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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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陛下为难之处,臣岂能不知?伐吴之事,暂缓可以,但不宜久拖。”羊祜泪眼蒙咙地说,“以臣观之,孙皓暴虐已甚。吴国衰败不堪,民不聊生,军心涣散,我军挥师南下,定可取胜。若孙皓不幸而殁,吴国更立明主,我军虽有百万之众,长江未可窥也。我国今秋虽有八州遭受水灾,收成锐减,但臣在荆州尚存有五百余万斛军粮,可供二十万大军近两年之需,陛下不必为伐吴时缺粮担忧。”

司马炎不禁暗暗吃惊。在此之前,他虽知荆州军中已有数年之储。但由于那些存粮皆为军垦所产。木在国家统筹之列,所以他并不知道具体数字。如今听羊祜这么一说,他一时还真有点难以置信,惊讶地问:“荆州存有五百余万斛军粮?”

羊祜郑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这些军粮乃臣九年所积,本为伐吴而备,陛下可随时调用。臣只盼陛下能早日作出决断,挥师伐吴,统一天下,以了却臣之心愿。”

司马炎被羊祜的无私感动得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地说:“舅父为统一天下,真是耗尽了心血!朕能得到舅父辅佐,实乃大幸。愿苍天垂怜,使舅父得以康复,以偿朕愿!”

“臣何尝不愿亲率大军平定江南。以报答先帝、太后与陛下知遇之恩。但天不假时,臣只能抱憾而死矣……”羊祜说到伤心之处。不禁泪如泉涌,哽噎着说,“待到四海归一之后,陛下莫忘遣一小黄门,到臣之坟前去告知一声,使臣能含笑于九泉。”

“舅父两年前所上伐吴之策,朕已铭记在心。朕会遵照舅父表中所言,抓紧部署伐吴之事,尽快挥师南下,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只是……”司马炎迟疑了一下,犹豫不决地说,“欲灭孙吴,必先夺取吴之荆州。掌控长江中游,方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可如今舅父疾病缠身,一时还不能重返襄阳,不知何人可代舅父统率我荆州兵马?”

“此事臣已思之再三。”羊祜喘息了片刻,坚信不疑地说,“杜元凯之才,远胜于臣。陛下若命其代臣去统率我荆州兵马,定能胜此重任。”

“姑丈之才,朕深信不疑。只是……”司马炎沉吟有顷,有些顾虑地说,“度支尚书一职,至为重要,非姑丈这等大才之人不可担此重任。若姑丈前往荆州,又有何人可为国理财?”

“陛下不必忧虑。”羊祜略加思忖,坚定地说,“张茂先之才,不逊于杜元凯,可任度支尚书。”

司马炎思考了一阵子,毅然决然地说:“就依舅父所荐,朕稍后便拜姑丈为镇南大将军,去襄阳主持荆州军务,筹划伐吴之事。一旦筹备就绪,朕就颁诏伐吴。”

“有杜元凯主持荆州军务,灭吴有望矣!”羊祜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惨淡地笑了笑,欣慰地说,“臣在九泉之下,等待着灭吴之佳音捷报!”

“舅父——”司马炎深情地呼唤了一声,仿佛怕死神把羊祜从他身边抢走似的,紧紧地抓住羊祜的双手……

司马炎回到皇宫之后,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像是中了邪似的在寝殿中呆坐了半夜,才长吁短叹地和衣躺在御榻上。然而,他人虽躺在寝殿中,但心却飞到了羊祜的病榻边,白日里与羊祜诀别的情景,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羊祜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使他无法入睡。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刚刚睡着不久,他便做起梦来:

羊祜身着道服,飘然而至,边向司马炎稽首边沉闷地说:“陛下多多保重,臣要去见先帝与太后矣。”

“舅父……”司马炎边呼唤着边伸手去拉羊祜。

羊祜又飘然而去,边向司马炎频频挥手边殷切地说:“臣在九泉之下,等待着灭吴之佳音捷报。”

“舅父莫走——”司马炎焦急地呼喊着,要去追赶羊祜……

“陛下醒来……”当值太监把司马炎从梦中唤醒。

司马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怔怔地问:“现在是何时?”

