!”杨肇得到了羊祜的宽恕,精神为之一振,发誓说,“卑职定遵车骑将军之命行事,若再有误,甘愿领死!”
“去吧。”羊祜朝杨肇摆了下手,重又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凝视着已是灯火通明的江陵城……
夜深了,镰刀似的弯月斜挂在天空,发出暗淡而清冷的寒光。挤眉弄眼的星星点缀在天幕上,微微颤抖着,若隐若现。沸腾了一天的江陵城平静了下来,静静地屹立在沉沉的夜色里。城头上的许多支火把还在继续燃烧着,不时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在不断地提醒着攻守双方的将士:这场大战尚未结束,更为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已经拼尽全力激战了五天的两军将士,均已疲惫不堪,困倦至极,除留下少数兵士巡逻放哨外,其余的人皆和衣而卧,头枕着兵器进入了梦乡。他们要抓紧这宝贵的时间。为明日更为艰苦的战斗积蓄精神、补充体力。
羊祜、张咸与两军将士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么个更深人静的时候,吾彦率领着五千精兵,偷偷地渡过漳沮水,悄悄地绕过江陵城西面的龙山与北面的纪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城东晋军营寨的背后。吾彦隔着晋军的营寨,眺望着江陵城上隐约可见的灯火,想了一会儿,果断地下达了作战命令:“趁晋兵正在熟睡之机,悄悄接近营寨,然后一阵猛冲,杀进城去!若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之!”
六日之前,刚刚在攻夺西陵城时立了大功的吾彦,又主动地向陆抗请命,率领着五千从本部中挑选出来的精兵锐卒,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终于在今晚赶到了江陵。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的吾彦,料定羊祜必然要把大营安扎在龙山或纪山之上,惟有城东才会是晋军的薄弱之处,能够一举破围。所以,他便绕道而行,直接来到了城东……
片刻之后,吾彦就率部靠近了晋军营寨。他高举起宝剑,大喊一声:“冲破晋营,杀进城去!”然后又挺剑第一个冲入了晋军的营寨。
“冲破晋营,杀进城去!”五千精兵锐卒齐声高喊,紧跟着吾彦奋勇向前。
正在酣睡的晋军将士,做梦也没有想到吾彦会率部从背后冲杀过来,毫无防备。当他们被喊杀声从梦中惊醒,还未来得及走出军帐,吴军将士已像是一股黑色的旋风,呼啸而过。少数巡逻放哨的兵士,仓促忙乱之中也难以进行有效的抵抗,立即让飞奔而来的吴军冲得七零八落,不是被杀死,就是被踩死,根本无法阻遏那股猛扑过来的黑色风暴。晋军营寨中一片大乱。好似一个被捅落的马蜂窝,闹哄哄地乱成了一锅粥。
趁着晋军将士惊慌失措之机,吾彦率部冲过了晋营,来到江陵城下。他先是命令后队兵士做好迎战晋军反扑的准备,然后亲自朝着城上高声呼喊:“张咸将军,我乃吾彦是也,奉镇军大将军之命,率部前来增援江陵……”
正在城头上巡视的张咸,听到城东晋营中响起一片呐喊声,还以为晋军要在夜间攻城,连忙命令兵士多点火把,备好箭弩与滚石,准备迎击攻城的晋军。霎时间,城上灯火齐明,照耀得如同白昼。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了吾彦的呼喊声。
张成睁大双眼,往城下观望,见果然是吾彦,不禁又惊又喜。他一面命令弓弩手张弓搭箭,准备射杀追赶上来的晋兵;一面让人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并跑下城头,亲自去迎接吾彦。
当城东的晋军从惊慌中清醒过来,整顿好队伍,一窝蜂似的朝着江陵猛扑过来的时候,吾彦已带领着五千援兵进入了城中,等待着晋军将士的是一阵暴雨般的箭矢……
吾彦与张咸并肩站在江陵城上,望着城下纷纷中箭倒地的晋兵,会意地笑了。
张咸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吾彦,庆幸地说:“吾将军来得正是时候,若再迟到三五日,只怕江陵城难保矣!”
吾彦瞧着一脸疲惫之态的张成,兴奋地说:“镇军大将军知江陵城危急,在重夺西陵之后,便立即遣彦率部前来增援。镇军大将军亲率着大队人马,一两日后就可赶到江陵。”
张咸长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说:“如此甚好。我无忧矣。”
“镇军大将军用兵神鬼莫测,让敌手防不胜防。西陵之战,我军仅伤亡三四百人,就先后击溃了晋军三万援兵、重夺了西陵城……”吾彦眉飞色舞地向张咸讲述了西陵之战的经过,又轻蔑地说,“羊祜趁步阐叛国投敌之机,倾全州之兵大举进犯我国,妄图先占据西陵与江陵,继而夺取我国之荆州。然而,有镇军大将军在,羊祜之如意打算便无法实现,结果只能是兴师动众而来,损兵折将而归。看他回去后如何向司马炎交代,只怕车骑将军之官职难保矣。”
经过连续五日的激战,张咸虽然勉强保住了江陵城,但却也吃尽了苦头,领教了晋军的勇敢与顽强,心有余悸地说:“以咸观之,围攻江陵之晋军不仅人多势众,而且训练有素,虽屡次攻城皆遭受重挫,且伤亡惨重,但却军心不乱,士气不衰,斗志不减。若要击溃这些晋军,恐非易事。不知镇军大将军有何破敌良策,可退城外之兵?”
“张将军莫要担忧。镇军大将军已有部署,快则三日,慢则五日,羊祜必要溃退而去……”吾彦微微一笑,附在张咸耳边低语了一阵子。
张成听罢吾彦的话,疑虑顿消,如释重负地说:“如此说来,羊祜是必败无疑!”
吾彦瞅着张咸,诚恳地建议道:“以彦度之,羊祜至今尚不知西陵已复归我军,绝不会轻易放弃夺取江陵之念,天亮之后,定要发起更为猛烈之攻击,力图尽快破城。请张将军速作部署,以防不测。”
张咸恳切地说:“吾将军智勇兼备,能攻善守,成深为敬佩。为确保城池不失,咸甘愿听从吾将军调遣,请吾将军……”
“哈哈哈——事情果不出镇军大将军所料。”吾彦还没等张成把话说完,就坦率地说,“来此之前,镇军大将军曾明告于彦:守卫江陵之事,皆由张将军裁决。彦断不敢有违镇军大将军之命。保住城池,是当务之急,何必要计较上下高低。请张将军莫要再推辞,速发将令吧,彦定遵令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