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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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在长江与巴水①的交汇之处,是一片状如半岛的山丘。巴郡的治所江州,就坐落在这片起伏的山丘上。江州三面环水,四周皆山,像是一只巨大的镇水兽,不分昼夜地监视着奔流不息的长江与巴水。

江州原来是周代巴子国②的国都,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秦国灭掉巴子国后设置了巴郡,并对江州古城进行了补筑。三国时期,蜀国为防御吴国西侵,再次对江州旧城加以扩建,使其成为一座周长达十六里的军事重镇。王濬受命在长江上流组建水军之后,江州又变为巴蜀水军的基地。

六年多来,身为益州刺史加龙骧将军、监益、梁二州诸军事的王濬,每年却只在成都住上三四个月,处理一些益州的重要事务,而其余的八九个月则呆在江州督造战船、操练水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过王濬的苦心经营,巴蜀水军已经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从原来的“旱鸭子”变成了精通水性的“混江龙”,从只会陆战的步骑军变成了能驶船善水战的水军。如今,在江州城下宽阔的江面之上,千余艘各式各样的战船来往穿梭,已经憋足了劲的水军将士跃跃欲试,盼望着能够一试身手,与吴国的水军决一雌雄。三年前,王濬就想率领着这支亲手操练出来的水军东出三峡,与羊祜会师于江陵城下,然后再顺流而下,夺夏口,取武昌,直捣建业。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司马炎的允准,使他未能如愿以偿。羊祜的去世,使他大为悲痛,也使他大受刺激,他决心把这支水军操练得更强大更善战,去完成羊祜未竟的事业,以报答羊祜的举荐之恩……

尽管今夏的江州酷暑难耐,江水就像是一大锅被烧响的热水,把数万水军将士蒸得汗流浃背,但王濬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操练。经过三四个月的实战操练,将士们驶船的本领与水战的能力又有了明显的提高。为此,他决定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水战对抗,以检验将士的实战能力。

①巴水:古水名,即今之嘉陵江。西汉水在垫江(今重庆合川)与涪水、宕渠(今渠江)汇合后,古称巴水。

②巴子国:古国名,周武王灭商后所封,辖境约相当今重庆与湖北西部一带地区。

这天清早,江面上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王濬就带着两面红、绿色的大令旗来到了江州南门的城楼上。参加水战对抗的两军主将何攀与李毅,一齐迎上前去,边躬身施礼边精神抖擞地说:“末将参见龙骧将军!”

“免礼。”王濬瞧着左臂扎着黄带的何攀与右臂扎着白带的李毅,严肃地问,“黄、白两军可已准备停当?”

何攀与李毅异口同声地回答:“已经准备停当,请龙骧将军下令。”

王濬盯着何攀与李毅,高声地命令道:“何参军率领驻扎在南岸之黄军,向北进攻;李参军率领驻扎在北岸之白军,向南进攻。先登上对岸者为胜方,后登上对岸者为负方。双方以令旗为号,绿旗树起时开始进攻,红旗树起时立即收兵。去吧。”

“遵令!”何攀与李毅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晨雾已经散尽。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城下宽阔的江面一览无余。王濬望着波涛滚滚的长江,大声地说:“开始!”

“是!”王濬的亲兵举起一面六尺见方的绿色大旗,使劲地摇晃起来。

霎时间,江面上爆发出一阵滚雷似的呐喊声。紧接着,千余艘停泊在南北两岸的各式战船同时驶离了岸边,劈波斩浪,快速地朝着对岸冲去。工夫不大,众多的战船就同时冲到了江心,混杂在一块;双方的将士各举刀枪,在滚滚的江流上展开了一场厮杀。兵士的呐喊声,刀枪的撞击声,汇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在水面上回荡;快速摇动的桨橹,来往移动的战船,把江水搅得像是一锅开了的粥,翻滚不息……

这场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水战演练,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黄、白两军各不相让,你攻过来,我冲过去;一会儿是何攀率领的黄军稍占优势,一会儿是李毅率领的白军又略占上风。船首上涂着黄、白颜色的船队,虽互有进退,但却始终不能冲破对方的拦截与阻击,更无法靠近对岸,犹如一条漂浮在江中的巨蟒,在大江的中流不停地摇摆滚动着……

就在黄、白两军战得难分难解之时,天空忽然响起了一串震耳欲聋的炸雷。随之,一阵暴雨便从天而降,铜钱大的雨点从半空中直射下来,落在激战正酣的江面上,砸在江州的城楼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响成了一片,淹没了江上的呐喊打斗声。与王濬一起在城楼上观战的巴郡太守见此情形,提醒着王濬:“暴雨如注,龙骧将军是否传令收兵。”

“此乃天助我也!”王濬不仅没有下令收兵,反而变本加厉地说,“擂鼓助威!”

