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像一位柔弱的少女,迈着蹒跚的步子,通过伊阙跨入了伊洛盆地,那数百亩生长在伊水之滨的柳树林,便迫不及待地脱去了灰色的冬衣,换上了嫩绿的春装。无数缀满串串叶芽的柳条,在轻柔的春风中慢慢摇晃,显示出勃勃的生机,重现了“柳林烟笼”的美妙景象。
同往年一样,每当这片柳林开始变绿时,洛阳城内的不少文人雅士就相约来到这里,访柳寻春,吟诗作赋。绿柳丛中,隐现着三五成群的游人身影,不时还会飘出悠然的低吟浅诵之声。可是,今日这片平静的柳树林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刚过巳时,千名禁军兵马就出现在这里,先是驱散了正在林中游玩的文人雅士,然后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把柳林封锁了起来,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林中。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鸾辂①在二百禁军铁骑的护卫之下来到了柳林边。随后,一身便装的司马炎从车中走出,在张华的陪伴下,缓缓地进入了柳林之中。
“柳林烟笼”虽然是洛阳久负盛名的美景之一,但司马炎却还从未到林中游玩过。昨日,张华见他神情沮丧、闷闷不乐,便建议他来这里散散心。他经不住张华的再三劝说,终于动了心,第一次走进了这片春意盎然的柳林。
已在洛阳皇宫中憋闷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司马炎,置身于这片空气清新、满眼翠绿的柳林中,顿觉身轻气畅、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对跟随在身后的张华说:“好一个‘柳林烟笼’,果然名不虚传!值此寒气尚未消尽、万木仍未复苏之际,此处却已是绿柳吐翠、春光明媚,实在是难得!若非爱卿再三推荐,朕岂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张华上前半步,瞟了一眼精神焕发的司马炎,轻声地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治国要如此,养身亦需如此。陛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恐有损圣体,应有张有弛,有劳有逸,方为长久之计。”
“爱卿言之有理。朕今日便无拘无束畅游一番,尽舒胸中郁闷之气。”
①鸾辂:天子在春天时乘坐的车子,车身漆以青色的花纹。司马炎说着,顺手扯下一根细长的柳条,边慢慢地甩荡着,边随心所欲地在柳林中缓缓地游荡着,尽情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春光。
张华顺手撅下一截柳条,掐成两三寸长,轻轻地来回拧了几下,慢慢地抽掉木芯,做成一个柳哨,放在嘴里吹着,发出一阵呜呜啦啦的响声。
柳哨的响声惊动了司马炎,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瞅着正在吹柳哨的张华,饶有兴趣地说:“这声音虽不如丝竹之乐、金石之声那么婉转悠扬、悦耳动听,但却也别具风味,与此情此景正好匹配。一截柳条竟然也能吹出曲调,岂非怪哉!爱卿何时学得此种技艺?”
“此乃乡间孩童常玩之物件。臣少时孤贫,童年是在乡间度过,便从小伙伴处学会了此种技艺。只是臣多年未曾再习练过,已经吹不出婉转悦耳之曲调,让陛下见笑矣。”张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地说,“今日臣触景生情,仿佛又回到孩童之时,一时性情难遏,故而做出此种不雅之事,有污圣聪,请陛下鉴谅。”
“孩童之时,无忧无虑,实令人留恋。只可惜时光不可倒流,使人无法重返那段欢乐时光。”司马炎莞尔一笑,伸着手说,“让朕也试上一试,看能否吹响。”
“此柳哨臣已吹过,恐有污圣口。待臣为陛下另做一个。”张华重新做了个柳哨,双手捧给司马炎,诚惶诚恐地说,“请陛下一试。”
司马炎接过柳哨,憋足了一口气,使劲地吹起来。可是,不管他如何去吹,却只能发出噗噗的响声。他有些尴尬地瞧着张华,无奈地说:“小小柳哨竟也如此难吹。看来,任何技艺皆非一日之功啊!”
“陛下初次尝试,便能吹出声音,已实属不易。”张华连忙替司马炎打圆场,“记得臣当年学吹柳哨时,用了几天工夫,吹坏了好多柳哨,方能吹出响声。”
“哈哈哈——”司马炎开心地笑了,爽朗地说:“爱卿还有何技艺,再给朕展示一番。”
“臣小时还会用柳条编花篮,不知如今是否还能编出。”张华说罢,撅下一些细柳条,蹲在柳林中精心地编制起来。不大工夫,一只小巧的花篮就编好了。他双手把花篮捧到司马炎面前,红着脸说,“实在不堪入目,请陛下莫要见笑。”
司马炎接过小花篮,托在手中,边欣赏边赞叹道:“爱卿真是心灵手巧,几根柳条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只花篮。妙,妙!”
