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孙皓荒淫凶逆,荆、扬贤愚无不嗟怨。且观时运,宜速大举征伐。今若不伐,则天变难料:假如孙皓猝死,吴国更立贤主,文武各得其所,就将变为强敌;臣在巴蜀建造战船,已近七年,先成之船,日有朽败,如再等待,将不堪使用;臣已年过七旬,死亡无日,若再拖延,只怕已无力率军东征。此三者如有一违,则吴国难图也。臣诚愿陛下审时度势,当机立断……
司马炎自称帝以来,统一天下的念头已不知在脑海里出现了多少次,尤其是羊祜去世后,这个念头更是频频浮现。然而,先是由于立国未稳,民心浮动,他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又因秦、凉叛匪活动猖獗,前后杀了秦州刺史胡烈与凉州刺史牵弘、杨欣,使他顾虑重重,不敢贸然伐吴。为了消除后顾之忧,他于今年夏天任命马隆为武威①太守,率军前去讨伐秦、凉叛匪。入冬以来,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马隆平叛的消息,盼望着能尽快扑灭后院的大火,以便腾出手来去对付江南之敌。可是,他等来盼去,得到的却不是马隆胜利的捷报,而是王濬请求出兵伐吴的表章。读罢王濬的表章,他再次深深地陷入了矛盾与苦恼之中:究竟是先出兵伐吴再平定秦、凉叛乱为好,还是先平定秦、凉叛乱再出兵伐吴为宜?
大半个下午,司马炎就像一位处在三岔路口上的行人,长时间地徘徊着,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前进。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张华手捧着账册来到便殿。
在羊祜去世之后,司马炎很快就兑现了在羊祜病榻前作出的承诺,将杜预升为镇南大将军,前往襄阳筹划伐吴之事;同时又将中书令张华调任度支尚书,接过杜预留下的那副重担。近一年来,张华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很好地完成了为国理财的重任,使国家顺利地度过了因去年遭受水灾而造成的财政危机。张华的出色表现,让司马炎甚是满意,对张华的信任和依赖程度也大大提高了。
张华的到来,使司马炎暂时抛开了那个让他苦恼的问题,关切地问:“爱卿可是为赋税钱粮之事而来?”
“正是。”张华把账册放在御案上,微笑着说,“今年之赋税钱粮收入皆已算出,请陛下过目。”
“不必矣。”司马炎扫了眼御案上的账册,不动声色地说,“爱卿只需择其要者告朕。”
“遵命。”张华款款一笑,沉稳地说,“今年我国风调雨顺,各州皆获得丰收,。赋税钱粮收入均超过往年,除补齐去年因赈济灾民所造成亏空之外,尚有盈余,陛下可不必再为钱粮之事而忧虑矣……”
①武威:郡名,治所在姑臧(故址在今甘肃武威凉州区),辖境约相当今黄河以西,甘肃永昌以东,祁连山以北,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以南一带地区。
司马炎听了张华报出的一大串数字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今晚朕可睡个安稳觉矣。”
张华又趁热打铁地说:“臣来见陛下途中,突生出一个奇想,不知陛下能恩准否?”
“突生奇想!”司马炎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张华,“爱卿有何奇思妙想?”
张华稍作迟疑,试探着说:“臣欲请陛下降诏,命益、梁、豫、扬、徐五州应上缴国库之钱粮,先不要送往京师。”
司马炎愣了下神,不解地问:“爱卿此乃何意?”
张华偷觑了司马炎一眼,引而不发地说:“臣以为,陛下如颁诏伐吴,此五州兵马皆在出征之列,需要大量钱粮。与其将这批钱粮运来送去,耗费人力财力,何如将其转交给当地驻军,以供伐吴时所需。”
张华的话把司马炎暂时抛开的苦恼重新勾了回来,使他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闷闷不乐地问:“爱卿也以为应该出兵伐吴?”
张华没有直接回答司马炎,而是反问道:“陛下莫非忘记了去冬在征南大将军病榻前所言?”
司马炎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非朕不欲出兵伐吴,而是后院之火尚未扑灭,若再大举南下,岂不是腹背受敌?”
“陛下是否有些过虑……”张华正想劝说司马炎一番,一名小黄门走进便殿,毕恭毕敬地说:“镇南大将军有表章送到,请陛下御览。”
司马炎连忙取过杜预的表章,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表章中写道:
……古往今来,凡欲大举,皆当以利害相较,利大于害者行之,害大于利者止之,利害各半者则缓之。以臣之拙见,今之孙吴已成为枯树朽木,不堪重击,若大举征伐,其利十有八九,而其害十仅一二。如获成功,则可开太平之基,使陛下夙愿得偿;即使不成,亦不过是耗费些时日,损伤点皮毛而已。征南大将军生前所上伐吴之策,甚是精辟周详,为万安之举,无倾败之虑。陛下何惜而不一试之!古人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若再等待下去,只怕天时人事有变,图吴则更难也……臣受陛下重托,不敢以暧昧之见自取后累,故坦陈己见,惟陛下察之!
