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已经湿透的吾彦被带进便殿时,心中异常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皇宫,也是他首次见到孙皓,出于对皇帝的忠诚与敬畏,这位在战场上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勇猛之将,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进殿门,他就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说:“臣……建平太守吾彦……叩见陛下!”
孙皓打量着像是半截子铁塔般的吾彦,略显惊奇地问:“汝就是那个在复夺西陵时力斩步玑、生擒步阐之吾彦?”
吾彦更是激动不已,边连连叩首边哽噎着回答:“正……正是微臣。”
孙皓瞧着吾彦身边流下的一摊水,不动声色地问:“大司马遣汝前来见朕,有何事面奏?”
“大司马遣臣前来见陛下,有紧急军情需面奏。”吾彦跪爬了几步,来到御案前,从身上解下一个布包,打开后双手放在御案上,低着头说,“请陛下过目。”
孙皓定睛一看,见面前摆着一堆长满白毛的木屑,而且还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霉味。他连忙扭过脸去,紧皱着眉头说:“速将这些污秽之物撤去!”
岑□赶紧把那包木屑从御案上撤掉,并严厉地责怪着吾彦:“吾太守好不懂事,竟然用这些肮脏之物污染圣目!”
“这些木屑虽然肮脏,但却包含着重大军情……”吾彦把这些木屑的来历叙述了一遍,又郑重地说,“大司马据此断定,巴蜀晋军正在长江上流大量建造战船,操练水军,欲顺流而下,东出三峡,与我军争夺长江之掌控权。长江天堑乃我军赖以抵御晋军之屏障,若屏障不保,以我军之兵力则难以与强大之晋军为敌。故而,大司马遣臣前来向陛下面奏此事。”
还在想着七年后“青盖人洛阳”的孙皓,根本就没有把吾彦的话当做一回事,不以为然地说:“大司马多虑矣。去年荆州之战,晋军八万之众竟被我军三万兵马打得溃不成军,还有何‘强大’可言!至于进行水战,晋军更是不值一提。去年徐胤也曾率巴东水师东出瞿塘峡,欲援助叛贼步阐,宽谷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如今之晋军,皆如惊弓之鸟,谈战而色变,又岂敢再挑起事端,重蹈覆辙。汝回去后转告大司马:晋国气数将尽,自保已是不能,绝不敢以卵击石,玩火自焚。”。
听了孙皓的这番话,吾彦是不寒而栗。作为去年荆州之战的亲历者,他深切地体验到那场战争胜得是多么艰难,绝不像孙皓说的那么轻松;作为身处前线的将领,他清楚地感受到晋军的实力与战争的威胁,绝不像孙皓想的那么乐观。而身为一国之君的孙皓,面对着虎视眈眈的晋军,面临着国破家亡的危险,竟然还这么若无其事,还如此大意轻敌,这如何得了!想到这里,一种深深的忧虑压倒了他初次见孙皓所产生的紧张与恐惧,壮起胆子说:“陛下,恕臣斗胆直言。去年荆州之战我军之所以能够获胜,一是羊祜求胜心切,分兵出击,给我军造成可乘之机,得以各个击破;二是大司马计高一筹,料敌在先,以水代兵,拖住了晋军主力,为我军赢得了时间。以臣之愚见,晋军虽然战败,但并非一触即溃;我军虽然获胜,但并未大伤晋军之元气。这诚如大司马所言:‘我军虽侥幸获胜,但晋军绝不会善罢甘休,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再燃战火。’陛下要居安思危,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一名小小的太守,竟然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说话,这让孙皓感到很不舒服。按照他本来的脾气,定会勃然大怒,即使不把吾彦推出斩首,也要对其大加斥责。然而,一则是他还沉浸在“入主中原”的喜悦之中,心情甚佳,不愿为这点小事生气动怒;二者因吾彦是陆抗的爱将,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得看主人,没必要为这事惹得陆抗不愉快,影响到君臣之间的情分。因此,他只是皱了下眉头,瓮声瓮气地问:“大司马遣汝前来见朕,究竟意欲何为?”
事情既然已经摆明了,吾彦反倒不再担惊受怕了,又鼓起勇气说:“据大司马判断,快则二三年,慢则三四年,巴蜀晋军就将在长江上流建造出大批战船,操练出数万能战之水军。尔后,便会拥出三峡,夺取我国之荆州。为保长江天堑之掌控权不落入敌手,我军亦应在荆州大造战船、扩充水军。但因荆州兵力、人力与物力所限,大司马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故遣臣前来向陛下求援,请陛下再给荆州调拨些兵马与钱粮,以供急需。”
孙皓冷冷一笑,断然回绝道:“国之兵马,三分之一在荆州,朕无兵可调;国之钱粮,已是入不敷出,朕无钱粮可拨。”
孙皓的冷漠大大出乎吾彦的意料,但他面对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又不敢进行争辩,只能苦哀哀地说:“大司马一向高瞻远瞩,所虑之事从无失算。臣恳求陛下以国家安危为重,给荆州多调拨些兵马与钱粮,用以建造战船、扩充水军。只要长江天堑还掌控在我军之手,晋军就无法渡江,国家便可转危为安!”