一支细短的柳哨与一只小巧的花篮,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把司马炎与张华的心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似乎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像是两个正在树林里玩耍的孩子,有说有笑。他们轻轻松松地在柳林中游玩了一个多时辰,稍感疲倦的司马炎倚在一棵大柳树上,摘下几片鲜嫩晶莹的柳叶,边仔细地观赏着,边不解地问着张华:“御花园中柳树微微泛绿,此处柳树却已出芽吐翠,究竟是何缘故?”
张华微笑着回答:“万物皆有灵,春来柳先知。以臣度之,此处之柳能比他处之柳先绿数日,其缘故有二:一是此处濒临伊水,土壤比别处湿润;二是此处正对着伊阙,南来之暖风从阙中吹人后首先经过此柳林。”
司马炎连连点头,赞许地说:“人言爱卿学业优博,朗瞻多通,器识弘旷,无所不知。今日一问,果真如此。”
“陛下过奖矣,臣不敢当此虚名。”张华感慨地说,“臣之所学,乃雕虫小技耳,不堪大用。而羊叔子与杜元凯所学,才是治国安邦平天下之大学问。臣每与此二人交谈,总是自愧弗如,叹息不已。”
张华似乎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却深深地触动了司马炎,让他想起了四年前的今天,在这柳林边为羊祜送行的情景。当时,他破例地追到这里来为羊祜送行,是想以此来激励羊祜,使其能够在荆州方向打开灭吴的突破口,进而实现他统一天下的愿望。然而,四年过去了,曾被他寄予厚望的羊祜不仅没能打开灭吴的突破口,反而被吴将陆抗击败,使他多年的希望化为了泡影,灭吴又变得遥遥无期了。为此,他一个冬季都变得郁郁寡欢。前些日子,他曾向贾充透露了自己的苦恼,希望这位当朝的宰辅能够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愁。可是,贾充不仅没有为灭吴出一谋、献一策,反而劝他暂时放弃灭吴之念,固守本土,以待后图。他既不肯放弃灭吴的念头,又找不到灭吴的好办法,于是便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困境……今日,张华突然夸赞起羊祜“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大才学,不禁又勾出了他灭吴的心思,先前正浓的游兴,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霎时间,他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神情凝重地遥望着雄伟的伊阙,久久地沉思着。
司马炎情绪上的明显变化,立即引起了张华的关注。昨天,他之所以再三劝说司马炎到这里来“散心”,其真正的用意是想通过触景生情的办法,唤起司马炎灭吴的欲望,以达到重新起用羊祜的目的。如今,他发现自己的良苦用心已经有了成效,不由得暗自欣慰。他打量着久思不语的司马炎,明知故问地说:“今日春光明媚,绿柳婆娑,陛下应尽情游乐一番,何必又要为国事伤神?”
“草木亦有情,何况人乎!朕面对着这春光绿柳,不禁又忆起了四年前为羊祜送行之情景。”司马炎依然眺望着伊阙,深沉地说,“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羊祜出京已有四年,至今还未回过洛阳,不知其是否还像四年前一般?荆州之役战败后,朕碍于国法军律,不得不将羊祜贬为平南将军。遭此重挫后,羊祜是否会一蹶不振,失去往昔进取之心?”
“陛下不必担忧。羊叔子并非鸡肠小肚、锱铢必较之辈,而是胸怀大志、百折不挠之人,岂会因偶尔受挫而一蹶不振!”张华见时机已到,见缝插针地说,“据臣所知,羊祜遭贬之后,不仅未失去往昔进取之心,反而是愈挫愈奋。知难而进,正在谋划着灭吴之新策。”
司马炎扭过脸来,紧盯着张华,略显意外地问:“此事汝如何得知?莫非羊祜有书信来?”
张华赶紧解释说:“前几日,平南将军府长史邹湛来京公干时,臣曾向他打问过羊祜近况。邹湛言道:‘自去冬以来,平南将军日夜面对着地图发呆,谋划着灭吴之新策,未曾有丝毫懈怠……’臣故而知之。”
司马炎又问:“不知羊祜是否已思出灭吴新策?”
“臣亦不知。”张华瞥了司马炎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欲知其详,何不将羊叔子召回京师细问。”
“朕已四年未见过羊祜,甚是思念。”一说起灭吴之事,司马炎的游玩之心已经荡然无存,拍了下柳树,毅然决然地说,“立即回宫拟诏,命羊祜马上回京!”
看似柔弱的春风,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能量,仅仅用了十多天的时间,就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冬与春的季节交替。伊洛盆地终于摆脱了残冬的纠缠,显露出浓浓的春意,万物复苏,绿野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