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濬率领着巴蜀水军出现在巫峡上游的宽谷中时,杜预也率领着六万大军出现在长江岸边,把江陵城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些跟随杜预南征的晋军将士,十之七八曾经跟随着羊祜来过江陵,与守城的吴军进行过激烈而悲壮的攻守大战。他们中的许多人曾在攻城时负过伤,流过血,并含恨撤离了这个让他们蒙羞受辱的地方。战败退兵,对一位真正的军人来说,是一种永远无法忘却的耻辱,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甚至抱憾终生。一位真正的军人,也绝不会甘心于曾经的失败,无不盼望着能够与曾经打败过他们的对手再战上一次,用胜利来洗雪前耻。七年多过去了,当这些将士再次来到江陵城下,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场血肉横飞的战斗,想起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伙伴,一种复仇的情绪像浓雾似的弥漫在每一座兵营、每一顶军帐。这种复仇的情绪很快又转化成一种战斗的欲望,使他们不顾长途跋涉的疲劳,纷纷向各部的将领请战。而各部的将领,似乎比那些求战的兵士更迫不及待,都不约而同地奔向杜预的中军大帐。
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心灵相通,或许是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杜预的中军大帐正好安在了七年多前羊祜大帐的旧址上。年近六旬、身体赢弱的杜预,在马背上连续颠簸了五天,骨头架子都仿佛快被颠散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又酸又疼。他忍着满身的酸疼,坐在大帐外羊祜曾经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一会儿望着山下的江陵城,一会儿望着波光粼粼的长江,静静地想着心事。
虽然杜预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七年多前曾在这里发生过的那场攻守大战,但是羊祜在回京养病期间曾对他详细地讲述过那场大战的全过程与教训。如今面对着这座曾让羊祜吃尽了苦头、留下终生遗憾的江陵城,他想得很多:如何才能避免重蹈羊祜的覆辙?如何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如何才能把吴国驻扎在长江南岸的四五百只战船与近两万水军调开,以免在攻打江陵城时腹背受敌?
杜预正思索着,参军樊显、尹林、邓圭、襄阳太守周奇与牙门将周旨、管定、伍巢等将领,一齐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艰难地站起身来,瞧着这几位神情激动的将领,马上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在南征大军刚离开襄阳时起,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军中有几位曾经在江陵城下流过血、负过伤的将军,就已流露出了一种复仇的情绪,而且越往南行这种情绪就变得越明显、强烈。这种情绪就像是一把双刃剑,有利亦有弊:利处是,能够激励将士的斗志,坚定他们夺取江陵的决心,增强军队战斗力,为胜利打下坚实的基础;弊处是,一支仅仅想着复仇的军队,一位赌气斗气的将军,往往会与敌军硬拼蛮干,有时甚至会丧失理智,常常要造成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明知故问地说:“诸位来此何干?”
几位将军异口同声地说:“我军已经把江陵城团团围住,镇南大将军准备何时进行攻城?”
杜预打量着这几位跃跃欲试的将领,慢条斯理地反问道:“以诸位将军之见,我军何时攻城为宜?”
樊显毫不犹豫地回答:“兵贵神速。以末将之见,我军应趁江陵守军惊魂未定之际,立即进行攻城,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尹林急不可待地说:“我军十倍于守敌,若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攻击,很快便可破城!”
其他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道:“请镇南大将军下令立即进行攻城!”
杜预望着山下的江陵城,不紧不慢地说:“古人云:‘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我军长途跋涉四百余里,将士体力消耗殆尽,犹如强弩之末;而江陵城上戒备森严,城池坚固,绝非鲁缟可比。以疲惫之师去攻打以逸待劳之军,其结果只能是欲速不达,事与愿违。依我之见,我军还是先休整数日,待恢复体力后再去攻城不迟。”
急于报仇雪耻的樊显大声地说:“我军虽远道而来,但斗志旺盛,士气高昂。若此时攻打江陵,必定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旦夕便可破城。”
尹林紧接着樊显的话茬说:“我军抵达江陵后,将士摩拳擦掌,纷纷请缨。镇南大将军莫要泄了弟兄之士气与斗志。”
“我部将士亦如此,请镇南大将军下令攻城吧!”周旨、邓圭等将也恳请着杜预。
杜预摇摇头,瞅着那几张带着伤疤的面孔,苦口婆心地说:“诸位将军急欲复仇之心,我深为理解。其实,我何尝不想马上攻破江陵,为含恨辞世之征南大将军报仇雪耻。然而,我军将士皆为血肉之躯,并非铁打铜铸之人,亦有力不从心之时。若在将士体力不济时攻城,必然会造成重大伤亡。我军此次挥师远征,是要扫平吴国之荆州,而非仅仅攻取江陵一城。若为报往日‘一箭之仇’而先自折损大量兵士,必将为日后之战埋下隐患。两军交战,只能斗智斗勇,不可赌气斗气。为将者,要深谋远虑,体恤兵士,利战则战,需缓则缓,切不可为泄一时之愤而逞匹夫之勇,有误圣上灭吴之大计……”
杜预的话像是一阵潇潇春雨,扑灭了众将心中那股急于复仇的火焰。他们都闭上了嘴,皱起了眉,仔细琢磨着杜预话中的含义与分量。
杜预见众将急于复仇的情绪已经得到了控制,又指着长江南岸的几百只战船说:“诸位将军请看,吴国之荆州水军现在就驻扎在对岸,与江陵城仅一江之隔,随时都可能渡过长江,与江陵守军里应外合,夹击我军。荆州水军善于驶船,可以在江上自由来往,进退自如。我军皆为步骑军,只能望水兴叹,任凭荆州水军在江上逞威。”
自大军抵达江陵以后,众将都把目光聚焦在城池上,心中只想着攻城复仇,并没有注意到吴国还有两万水军就驻扎在长江对岸,虎视着他们。现在经杜预这一提示。他们才如梦初醒: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在他们的背后还隐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随时都可能刺伤他们的脊背!遥望着长江南岸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战船。众将都为自己的失察与疏忽而感到羞愧,纷纷低下了头。
杜预把众将挨个打量了一遍,引而不发地说:“若不先将驻扎在对岸之荆州水军调往别处,我军在攻城时必将腹背受敌,不仅无法夺取江陵,而且还会大损兵将。”
众将一脸茫然地瞧着杜预。小声地嘟哝道:“镇南大将军欲把荆州水军调往何处?”