孙皓的忍耐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烦躁地说:“大司马也未免太谨小慎微矣。汝回去后转告大司马:天命在朕,庚子年朕当青盖人洛阳。请大司马莫要自寻忧烦。去吧。”
孙皓的话说到这种程度,吾彦已无话可说了。他万般无奈地向孙皓叩了个头,伤心地说:“臣告退。”
同一种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有时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吾彦从宽谷江流中打捞出来的木屑,在孙皓的眼里是一堆肮脏的污秽之物,但到了陆抗的眼里,它却变成了紧急的军情,其中隐蔽着无数的战船与水军,藏匿着战争的威胁与亡国的危险。这些孙皓不屑一顾的污秽之物,却在陆抗的心中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自吾彦离开江陵后,陆抗几乎是日日愁眉紧锁,夜夜难以入眠。他虽心存幻想,盼望着朝廷给荆州增兵拨钱,使他能够抢在巴蜀晋军出峡之前,做好迎战的准备。但他又预感到这种希望似乎太渺茫,很可能要落空。所以,他一边暗中筹划着如何去建造战船、扩充水军,一边又反复思考着希望落空后的应急之法……
陆抗在痛苦中煎熬了十六个昼夜,一直等到第十七天的下午,吾彦终于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步履,走进了陆抗的书房。在吾彦步人书房的那一瞬间,陆抗的精神曾为之一振,两眼闪射出兴奋的光芒。可是,当他看清吾彦的神态与举止后,心中一下子全明白了,仅存的一点幻想与希望全破灭了。他强压住极度失望的情绪,冷静地说:“吾太守请坐吧。”
陆抗精神上有所准备,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绝望的吾彦却无法掩饰内心的苦闷,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见到了主将,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抗面前,垂头丧气地说:“卑职无能,愧对大司马之重托……”
“此非汝之过也。”陆抗赶紧将吾彦扶起,自责地说,“是我心存幻想,知其不可而为之。”
“唉——”吾彦哀叹了一声,双手抱头,许久没有说话。
陆抗并没有催促吾彦,而是亲手为他沏了杯热茶,默默地放在吾彦面前。
“大司马,卑职万万没有想到啊……”吾彦终于憋不住了,把见孙皓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陆抗叙述了一遍,说到痛心之处,不由得潸然泪下。
陆抗正襟危坐,一声不吭,认真地倾听着吾彦的讲述,自始至终没有插过一句话,只是不时地蹙一蹙额头。然而,当他听到“庚子年朕当青盖入洛阳”与“请大司马莫要自寻忧烦”两句话时,身子不禁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太阳穴上暴出的青筋犹如几条粗大的蚯蚓在蠕动。这话出自孙皓之口,实在太让他吃惊了,太让他伤心了。国家已经破败到崩溃的边缘,孙皓不仅浑然不觉,反而还想入非非,真是匪夷所思。他忧国忧民,呕心沥血,换来的却是自寻忧烦!他的心上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两刀,只觉得有一股辛辣的热流从胸中冒出,涌向喉咙。他赶紧攥起拳头,咬着嘴唇,极力想把胸中涌上来的那股热流憋回去。
吾彦吐出了已在胸中憋了多日的郁闷之气,心里才觉得稍微宽松了一点。他悄悄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瞧了瞧陆抗,不由得大为吃惊。他跟随陆抗近二十年了,经历过许多次危难与生死的考验,但无论处境多么危急,陆抗都是泰然自若,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恐惧过。
就在吾彦惊愕之际,陆抗却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红的热血……
“啊!”吾彦惊叫了一声,一跃而起,扶住了摇摇晃晃的陆抗,惊慌失措地呼唤着:“大司马——大司马……”
吐过血之后的陆抗,好似把郁结在胸中的痛苦也吐了出来。他喘息了片刻,用袍袖揩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惨笑着说:“无妨,无妨。汝不必惊慌。”
“大司马病情如此沉重,国家又将依靠何人?卑职岂能不惊慌?”吾彦看着面无血色的陆抗,焦躁地说,“国家已经摇摇欲坠,可圣上竟然还异想天开地要‘青盖入洛阳’;晋军即将大举入侵,可圣上却置若罔闻。如此下去,只怕大皇帝开创之基业要毁于一旦也!”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陆抗暗暗地叹了口气,痛心地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怕等不到庚子年,国家就可能要重蹈蜀汉之覆辙也!”
吾彦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急切地说:“大司马快想个高明之策,救救国家,救救民众!”
陆抗摇摇头,忧心如焚地说:“弱肉强食,此乃千古不变之规。强者存,弱者亡,从古至今概莫能外。惟有变弱为强,方为长存之计;若不改变强弱之势,任何计谋也只能暂缓一时之急,而无法保其久安。事到如今,我亦无救国救民之良策,只能病笃乱投医,以图苟延残喘而已。”
“病笃乱投医总比等死要好。”吾彦眼巴巴地瞅着陆抗,“大司马有何救急之策?”
陆抗沉抑地说:“我手中亦无富余兵马与钱粮可援助建平,只有二十名铁匠与三万斤熟铁,汝带回去用吧。到时或许可暂救燃眉之急,拖住顺流而下之巴蜀晋军。”
“铁匠?熟铁?”吾彦深感意外,不解地问:“大司马之意是……”
陆抗深谋远虑地说:“汝返回建平之后,让铁匠打制两条铁锁链,置于巫峡入口之处,横断江路;再打制数百铁锥,嵌于大石之上,沉入峡口外江流之中。有此二物,巴蜀晋军战船一时就难以进入巫峡。待到巴蜀晋军所有战船云集于宽谷之后,汝再设法将其烧毁……”
吾彦连连点头,强打起精神说:“卑职今日就返回建平,打制锁链与铁锥。然后再备足引火之物,准备火烧宽谷,把那里变为第二个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