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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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何定认真地算了一下,振振有词地回答:“太初宫方三百丈,显得狭小拥挤,气势不足。以臣之见,新宫应方五百丈,才能显示出陛下气吞山河、势镇五岳之非凡胸怀。”

“好,新宫就方五百丈。”孙皓兴致勃勃地说,“待新宫建成之后,就将朕未御幸过之美女全部迁入其中,而将那些已变成残花败柳之人留在太初宫中。”

何定又投其所好,助纣为虐地说:“待新宫建成之后,臣再亲往各州郡,选取一两千名十岁左右之美人坯子,留待陛下日后享用。”

“好,好!如此一来,朕还何患日后无美味佳肴可品尝!”孙皓十分欣赏地瞅着何定,笑眯眯地问,“以爱卿之见,新宫应冠以何名?”

“这……”不学无术的何定被孙皓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瞧着神情冷漠的岑□,颇为尴尬地问道,“岑常侍饱学多识,请问新宫应冠以何名为好?”

岑□虽然对何定抢功邀宠的做法心怀不满,本不想助他一臂之力,但念及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同伙,暂时还不能与他闹僵,以免因小失大,使自己变得孤掌难鸣,就只好违心地出面援助何定:“臣以为,新宫应冠名‘昭明’为好。”

“昭明宫……”孙皓眨巴着眼皮自语了一句,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要冠以‘昭明’二字?”

岑□轻蔑地瞥了何定一眼,炫耀地说:“昭者,照耀也;明者,日月也。‘昭明’之意为:陛下如同天上之日月,照耀着普天之下。”

“妙哉!岑爱卿果然饱学多识,见解不凡!”孙皓大为高兴,毅然决然地说,“新宫就冠名为‘昭明’,由二位爱卿督造,一年之内务必竣工。”

曾经在修缮武昌宫时尝到了很多甜头的岑□与何定,知道修建昭明宫是个更大的肥差,又将会有数以万计的黄金流人他们的腰包,不禁心花怒放,边向孙皓叩头谢恩,边信誓旦旦地说:“陛下放心。臣定尽心竭力,让陛下早日迁入昭明宫!”

尽管岑□与何定能暗地里怂恿着孙皓去修建昭明宫,但修建昭明宫所需的大量钱财、民夫和工匠,他俩却无能为力。虽然孙皓已预感到修建昭明宫会遭到陆凯等大臣的反对,可修建昭明宫所需要的一切却要由他们去筹集和征用。所以,孙皓才不得不违心地举行朝会,硬着头皮去与朝臣商议修建昭明宫之事。

事情还真让孙皓猜着了,当他提出要修建昭明宫后,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文武百官实在无法理解:莫非孙皓觉得这几年折腾得还不够厉害吗?国家还不够穷、不够乱吗?黎民百姓还不够苦、不够怒吗?难道孙皓非要把民众都逼反、将国家搞垮才肯罢休吗?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朝臣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和语气窃窃私语着。朝堂之上嗡嗡地响个不停,好久才平静下来。

窃窃私语声刚刚停息,陆凯就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严厉地说:“当年大皇帝定都建业后,居于简陋之南宫中,犹自谓过于阿房。先朝大臣以为宫室宜厚,禁卫宜严,屡屡恳请大皇帝修建新宫。大皇帝犹豫二载,方允准修建太初宫。今陛下所居之太初宫较之当年大皇帝所居之南宫,已是天壤之别,为何却又要去修建昭明宫?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再自损国力,给北方强敌造成可乘之机。若能如此,则国家之大幸也,臣民之大幸也。”

陆凯定会出面反对修建昭明宫,这已在孙皓的预料之中,如果过不了陆凯这一关,修建昭明宫就变成了“无米之炊”。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去说服陆凯,以便尽快筹足修建昭明宫所需的钱财、民夫与工匠。他微微地皱一下眉头,含沙射影地说:“大皇帝定都建业后,先朝大臣便屡屡恳请修建太初宫。今朕还都建业后,左丞相为何却要反对朕修建昭明宫?大皇帝虽犹豫二载,但最终还是修建了太初宫。朕今即位已近三载,为何却不可修建昭明宫?二者相较,大皇帝何其幸也,朕何其悲也!”

尽管陆凯已从孙皓绵里藏针的话语中听出了怨恨之意,但一种强烈的责任心还是迫使他不能退让。他用两道犀利的目光直视着孙皓,毫不妥协地说:“非臣不愿为陛下修建昭明宫,而是时势使然,臣不得不如此。当年先朝大臣屡请大皇帝修建太初宫,是因我国已先后击溃魏国之南侵与蜀国之东犯,且南方诸夷已经臣服,四边无事,内部安定,仓廪充盈,国力强大,正处于鼎盛之时,有充足之财力、物力、人力修建宫室。而今之时势与当年修建太初宫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晋国日渐强盛,雄踞中原大地,已露统一天下之迹;南方诸夷与北方强敌暗中勾结,骚乱不止,已显离我归晋之象;国内更是天灾人祸频生,租赋人难敷出,仓廪空虚少储,百姓怨气日增。臣以为,值此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之际,若再耗费巨资与征用大量民夫去修建昭明宫,则无异于自毁根基。待到昭明宫修成之后,我国则犹如一个体力耗尽、遍体鳞伤之人,自身已无法站立,还何谈与入室之盗贼搏击!请陛下切莫为一己之乐,而将国家置于岌岌可危之境地!”