二十名健壮的鼓手应声而动,立即挥起双臂,使劲地擂着战鼓。咚咚咚……二十面大战鼓同时响起来,把城楼震得微微颤抖,浑厚雄壮的鼓声传出数里之遥。江面上刚刚低落下去的呐喊打斗声再次高涨起来,压倒了哗哗啦啦的暴雨声。

半个时辰之后,来去匆匆的暴雨停息了,但江流上的战斗仍未结束。尽管黄、白两军的将士都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并且拼得精疲力竭,可求胜的欲望并没有因此而减弱,还在咬紧牙关坚持着、厮杀着。

直到这时,王濬的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声地说:“传令收兵。”

“是。”那名执掌令旗的亲兵马上举起一面六尺见方的红色大旗,使劲地摇晃起来。

正在江心打得不可开交的黄、白两军的将士,马上停止了战斗,调转船头,有秩序地退回各自的水寨。

激战了近两个时辰的江面上重又恢复了平静,王濬默默地站在城楼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久久地沉思着。亲眼目睹了今天这场惊心动魄的水战,他深感欣慰,六年多的心血今日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他亲手操练出的巴蜀水军已经成长为一支能打硬仗恶仗的精锐之师。只要司马炎颁诏伐吴,他立即就可挥师东进,用胜利去告慰已长眠于地下的羊祜。然而,羊祜去世已经快一年了,司马炎还是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伐吴的决心,这不能不让他暗暗焦急。

王濬正手捋着雪白的胡须思量着,何攀与李毅并肩走上城楼,边躬身施礼边气喘吁吁地说:“末将前来交令。”

“今日这场水战打得好!”王濬用赞赏的目光瞧着这两位略显疲惫的得力助手,高兴地说,“经今日这一战,我心中踏实多矣。来日与吴国水军作战时,定可胜之。”

一听到要与吴国水军作战,何攀顿时精神大振,迫不及待地说:“水军已操练六年有余,至今仍无用武之处,实令人心急。龙骧将军何不上表圣上,请求出峡作战?”

“何参军所言甚是。”半个时辰前还在江中与何攀打斗成一团的李毅,此时已化“敌”为友,接着何攀的话茬说,“近日末将发现,我部有四五十只战船已开始腐烂,若再等上一年,将有更多战船要腐朽变废,不堪使用。”

“噢——”王濬不由一怔,“此话当真?”

何攀连忙插言道:“李参军所言不差。我部亦有数十艘最早所造战船已开始腐烂。”

“竟有如此严重……”王濬眯缝着双眼,沉吟了一阵子,痛下决心地说,“时不我待。若再等待下去,将要前功尽弃。我近日就上表圣上,请求率巴蜀水军出峡作战。”

重阳时的襄阳秋高气爽,温润宜人。襄阳人依照祖辈传下来的习俗,或采撷菊花相互赠送,或邀朋约友出城登高,或扶老携幼到汉水边举行野宴,城内城外到处是一派节日的气氛。

接替羊祜主持荆州军务的镇南大将军杜预,按照羊祜以前的惯例,给府中属吏放假一天,让他们与亲朋去共度重阳。而他则装扮成一个教书先生,带着一名扮作书童的随从,夹杂在登岘山的百姓中,慢慢地向岘首之巅攀去。

重阳时登高饮宴,这已是杜预多年的习惯了。在羊祜还没来襄阳时,每年的九月九日,他都要与羊祜、张华一起登上洛阳北边的邙山,饮酒作诗,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羊祜离开洛阳后,不能与他和张华一起过重阳了,但他每年与张华登高饮宴时,总忘不了为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羊祜备上一副碗筷杯盏。去年重阳时,羊祜在洛阳养病,他与张华特意让人把羊祜抬上邙山,三位志同道合的老朋挚友又在一起共同度过了难忘的一天。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年的重阳,羊祜已经作古,张华远在洛阳,他就只好独自登上岘山,去寻访羊祜留下的足迹,缅怀那位已长眠于地下的故交知己了。

羊祜在镇守襄阳期间,岘山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每年的九月九日,羊祜必定要约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同登岘山,共度重阳。羊祜在洛阳去世的噩耗传到襄阳后,襄阳的百姓无不痛哭流涕,并为之罢市三日。为怀念羊祜的功德,襄阳的百姓又在岘首之巅为羊祜立了一座碑。每逢节日,就会有不少人来到碑前祭祀羊祜……

九月的岘山依旧是松柏蓊郁,茂竹苍翠,鸟鸣雉啼,风光秀丽。当杜预夹杂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沿着那条羊祜走过了无数遍的盘山道,登上岘首之巅时,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那座“征南大将军羊公登临处”的石碑前,摆满了一束束五颜六色的菊花;石碑的四周,围着二三百个前来祭祀羊祜的百姓,有的在默默流泪,有的在轻轻哭泣,有的在小声祷告。还有一位须发如雪的老者,带领着一群童子,齐声朗诵着《诗经》中的《甘棠》篇:

蔽芾甘棠(甘棠树不大),

勿剪勿伐(莫要砍伐它),

召伯所茇(召伯曾歇于树下)。

蔽芾甘棠(甘棠树不大),

勿剪勿败(莫要毁坏它),

召伯所憩(召伯曾憩于树下)。

蔽芾甘棠(甘棠树不大),

勿剪勿拜(莫要摧残它),

召伯所说(召伯曾坐于树下)①。

看到这种感人的场面,杜预不由得触景生情。他想起了在重阳之日与羊祜登上邙山、饮酒作诗的情景,想起了与羊祜敞开心扉、彻夜长谈的情形,想起了羊祜临终前对他的再三嘱托,想起了羊祜留下的那一座座堆满稻谷的粮仓,想起了羊祜未竟的事业,想起了他肩负的重任……

去年冬天,杜预在安葬了羊祜之后,就奉司马炎之命赶赴襄阳,接过了荆州的军务,也接过了羊祜留下的那副重担。九个月来,他呕心沥血,昼夜谋划着伐吴之事。为了清除掉将来夺取吴国荆州时的主要对手——西陵督张政与江陵督张咸,他经过一番精心策划,派遣两支精锐骑军,装扮成吴军的巡逻队,出其不意地偷袭了西陵与江陵,捉回了一百多名吴兵。张政与张咸因一时的疏忽大意遭到了杜预的暗算,只能牙齿被打掉了往肚子里咽,而不敢把遭到晋军偷袭的实情报告给孙皓。随后,杜预又巧施离间计,把那些从西陵与江陵俘获的吴兵送往建业,以激怒孙皓。事情果然不出杜预所料,昏聩的孙皓没能识破杜预“借刀杀人”的计谋,一怒之下,革去了张政与张咸的军职,任命留宪为西陵督、伍延为江陵督。杜预只是以极小的代价,就除去了两位能攻善守的吴军名将,为将来夺取西陵与江陵埋下了伏笔……如今,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杜预的心中更是无法平静。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座高大的石碑,暗暗地说:“叔子兄,放心吧。小弟定不负兄长之重托,尽快实现兄长之遗愿……”

杜预正暗自念叨着,那位带领着童子诵诗的老者独自来到了他身边。边躬身施礼边低声地问:“敢问大人可是镇南大将军?”

杜预打量着面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敢问先生乃何人?”

①这是一首怀念召伯的诗歌,常被用来歌颂那些有善政功德于民众的官吏。召伯,即召公,曾辅佐周武王灭商,与周公分治诸侯。相传召伯南巡,劝农,听讼,深受百姓爱戴。括号中的文字为诗句的今译。

“老朽乃司马聪是也。”老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问道,“敢问大人可是镇南大将军?”

“原来是司马老先生。久仰,久仰。叔子兄在京养病期间,曾多次向我提起过老先生,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相遇。失敬,失敬。”杜预向司马聪深施一礼,有点奇怪地说,“老先生与我素昧平生,如何会在众人之中认出我来?”

“请镇南大将军到一旁叙话,免得惊动他人。”司马聪把杜预引到一个僻静之处,低缓地说,“羊公生病之时,老朽曾数次前去探望。言谈之间,羊公多次提起过镇南大将军。今日,老朽一见到镇南大将军,便立即想了羊公之言。老朽为生计所迫,曾四处测字卜卦,练就一些观人看相之功,故能在众人之中认出镇南大将军。”

“叔子兄也曾对我讲过初遇老先生之事。今日一见,老先生果真眼力非凡。”杜预苦笑了一下,谦逊地说,“久闻老先生通古博今,满腹经纶。请老先生将我当做叔子兄,不吝赐教。”

“羊公生前对镇南大将军之才学赞不绝口,并坦言:能了其心愿者,惟镇南大将军也。老朽乃一介腐儒,只会背诵子日诗云,不敢妄谈军国之事。不过——”司马聪稍加沉吟,又诚恳地说,“古人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请镇南大将军慎思之。”

“老先生之教诲,我定铭记在心。”杜预瞅着司马聪,热情地说,“若蒙老先生不弃,请屈尊随我到敝府叙话。”

“老朽所欲言者,惟那十六字而已。待到羊公心愿得偿之时,老朽会再来此处,告知九泉下之羊公。”司马聪向杜预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杜预低下头去,自语了一阵子,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那座高大的石碑,暗暗地说,“叔子兄,小弟将表奏圣上,请求出兵伐吴。请兄长在天之灵,暗中助小弟一臂之力!”

洛阳四季分明,立冬之后气温就骤然下降,变得冷飕飕的。司马炎身着狐裘,坐在便殿的御案前,认真地阅读着王濬的表章。表章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