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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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初夏时的建业,正是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一场连一场的黄梅雨,把富丽堂皇的昭明宫浇得像只落水的锦鸡,每一根羽毛都被泡透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滴着水。

持续的淫雨天气使孙皓不能外出游猎,只好在昭明宫中逗着鹦鹉玩,以消磨时光。那两只巧舌如簧的大鹦鹉,犹如两个极善阿谀奉承的佞臣,在孙皓的逗弄下,争先恐后地不断呜叫着:“陛下圣明……”

“圣上英明……”鹦鹉谄媚的叫声,使孙皓很是开心,发出阵阵放肆的笑声。

侍立在孙皓身边的岑□,瞧着那两只正在撒欢的大鹦鹉,脸上露出了狡诈的笑容。正是这两只善于模仿人语的大鹦鹉,给孙皓带来了欢快的笑声,也给何定带来了灭门之灾,使岑□在与何定的争宠中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靠出卖濮阳兴与张布而得到孙皓宠信的岑□,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力与利益,曾经与何定狼狈为奸,一唱一和,不断向孙皓进谗言,先后逼反了孙秀、步阐,相继害死了万或、留平等人,使朝臣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岑□与何定也因此而得到孙皓的信赖,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然而,随着岑□与何定权势的不断增大,二人之间狗狼争肉的矛盾也慢慢显露了出来。为了能够吃独食,他俩明里暗里争斗不休。去年末,何定为了讨取孙皓的欢心,用重金购得两只能言善语的鹦鹉,献给了孙皓。冬季无法外出游玩而百无聊赖的孙皓,得到了何定献上的开心之物,甚是高兴,重重地奖赏了何定。在邀功争宠中败于何定的岑□,大为恼火,决心除掉这个昔日的盟友、今日的政敌。于是,岑□就用金钱买通了何定家的管事,换到了一个足以致何家于死地的消息:色胆包天的何定,前些年在为孙皓选取美女时,竟然偷偷地留下了两名妙龄女子,据为小妾。当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孙皓后,孙皓龙颜震怒,立即下诏,将何定全家腰斩于市……

如今,这两只鹦鹉虽然每天仍旧在向孙皓大献殷勤,但何定却已经化为粪土,变成了孤魂野鬼。每次听到鹦鹉的叫声与孙皓的笑声,岑□都不禁暗自得意。

孙皓逗弄了一阵鹦鹉,觉得有点乏味了,才漫不经心地问着岑□:“近日边境可还平静?”

岑□赔着笑脸回答:“自大司马平定了步阐叛乱、击溃了晋军进犯之后,两国边境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事。如今之晋军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岂敢再挑起事端。陛下可泰然处之,养好圣体,准备入主中原吧。”

自从陆抗打败了羊祜之后,孙皓甚是张狂,以为晋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又自不量力地做起了“入主中原”的美梦,就眉开眼笑地问:“以爱卿之见,朕何日可入主中原?”

岑□眨巴了几下眼睛,热心地向孙皓建议道:“建业近期来了一位云游道士,姓尚名广,不仅道法高妙,而且精通《易》理,极善筮术①,能知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事,凡占卜皆极其精准,无一漏算。建业之人趋之若鹜,赍重金以求一卦。但尚广每日只是焚香静坐,面壁沉思,三日方肯为人占卜一次。陛下欲知入主中原之期,何不将尚广召入宫中,卜上一卦。”

“世间竟有如此奇人!”正闲得有些无聊的孙皓闻听此言,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说,“速将尚广召入宫中,为朕占卜入主中原之期。”

“遵命!”岑□款款一笑,殷勤地说,“臣即刻召尚广入宫为陛下占卜。”

一个时辰之后,岑□带着一身道装的尚广来到昭明宫中。一心想入主中原、据有天下的孙皓,竟然破例地迎上前去,热情地把尚广请进便殿。

尚广边向孙皓稽首②,边毕恭毕敬地说:“贫道得以瞻仰圣容,不胜荣幸。”

孙皓瞧了瞧须发皆白的尚广,客气地说:“朕观道丈③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必为奇人。不知道丈高寿几何?”

“修道之人,只论道法,不计年寿。”尚广淡淡一笑,卖弄地说,“贫道自幼便跟随张天师④修炼道术,已记不得贱庚。”

“道丈乃张天师弟子?”岑□故作惊讶之状,诧异地说,“张天师创立‘正一盟威之道’,已有一百三十余载,升入仙界也已近一百二十载。如此说来,道丈之寿已高达一百三四十岁!”

①筮术:用蓍草进行算卦的占卜术。

②稽首:道士所行的一种礼节,先把一只手举到胸前,再俯首至手。

③道丈:对老年道士的敬称。

④张天师:即道教创始人张道陵。

他于东汉永和六年(141)作道书二十四篇,创立道派,为道教定型化之始。因入道者须出米五斗,故又称五斗米道。后来道教徒尊张道陵为“天师”。

尚广莞尔一笑,不置可否,默认了岑□的说法。

“道丈已一百三四十岁!”孙皓大为惊诧,肃然起敬地说,“道丈如此高寿,可谓已修炼成仙矣!”

“道法无边,得之者谓仙。”尚广矜持地笑了笑,炫耀地说,“自从张天师升入仙界之后,贫道便云游四方。前些日,贫道游至寿春,见东南方紫气弥漫,祥云升腾,便追寻着紫气祥云来到了建业。”

“紫气祥云!”孙皓笑眯眯地问,“以道丈观之,建业之地形山水如何?”

“妙不可言!”尚广摇头晃脑地回答,“建业下有山环水绕,上有紫气祥云笼罩,实为龙盘虎踞之地。”

孙皓越听越高兴,眉眼含笑地问道:“朕闻道丈法术高妙,能知成败祸福,不知是否可为朕卜上一卦?”