有陆凯打头阵,对孙皓的所作所为已忍无可忍的中书丞华覈眼含着泪花说:“臣闻汉文帝在位之时,天下太平,九州晏然,人人皆以为刘汉之社稷已稳如泰山,可以传之万世。惟有贾谊①与众不同,独以为当时之势无异于点火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而谓之安。此后不久,汉室就发生了动乱,贾谊之言果然应验。臣虽愚钝,不识大体,窃以曩时之事,推测今日之势。今北方强敌三分天下已占其二,正积谷养民,秣马厉兵。欲吞并我国,独霸天下。而我国南有诸夷之叛,北有大兵压境,腹背受敌,其危困之势,较之贾谊‘点火卧薪’之喻急之多也!值此危难之际,陛下只宜停息一切劳役,使百姓能专心于农桑,垦田植谷,上则充实府库,下则储粮于民。惟有如此,方可增强国力,稳定军民之心,以应付北敌之入侵,使国家化险为夷,避免重蹈蜀国之覆辙。《礼记》有云:夏季不可以兴土功,不可以会诸侯,不可以兴兵动众,举大事者必有大殃。何以如此?皆因夏季农事繁忙,不可误了农时。昔日鲁隐公②于六月在中丘筑城,《春秋》中将此事记载下来,传示后人要引以为戒。今陛下又要步鲁隐公②之后尘,于夏季修建昭明宫,不仅要耽误农时,造成今秋收成锐减,使百姓无力交纳租赋。官吏将士衣食无着,而且也将被载入史册,遭到后人非议。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千万莫要误了农时、农事,铸成祸端。”

①贾谊:西汉文帝时人。当时诸侯王势力膨胀,严重威胁中央集权,贾谊针对政局,提出了削弱诸侯王势力的主张,巩固了中央集权。

②鲁隐公:春秋时鲁国的国君。

华覈刚刚说完,中书令①贺邵又出班奏道:“臣闻兴国之君乐闻其过,荒乱之主乐闻其誉。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达;闻其誉者,誉日损而祸至。故古之明主仁君,皆揖让以进贤,虚己以求过,身居帝位犹驾驭奔马之车一样谨慎,如踩踏着猛虎之尾一般警惕,惟恐因一时一事之误而酿成惨祸。陛下登基之时,举国官兵伸颈期待,八方民众拭目盼望,以为大治之日近在眼前。然而,自陛下即位以来,法令日苛,租赋益繁,徭役渐增,致使田地荒芜,谷茧歉收,老幼饥寒。人皆菜色,家庭离散,哀怨汹涌,父子相弃,叛者成行。夫民者国之本,食者民之命也。今国无三月之储,民无隔夜之粮,而后宫之中坐食者几近万人,内有离旷之怨,外有损耗之费,使仓廪空于无用,士民饥于糟糠。再则,北方强敌正虎视我国,伺机而动,陛下绝不可心存侥幸。昔日大皇帝勤身苦体,开拓出万里疆域,虽承蒙天助,但实由人力所致也。余福遗祚,传至陛下。陛下应遵循祖宗之法度,崇尚德才,光耀祖业。岂可无视先祖开创基业之艰辛,忘却国势兴衰之巨变哉?臣闻祸福无常,凶吉由人,长江之险不可为恃,倘若戒备松弛,一叶扁舟即可渡之。昔日暴秦恃殽函②之险,而不施仁德,法令苛酷,荼毒百姓,因而陈、吴一呼万应,顷刻社稷覆灭。近者蜀国之刘禅,据三关③之险,守重山之固,可谓金城石室,万世之业。但因其亲奸佞,疏贤良,沉湎酒色,追欢逐乐,瞬间城破国亡,君臣系颈,沦为异邦他乡之奴仆。此前车之鉴,陛下应引以为戒。愿陛下远考前事,近鉴世变。废除苛令酷政,薄租赋,轻徭役,恤民众,赈穷乏,犒将士,固边境,戒奢华,远声色。惟有如此,方可兴隆皇业,弘大祖功。若陛下执意要于农忙之时大兴土木,势必要使我国雪上加霜,面临悬崖深渊之危。请陛下三思!”