杜预深思熟虑地说:“我欲将荆州水军调往夷道,一则消除我军后顾之忧,二者为巴蜀水军制造战机。”
“将荆州水军调往夷道!”众将瞅着杜预,疑惑地问,“荆州水军岂能听从我军调遣?”
杜预胸有成竹地说:“兵不厌诈。荆州水军都督乃陆抗次子陆景,其兄陆晏为夷道守将。夷道守军仅有两千老弱之兵,城墙低矮破旧,年久失修。难以固守。我军若派兵前去攻夺夷道,陆晏必向其弟陆景求援;陆景知其兄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必率荆州水军前去救援……”
“镇南大将军此计甚妙!”众将听罢,齐声称赞,争先恐后地请战,“末将愿率部前去攻夺夷道……”
杜预见火候已到,才开始发布命令:“樊显率领八千兵马,今晚离开江陵,连夜奔赴夷道之江北岸。然后虚张旗帜,多扎营寨,增挖炊灶,捆绑木筏竹排,做出一种欲渡江攻夺夷道之势,引起陆晏惊慌。尹林率三千兵马,循江西进,将吴军在江北所设烽火台全部拔掉,以消除隐患。其余诸将各率本部兵马,把江陵城团团围住,无我命令。绝不许擅自攻城!”
“遵令!”众将领命而去。
杜预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江陵城发起呆来……
与江陵隔江相望的乐乡①,原是一座默默无闻的渔村。这里江阔水深,既可停泊大型战船,又适于操练水军。陆抗主持荆州军务期间,在此处修筑了城池,作为荆州水军的大本营。乐乡不仅与江陵形成犄角之势,可以互相支援、策应,确保荆州腹心的安全,而且位于夏口与西陵中间,掌控着长江中游,无论沿江两岸的哪座城邑、要塞遭到晋军的攻击,荆州水军都可以迅速地进行救援。
陆抗病逝以后,原本在京为官、掌管着羽林骑军的陆景,为继承父亲的遗志,主动请求离开繁华安逸的建业,到荆州军中为将,被孙皓任为荆州水军的都督。几年来,他尽心竭力地掌管着这支关系到荆州安危的水军。十天前,当他得到杜预正率领着六万大军前来夺取江陵的消息后,曾经过江与江陵督伍延共商御敌大计。二人约定:一旦晋军攻打江陵,陆景便率荆州水军渡过长江,从背后攻击晋军。
按照陆景的想法,急于报仇雪耻的晋军,稍事休整后就会对江陵城发起攻击。可是,晋军兵临江陵城下已经四天了,仍旧是围而不攻。这让陆景深感疑惑,搞不明白杜预究竟在想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陆景带着满腹狐疑,登上乐乡的北城楼,凭高远眺,遥望着江陵城,探寻着杜预按兵不动的原因。
这时,乐乡督孙歆也来到了北城楼上。他瞧着双眉紧皱的陆景,轻声地问:“毗陵侯为何事忧虑?”
“景有一事不明,请都督为我指点迷津。”陆景指了指对岸的江陵城,莫名其妙地说,“晋军远道而来,兵马众多,消耗甚众,补给困难,利在速战速决,而不宜拖延时日,白费粮草。可杜预却违背用兵之道,将六万大军摆在江陵城下,围而不攻,究竟是何用意?”
孙歆眺望着远处的江陵城,思索了许久,犹疑地说:“俗语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七年多前晋国车骑将军羊祜率领五万大军攻打江陵城时,曾大损兵将。惨败而退,被贬为平南将军。可能是杜预并未忘记羊祜前车之鉴,不敢贸然攻打江陵,以免重蹈羊祜之覆辙。”
①乐乡:城邑名,故址位于今湖北松滋东北,长江南岸。
“既然杜预惧怕重蹈羊祜之覆辙,为何却要陈兵于江陵城下,空耗时日与粮草……”陆景沉吟良久,怀疑地说,“莫非杜预故意做出欲攻夺江陵之势,而却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孙歆愣了下神,似有所悟地说,“晋军兵马虽多,但皆为步骑军,对毗陵侯所统之荆州水军无可奈何。杜预既惧怕攻打江陵受挫,损兵折将,又惧怕我水军渡江与江陵守军里应外合,使其腹背受敌。以歆度之,杜预对江陵城围而不攻,其中必定有诈。”
“其中有诈?”陆景心中一震,若有所思地说,“杜预是否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