司马炎把杜预的表章反复地读了好几遍,又闭上双眼思忖了许久,才把它交给了张华,谨慎地说:“镇南大将军上表请求伐吴。请爱卿细阅之,助朕作出决断。”
张华接过杜预的表章,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又沉思了好一阵子,冷静地说:“陛下圣武,国富兵强;吴主淫虐,诛杀贤良。今出兵伐之,正当其时;大军一发,可不劳而定。愿陛下当机立断,勿再迟疑!”
司马炎紧盯着张华,严肃地问:“吴国果真可伐?”
“可伐!”张华斩钉截铁地回答,“臣愿以性命担保。如不获胜,请陛下斩臣之首!”
司马炎紧皱着双眉,思索了片刻,终于痛下了决心:“朕意已决,出兵伐吴!请爱卿速为伐吴大军筹备粮草军饷。”
“陛下放心。”张华信誓旦旦地说,“一月之内,臣定将伐吴所需钱粮全部运送至各部。如有差池,陛下惟臣是问!”
司马炎又问:“何时出兵为宜?”
张华掐着指头推算了一会儿,兴奋地答道:“明年正月庚子,乃黄道吉日。”
“好!”司马炎拍了下御案,大声地说,“明年正月庚子,六路大军齐发,大举伐吴!”
洛阳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太阳像是一位经过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行人,每天迟出早归,应付差事似的在天空懒洋洋地走上一遭。从封冻的黄河上吹过来的朔风,挟带着刺骨的寒气,呼呼地吼叫着,在洛阳城内肆虐。寒冷迫使大多数洛阳人都蹲在家里围着火盆取暖,轻易不愿出去挨冻。往日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辆装饰豪华的车子,孤零零地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好似一片在寒风中滚动的树叶,急匆匆地向着皇宫驶去。坐在车内的贾充,袖着手,缩着脖,皱着眉,闭着眼,默默地想着心事。
半个时辰前,贾充突然接到司马炎的口谕,让他立即入宫议事。司马炎的紧急召见,引起了贾充的深思。虽然司马炎要大举伐吴的决定至今仍未公开宣布,但这事却无法瞒得住在朝中有着众多亲信与心腹的贾充。王濬与杜预上表请求出兵伐吴,张华正暗中为伐吴大军筹集钱粮,这些尚属高度机密的事情,早就有人偷偷地报告给了贾充。根据这些蛛丝马迹,贾充得出了结论:今日司马炎召他人宫议事,肯定与伐吴之事有关。他必须要认真对待,绝不可掉以轻心。
贾充的预判果然不差,他带着一身的寒气刚走进便殿,司马炎就把王濬与杜预请求出兵伐吴的表章交给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镇南大将军与龙骧将军相继上表,请求出兵伐吴,爱卿以为如何?”
尽管中书省的两名亲信早已把王濬与杜预上表的事情告诉了贾充,他对表中的内容也是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佯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接过那两份表章,装模作样地读了一遍,又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久,才模棱两可地说:“陛下圣意如何?”
贾充在朝中的势力与影响司马炎心知肚明,知道像这种重大的事情是根本瞒不住贾充的。贾充对伐吴的一贯态度司马炎也是清楚的,想要说服贾充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与其绕来绕去白费口舌,还不如直接点明,或许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司马炎便态度鲜明地说:“朕反复思虑,觉得杜预与王濬表中所言甚有道理。伐吴之事已筹备数年,巴蜀水军也准备就绪,如今伐吴正是其时,若再拖延,只怕会错失良机。故而,朕欲在开春之后出兵伐吴,一举荡平江南,统一天下。今特将爱卿请来,商议伐吴之事。”
自从得知了王濬与杜预上表请求出兵伐吴的事情后,贾充的心中就一直惴惴不安,只怕司马炎经不住王濬与杜预的一再劝说,动了开战之心。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司马炎召他来此的目的,并不是与他商讨该不该伐吴的问题,而是共议如何伐吴的问题。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使他在路上想好的应对之策派不上了用场。他思索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伐吴之战事关重大,请陛下慎思。”
贾充对待伐吴的消极态度完全在司马炎的意料之中,他瞟了贾充一眼,直截了当地问:“莫非爱卿以为吴国不可伐?”