当值太监回答:“将近卯时。”

“舅父走矣……”司马炎双手掩面,抽泣了一会儿,然后揩掉泪水,一骨碌下了御榻,瓮声瓮气地说,“去便殿。”

当值太监劝阻道:“时候还早,陛下再睡一会儿吧。”

“舅父走矣……”司马炎没有理睬太监的劝阻,边自语着边垂头丧气地走出寝殿。

司马炎比往日提前半个时辰来到便殿,在御案前默坐了片刻,提起毛笔,亲自书写起诏书。

司马炎刚把诏书写毕,一名在宫门值夜的小黄门就急匆匆地走进便殿,跪伏在御案前,悲怆地说:“启奏陛下,中护军羊琇来报:征南大将军已于今日卯时归天。”

“舅父果已走矣……”司马炎潸然泪下,抽泣着说,“速备素服,朕要去祭奠征南大将军。”

刚交辰时,身着素服的司马炎便来到了羊祜的灵堂内。他抚摸着羊祜的灵柩,泪流满面地哭诉着:“舅父英年早逝,使朕失股肱……苍天不公,折国之栋梁……舅父放心,朕定让舅父遗愿得偿……”

司马炎的到来与哭诉,使正在为羊祜守灵的夫人夏侯氏、羊琇与杜预、张华深为感动和慰藉,他们一齐跪在司马炎的身前,一遍遍地哀求着:“陛下莫伤了圣体……”

司马炎哭诉了好一阵子,才止住了悲声。他伏下身去,安慰着已哭成泪人的夏侯氏:“人死不能复生,请舅母节哀保重!”

“谢陛下!”夏侯氏取出一枚金印,双手捧到司马炎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先夫在病重之时,将此印交于臣妾,并言道:‘我有负先帝、太后与圣上之重托,不敢受此爵位,虽曾数次上表推辞,无奈圣上不予恩准,故只好暂将此印留在身边。待我死后,汝务必要将此印交还圣上,断不可把它装入棺中,埋于地下。’臣妾不敢违背先夫之嘱托,今将此印奉还圣上。”

司马炎瞅着面前的这枚金印,不由得愣住了。这枚金印,他太熟悉了。去年八月,他因羊祜治理荆州有功,把羊祜从钜平侯晋升为南城郡侯①,铸此金印,送往襄阳。可羊祜却连上三表坚辞不受,并三次将此金印送回他手中。为此,他连颁四诏,才迫使羊祜不得不收下了此印。然而,羊祜在此后的所有奏章中,仍旧是自称‘钜平侯’而从未称过‘南城郡侯’……没想到在事隔一年多之后,这枚金印重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①郡侯:爵位名,其位与“公”同,高于其他各“侯”。他瞅着这枚熟悉的金印,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自立国以来,他不知封过多少官爵,这其中有一些是出于本意,有一些是迫于无奈。在那些被封赐的大臣中,有一些是因功绩而得到的,有一些是因各种复杂的关系获得的,还有一些是厚着脸皮索求到的。像羊祜这样只知奉献而不求回报、功绩显著而坚辞官爵的人,在朝臣中实属凤毛麟角。若所有的文臣武将都能像羊祜这样,他会少伤多少脑筋,省去多少忧烦……

司马炎盯着面前的这枚金印,深有感触地说:“若论治国安邦之功绩,文武百官中应首推舅父。朕封舅父为南城郡侯,是论功行赏。请舅母将此金印放人舅父棺中,以告慰英灵。”

“陛下——”夏侯氏双手把那枚金印举过头顶,苦苦地恳求道,“臣妾若有负先夫嘱托,死后便无颜去见先夫……请陛下务必收回此印!”