陆凯定会反对修建昭明宫,这原在孙皓的预料之中,不足为怪。但华覈与贺邵也会站出来如此强烈地抨击修建昭明宫,这确实大大出乎孙皓的意料。既然连一贯出言谨慎的华覈与贺邵竟然都变得如此激愤,那么,其他那些总是与陆凯相互呼应的老臣更是可想而知了。再这么议论下去,一定还会出现更为激烈难听的话,令孙皓难以招架。孙皓颇为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强词夺理地说:“非朕执意要修建昭明宫,而是太初宫极不吉利,自修建以来,便灾祸频发,使国家社稷几度陷于危难之中。为保全大皇帝所创立之基业,朕才不得不修建昭明宫,以避灾祸。朕此举实在是迫于无奈,请诸位爱卿能解朕之苦衷。”

①中书令:官名,掌宫廷文书奏章与机密。

②觳函:指殽山与函谷关,在今陕西潼关以东至河南新安一带,高峰险谷,地势险要,是天然的军事屏障。

③三关:指阳安关、白水关与剑门关。

孙皓的话音刚落,陆凯就立即反驳道:“昔太戊①之时,殷商衰败,宫廷之中生出桑树,太戊惧怕,转而任用贤良,施行德政,不久怪异之事便自行消失,殷商复归于兴盛。宋景公②时,火星侵占心星③之位,宋人皆以为此乃人主不祥之兆,将有灾祸降临。宋景公屈身听从瞽史④之言,崇尚德义,结果火星退隐,心星复位,景公长寿。故为人主者,应以德禳灾,以仁消祸。陛下以为太初宫不吉利,但当仿效太戊、景公之法,广布恩泽,愍黎庶之困苦,恤将士之艰辛,还何忧宫室之不利,灾祸之不消?若陛下不务修德,而只修建宫室,纵有殷纣之瑶台、秦皇之阿房,亦难以避免丧身覆国、宗庙作墟之灾!”

孙皓听罢陆凯之言,不禁大为窝火。他觉得再这么争论下去,对自己极为不利,就想先拿陆凯开刀,以震慑群臣,迫使他们就范。于是,他便直视着陆凯,恼怒地质问道:“左丞相身为宰辅,却与朕离心离德,事事处处与朕相悖而行,究竟是何道理,意欲何为?”

孙皓在朝堂之上对陆凯发这么大的火,还是极为少见。满朝的文武都被孙皓的怒气给唬住了,纷纷给陆凯使眼色,让他不要再与孙皓争辩下去了,以免发生不测之祸。可陆凯却对同僚们的眼色视若不见,对孙皓的怒斥听若不闻,他剑眉高挑,目光如炬,针锋相对地回答:“正因臣身为宰辅,故而才应以军国大事为重,以社稷安危为重,而不能只求投陛下之所好,忘却了宰辅之职责。臣所欲为者,是要保全大皇帝创立之基业,免得死后无颜去见大皇帝!”大概是因为过于激动,说着说着,陆凯竟然流出了几滴老泪。他用袍袖抹去挂在腮边的泪珠,稳定了一下澎湃的心情,略微降低了声调,语重心长地说,“陛下,臣已年近七旬,位极人臣,荣禄已重,大过臣望,复有何冀?臣之所以屡屡犯颜苦谏,皆因蜀魏已经灭亡,鼎足之势已不复存在,我国已处于强敌包围之中,社稷有倾覆之危。值此生死存亡之际,陛下本应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增强国力,以备不测。然而,陛下却临危而不知危,处险而不觉险,反其道而行之。先是迁都武昌,劳民伤财,终于酿成永安饥民反叛;继而大选美女,惊扰四方,搞得鸡犬不宁,举国震荡;今又要于农忙之时广征民夫去修建昭明宫,其危害更是难以估量。如此下去,只怕国家社稷要毁于一旦!每思念至此,臣便惶恐不安,彻夜难眠,常于中夜仰天长叹,祈盼大皇帝能大显神威,保佑我国渡过难关,使我君臣免为北敌之奴,使百姓免遭敌兵蹂躏,使将士莫要暴尸荒野……”

①太戊:商朝的第十代国君。

②宋景公:春秋时宋国的国君。

③心星:星名,二十八宿之一。

④瞽史:古代乐官多用瞽者(盲人)担任,又负责阴阳记事,后世因此称负责阴阳天时历法的人为瞽史。

陆凯这番饱含悲怆的话语,使在场的文武百官深受感动。他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长吁短叹,有的泪眼相望,有的甚至啜泣起来。他们多么希望陆凯这感人肺腑的话能打动孙皓的心,使他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再不要视国家的安危为儿戏,再不要这样胡闹下去。可是,他们的希望最终还是变成了失望,对于陆凯苦口婆心的劝谏,孙皓根本无动于衷。他冷漠地扫视着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很不耐烦地说:“既然左丞相不肯为朕分忧解愁,朕也只好另命他人也。岑□,何定——”

“臣在。”一直静观事态发展变化的岑□与何定应声出班,跪伏在御座前,异口同声地说,“臣恭候圣谕。”

孙皓像是面对着仇人似的,怒视着陆凯、华覈和贺邵,恶狠狠地说:“朕命汝二人督造昭明宫,百姓中二丁抽一,租赋增收二成,二千石以下之官吏皆入山督摄伐木,若有抗拒阻挠者,以叛逆罪论处!”说罢,一甩袍袖,高声宣布,“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