尚广不假思索地说:“能为陛下效劳乃贫道之荣幸。不知陛下欲知何事?”

孙皓说:“朕欲知何时可入主中原。”

“待贫道卜上一卦,便可知分晓。”尚广面南而立,闭上双眼,小声地祷告了一番,从怀里摸出几截蓍草茎,轻轻地撒了在地上。然后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蓍草茎,眉飞色舞地说,“庚子岁,陛下当青盖①人洛阳。”

孙皓又惊又喜,急切地问:“道丈何以知之?”

“此乃卦象所示,贫道故而知之。”尚广指着散落在地上的蓍草茎,煞有介事地说,“此卦名日同人②,其卦辞云:‘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同人者,与人同心也;与人同心便足以涉难,故日‘利涉大川’也……贫道与人占卜无数次,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大吉大利之卦。陛下真是洪福齐天,可喜可贺!”

孙皓犹如痴儿观天似的瞧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蓍草茎,仿佛听天书一般听着尚广的解释。尽管他完全弄不明白卦象所表现出的意义,也根本听不懂尚广那些云遮雾罩的话语,但还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懂装懂地说:“道丈金玉之言,使朕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此乃天意啊!贫道只不过是代传天意而已。”尚广喜气洋洋地说,“请陛下稍安毋躁,静候庚子年到来,便可入主中原。”

①青盖:青色的车篷。汉制,王车用青盖。

②同人:卦名,《周易》六十四卦之一,意为与人和协。

孙皓让太监取来百两黄金,恳切地说:“多谢道丈指点迷津。区区薄礼,权作占卜之酬,请道丈笑纳!”

尚广见到那黄灿灿的金子,两只眼球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炭,放射出两束贪婪的光芒,正想伸手去取,忽听岑□发出了两声沉闷的咳嗽。岑□的咳嗽声就像是一道严厉的命令,迫使尚广放弃了贪欲,苦笑着说:“贫道能够得以瞻仰圣容,则此生足矣,酬金断不敢收。”

岑□一边频频给尚广使眼色,一边向孙皓解释道:“道丈视金钱如粪土,与人占卜只是为传扬道法,分文不取,又岂能收陛下赏赐。”

尚广恋恋不舍地瞅了瞅黄灿灿的金子,再次向孙皓稽首,轻声地说:“贫道暂且告辞。待到庚子年,贫道定在洛阳恭迎陛下圣驾光临。”

“待与道丈在洛阳重逢时,朕定重重封赏道丈!”孙皓把尚广送出便殿,又吩咐着岑□,“岑爱卿代朕送道丈出宫。”

“遵命!”岑□带着尚广离开了便殿,走出好远,才低沉而严厉地命令着尚广,“今日天黑以后,汝便悄悄离开建业,远走高飞,埋名隐姓,永不得再露面。如若不然,休怪我无情!”

尚广耷拉下脑袋,嗫嚅地说:“小人明白,断不敢有违大人之命。”

孙皓站在便殿的廊檐下,目送着远去的岑□与尚广,喜不自胜地自语道:“庚子年,青盖入洛阳……”

在吴国的群臣之中,对孙皓了解最深最透的人恐怕要算是岑□了。他通过多年仔细观察与反复揣摩,已经对孙皓的秉性了如指掌,能够从孙皓的一颦一笑、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其内心活动,并能投其所好,讨其欢心。近些天,他发现孙皓的心情就像梅雨季节的天气一样阴晦,担心这个性情乖戾的皇帝又会生出什么怪诞的念头。于是,他经过一番精心的策划,用重金雇用了以行骗为生的江湖术士尚广,为孙皓表演了一个“青盖入洛阳”的骗局。他煞费苦心地编造这么个骗局,一是要逗孙皓开心,以邀宠固宠;二是借此稳住孙皓,为他攫取更大的权力与利益赢得几年的时间。

妄自尊大的孙皓果然被岑□与尚广的骗术蒙住了,完全忘掉了大兵压境、危如累卵的国情,沉溺在“入主中原”的巨大喜悦之中。当岑□返回便殿时,他还在如醉如痴地自语着:“庚子年,青盖入洛阳……”

岑□偷觑着仍旧陶醉未醒的孙皓,满脸堆笑地说:“今年为癸巳年,再有七年就是庚子年,陛下便可拥有天下、威震四海矣。可喜可贺!”

孙皓瞅了一眼岑□,略感遗憾地说:“七年太长,若是二三年更妙……”

“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啊!”岑□笑容可掬地安慰着孙皓,“时光如流水,七年一晃也就过去矣。”

“天命难违,朕就耐心等待吧。”已经鬼迷心窍的孙皓,眼前浮现出了七年后他“青盖入洛阳”时的盛况,耳畔似乎响起了洛阳民众的欢呼声。

正当孙皓想入非非之时,一名太监前来奏报:“建平太守吾彦请求陛下召见。”

“一郡太守竟然也来求见,成何体统!”孙皓美妙的遐想被太监打断了,心中很是不悦,不耐烦地说,“若是诸郡太守皆来求见,朕如何见得过来?此例不可开。”

太监小心翼翼地说:“是大司马陆抗派遣吾彦专程前来向陛下面奏军情。”

孙皓自登基以来,骄横粗暴,视大臣如草芥,稍不如意,轻则训斥,重则怒骂,直至进行杀戮。然而,由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的原因,他惟独对陆凯、丁奉与陆抗三人有所顾忌,甚而在内心深处还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畏惧,不敢对他们太放肆。尤其是对陆抗,或许是出于姻亲的关系,或许是由于去年那场以少胜多的战争,使他又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敬畏之感。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迫使他改变了主意,低沉地说:“既然是大司马派遣吾彦前来见朕,那就传他来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