司马炎违心地捧起那枚金印,喟叹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舅父谦让多年,志不可夺,身殁而遗操益甚,堪为楷模。此伯夷、叔齐①所以称贤,季札②所以全节也!今复舅父钜平侯之爵位,以彰显其高尚之美德。”说罢,又转而询问着为羊祜戴孝守灵的羊琇,“舅父临终之前,可曾留下遗嘱?”

羊琇伏地答道:“兄长弥留之际,曾嘱咐臣,将其葬于先人墓次。请陛下恩准。”

“这……”司马炎稍作踌躇,低缓地说,“先帝在世之时,与舅父情同手足,凡遇大事必与舅父相商。今舅父既已归天,坟墓宜与先帝陵为邻。今赐先帝陵旁田地一顷,以安葬舅父,使其在地下陪伴先帝。”

“多谢陛下恩典!”羊琇连连叩首,感激地说,“兄长若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

司马炎把灵堂打量了一遍,低声地吩咐着一身素服的杜预、张华:“朕知二位爱卿与征南大将军情义笃厚,胜似兄弟。征南大将军之丧事,朕就委托二位爱卿操持,以国礼厚葬之,切不可草率从事。”

杜预与张华异口同声地说:“臣领命。”

司马炎又补充道:“若有为难之处,请二位爱卿直言于朕,不必隐瞒。”

①伯夷、叔齐:伯夷,商末孤竹国(今河北卢龙西)国君之长子;叔齐,孤竹国国君之次子。父临终前遗命叔齐嗣位,父死后叔齐让位,伯夷不受。二人闻周文王善养老而入周。周文王死后,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周武王灭商后,二人逃到首阳山(今山西永济南),不食周粟而死。

②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吴王寿梦之子、诸樊之弟。寿梦欲立季札为君,季札不受,北游列国,观乐于鲁。

杜预与张华交换了一下眼色,吞吞吐吐地说:“征南大将军立身清俭,生前俸禄或赡养九族,或赏赐军士,归天后家无余财。臣与中书令相商,愿预支一年俸禄,为征南大将军办理丧事。请陛下恩准。”

“征南大将军生前为国家存下五百余万斛军粮,本人却家无余财。此等功德,前贤莫及!”司马炎唏嘘了一阵子,命令着随他而来的小黄门,“宣诏。”

小黄门展开捧在手中的诏书,一字一顿地宣读起来:

……征南大将军、南城郡侯祜,德才兼备,功勋卓著,思心清远,淡泊名利。始在内职,值登大命,乃心笃诚,左右王事,入综机密,出统方岳①。当终显烈,永辅朕躬,而奄忽殂陨,悼之伤怀。追赠侍中、太傅,谥曰成。赐以东园秘器②、朝服③一袭、钱五十万、谷万斛、布千匹……

夏侯氏、羊琇、杜预与张华听罢诏书,全都被感动得热泪涌流。自从司马炎称帝以来,先后有安平王司马孚、睢陵公王祥、博陵公王沈、钜鹿公裴秀、乐陵公石苞、寿光公郑冲、临淮公荀□等多位王公重臣病逝,但除了司马孚之外,其他诸“公”在去世之后,均未得到司马炎如此高的赞扬与这么重的赏赐。由此可见,羊祜在司马炎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司马炎对羊祜的感情是何等深厚。身为人臣,死后能享受到这种礼遇,实属罕见!他们一齐跪伏在司马炎的面前,边叩头边泣不成声地说:“谢陛下隆恩……请陛下起驾回銮……”

司马炎摇摇头,哀伤地说:“征南大将军是为国家社稷之稳固而积劳成疾,是为统一天下之大业而活活累死,朕要为其守灵一日,并亲自送殡。”

①方岳:传说尧命羲和四子掌四岳,称四伯,至其死乃分岳事,置八伯,主八州之事。后称任专一方的重臣为“方岳”。

②东园秘器:东园,官署名,掌管陵墓内器物葬具的制造与供应。秘器,皇室、显宦死后用的棺材。

③朝服:君臣朝会时与举行隆重典礼时穿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