“非吴国不可伐,而是近期伐吴恐非其时。”贾充既不敢公开反对司马炎的决定,又不愿就此罢休,只好东拉西扯地说,“我国西有鲜卑叛乱之患,北有匈奴南牧之忧,若此时大举伐吴,必然造成国中兵力空虚,鲜卑与匈奴就会乘机东进南下,侵犯我雍、梁、幽、并诸州,威逼京师。再者,我国去年有八州遭受水灾,秋粮歉收,国库亏空,钱粮短缺,若伐吴之师受阻于长江天堑,久战不胜,消耗甚多,钱粮难继,势必造成欲进不能、欲退不忍之困局。以臣之浅见,陛下还是暂且收起伐吴之念,待到平定西方鲜卑叛乱、解除匈奴南牧之忧、钱粮充足之后,再大举伐吴为宜。”
“爱卿过虑矣。”司马炎打量着贾充,耐着性子说,“鲜卑叛乱不过是癣疥之患,只是有点疼痒而已,并不会伤及内脏。北方匈奴近来内讧不断,各部皆自顾不暇,已无力犯我州郡。至于伐吴大军所需之钱粮,张华已筹集停当,足可供一年之需。爱卿不必担忧!”
虽然司马炎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意思也已表达得很明白,但贾充仍要作最后的抗争,强词夺理地说:“自天下三分以来,远有赤壁之战,近有荆州之役,此二战吴军均处于劣势,但结果却是少胜多、弱胜强。此前车之鉴不可忘啊!”
“前车之鉴故不可忘,但也不可因噎废食!”司马炎见贾充仍在固执己见,心中甚是不悦,旁敲侧击地说,“都怪朕优柔寡断,未能抓住灭吴之机。三年前,朕若是当机立断,允准羊祜之请,出兵伐吴,天下早归于一统矣。”
司马炎迫于无奈,不得不翻出了三年前的旧账来敲打贾充。这一招果然有效,屁股上本来就很不干净的贾充,见司马炎翻起了旧账,心中不禁大为震惊。十多年来,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与地位,曾背着司马炎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若是把那些事情全翻腾出来,可真够他受的。胳臂拧不过大腿,既然司马炎已经决心伐吴,他何必再去争执呢?何必为了与杜预、张华争个高低而去得罪司马炎呢?思念到此,他不得不违心地说:“臣惟陛下马首是瞻。”
司马炎见已达到了目的,也是见好就收。无论如何,贾充是太子与齐王的岳丈,曾经为司马家族战胜曹氏家族、为司马炎取代曹奂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朝中的影响与地位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缺少了他的协助,有许多事情还真不好办。于是,司马炎又开诚布公地说:“此次伐吴,朕欲命琅邪王仙(司马仙已从东莞王改封为琅邪王)率军三万出涂中,安东将军王浑率军五万出横江,建威将军王戎率军三万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率军三万出夏口,镇南大将军杜预率军六万出江陵,龙骧将军王濬率巴蜀之军出三峡。爱卿以为如此部署妥否?”
贾充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只好顺水推舟地说:“陛下英明神武,臣望尘莫及。”
“六路大军一齐出动,东西相隔数千里,且互不辖属,无法相互策应,不利于伐吴之战。”司马炎款款一笑,温和地说,“爱卿乃开国元勋,德高望重。朕欲拜爱卿为大都督,总统六师,节制诸将。不知爱卿可愿领受此任?”
到了这时,贾充才明白了司马炎召见他的真正目的,心中愈加觉得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受愚弄的感觉。司马炎在作出大举伐吴的决定之前,并没有同他进行商议,而现在却让他出任这个要承担风险的大都督。“总统六师,节制诸将”,听起来司马炎赋予他这位大都督的权力似乎很大,但实际上却是有名无实,根本无法实施。那六路伐吴大军皆远在千里之外,各自为战,他鞭长莫及,如何统帅得了?而那六位手握重兵的主将,或是宗室至亲(司马伯),或是皇亲国戚(杜预、王浑、胡奋),或是军中名将(王濬、王戎),岂能甘心受他的节制!他这位大都督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充其量也只能起到上传下达的作用。伐吴之战若进展顺利,应归功于皇上的英明决策与各路将士的英勇作战,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可一旦遭遇败绩,他这位“总统六师,节制诸将”的大都督又难脱干系,要承担督战不力的责任!他越想越觉得划不来,就委婉地拒绝道:“臣已老迈,体弱多病,不堪元帅之任,恐有误军国大事。”
司马炎对贾充的推辞似乎早有预料,并已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而是长叹了一声,低缓地说:“朕思之再三,论官爵,论功绩,论威望,朝中可担此任者惟有爱卿一人。今爱卿既然不愿领受此任,朕也不能勉强,就只好御驾亲征矣!”
司马炎那饱含着失望情绪的话语,虽然不高也不重,但对贾充来说,却好似一个炸雷。把他的心震得怦怦乱跳。他虽然文不足以治国,武不足以安邦,但却精通为官之道,深知当他让皇上感到失望时,那将意味着什么!他之所以能成为朝中的第一重臣,靠的不是杰出的治国才能与显赫的征战之功,而是司马炎对他的信任。如果失去了司马炎的信任,他的官爵、地位、权势与既得利益还能长久地保持下去吗?想到这里,他顾不得与杜预等人赌气了,也顾不得那些潜在的风险了,慌忙改口说:“陛下乃万金之躯,不可轻出。臣虽衰老,但愿领受大都督之任,为陛下分忧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