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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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论国家是称“魏”还是称“晋”,也不管皇帝是姓曹还是姓司马,都无法打乱春夏秋冬的更替与轮回。四季分明的洛阳,总是按时按节地变换着雨雪寒暑,不失时机地改变着它的装束打扮。阳春三月,正是洛阳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不热不冷,不燥不湿,天蓝地绿,风清日艳,各种颜色的花儿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接力赛,一种接着一种相继开放,使洛阳不断地变换着色彩和气味。

这是司马炎称帝后的第三个春天。登基两年多来,年富力强的司马炎也像大多数的开国皇帝一样,充满自信,雄心勃勃,意欲有所作为。他针对曹魏政权对宗室束缚防范甚严、导致皇帝孤立无援的弊端,先后把数十个同宗的叔侄兄弟封为王,并委派几位宗王统领重兵,出镇战略要地,以拱卫京师洛阳。为防止功臣之间因官职高低而引起纷争,他不仅杂糅了前朝各代“三公”的名目,在朝廷中“八公”并置,而且对在禅代中有功的人也大加封赏。前后受封的异姓公侯达数百人之多。这样一来,他就把所有的宗室成员与绝大多数朝臣都拉拢到了自己的身边,使他们为己所用。效命于新朝。

司马炎还汲取了曹魏政权苛酷奢侈、重租繁赋而失去民心的教训,用减免租赋和提倡节俭的措施,施惠于黎民百姓。他不仅把宫中的珠玉分赐给臣下,而且还下令削减各地对皇室的贡调,禁止乐府排演开支较人的靡丽百戏,停止有司制作各种游猎器具。他不仅没有劳民伤财地为其父司马昭大修陵墓,而且还下诏让陵园周围十里内的百姓不必搬迁,照常进行耕种,官府不得烦扰……这样,就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使他们从切身的利益中感受到新朝胜于旧朝,新皇帝优于旧皇帝。

与此同时。司马炎还先后颁布了一些旨在移风易俗、革除弊端的法令:撤销了对曹魏宗室和刘汉宗室的督军。解除了对他们的禁锢,以化解隙怨;废除了曹魏政权对出镇、出征将领与州郡长吏必须纳人质于京师的制度,以缓和内部矛盾;恢复了被曹魏废止的谏官制度,把清正敢言、才能出众的官吏委任为谏官,以纠正前朝浮夸虚无的朝风与颓废无为的士风;他还不计前嫌,大胆地起用了一批原属于曹魏集团的官吏,以消除旧日之怨恨。

为了国家安定的需要,使官民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司马炎又批准颁布了由杜预、羊祜等人修订的新律。这部新律对汉魏旧律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克服了旧律错杂重出、动辄获罪、轻重无情的弊端,使其更加简约完备、易于推行。同时,他还采纳了张华的建议,将新律中有关死罪的条目誊抄出来,张悬于各地的明显易见之处,让百姓观看,使百姓知法,减少犯罪。

司马炎这一系列的举措,确实收到了显著的效果。再加上这两年黄淮流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晋国很快就度过了立国之初的危险期,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发展期。初步的成功,使司马炎变得更加自信,开始把目光投向了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

吞蜀灭吴,一统天下,是司马昭生前的既定方针,只是由于钟会的叛乱。才使他未能如愿以偿便含恨死去。司马炎称帝之后,曾几次想起了父亲的未遂之愿。登基伊始,大司马石苞等人就曾劝他利用孙皓迁都武昌之机,出兵伐吴。但他考虑到晋国刚刚建立,立足未稳,百废待兴,没有采纳石苞的建议,而是借吴国遣使前来吊唁司马昭之便,致信于孙皓,表示愿与吴国化干戈为玉帛,息兵罢战,和睦相处,各守本土,以争取时间,先稳定国内局势。前年冬天吴国爆发饥民起义时,石苞曾再次上表司马炎,劝他立即出兵伐吴,与施但的义军共同夹击建业。他又一次以粮草不足、兵马分散为由,再次拒绝了石苞的请求,决定先积草囤粮,富国强兵,然后再伺机而动……如今,国内已稳定了下来,他便又一次想起了父亲的那桩未遂之愿。

这一日,司马炎正在面对着晋、吴两国的地图沉思,当值的宦官送来了石苞从淮南送来的奏章。他收回自己的思绪,阅读起石苞的奏章。奏章中写道:

……吴主孙皓亲昵奸佞,疏远贤良,粗暴乖戾,刚愎自用,闭目塞听,滥杀无辜,法苛刑酷,赋重租繁,骄奢淫逸,沉湎酒色。先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抛弃宗庙社稷迁都武昌,使扬州百姓饱受天灾人祸之苦,酿成了永安之叛;还都建业之后,又冒着众叛亲离之险,在全国广选美女,致使将吏百姓愤恨不已,怨声载道;后竟违背古训,于农忙之月大兴土木,修建新宫,将国中之钱粮耗费一空。今之吴国,府库所储荡然无存,百姓饥寒交迫,官吏惶恐不安,将士俸饷难继,犹如百病缠身之人,已不堪一击。臣以为,我军若此时出兵伐吴,定如同摧枯拉朽,一举扫平江南,完成先帝未遂之愿,使陛下君临四海……若蒙陛下恩准,臣愿尽发两淮之兵,渡江南下,直指建业,将孙皓俘获,献于陛下……臣在寿春翘首以待,恭候圣谕。

司马炎细读罢石苞的奏章,那个久埋在心底的伐吴之念就变得更加强烈了。此时,他真想立即下诏,批准石苞的请求,尽发两淮之兵去攻占建业,以实现父亲的遗愿。可是,他几次激动地握起笔欲写诏书,但又几次将笔悄悄地放下,始终也没有写出一个字。他既不同于昏庸无能、碌碌无为的刘禅,也不同于妄自尊大、一意孤行的孙皓;他不会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而轻易地做出决断;他更不愿因一时的不慎而把自己所做的种种努力付之东流,使刚刚稳定下来的国家又动荡起来;他知道对外用兵必须慎之又慎,绝不可操之过急……

正在司马炎面对着石苞的奏章苦苦思索、犹豫不决时,当值的宦官又急匆匆地跑进了便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惊慌失措地说:“启奏陛下,崇化宫有人来报,皇太后在纺绩时突然昏倒……”

“啊!”司马炎惊叫了一声,把石苞的奏章扔在一旁,慌慌张张地走出便殿,大步流星地向崇化宫走去……

皇太后王元姬自迁入崇化宫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宫门一步。她虽然地位尊贵,但却从不自尊自大,而是自视为普通平凡之人,生活俭朴,事必躬亲,所用的器物皆平常之物,一日三餐皆不过三味。她不仅亲自做衣洗衣,而且经常与宫女一起纺线织布。朝廷拨发给崇化宫的钱物,经常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为此,司马炎曾在给她请安之时,多次劝说她要为国珍重,不必如此节俭,更不要伤神劳体。可是她却不以为然,不是淡淡一笑,便是说如此可以活动筋骨,延年益寿。司马炎无奈,也只好听之任之了,想不到今天竟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事……

司马炎心急火燎地跑进王元姬的寝殿,见母亲面色苍白,静静地仰卧在木榻上。几名闻讯赶来的御医,有的在为王元姬诊脉,有的在小声地议论着如何开方下药。十多名侍奉王元姬的宫女,都围在榻边不知所措地掩面抽泣。

司马炎急忙跪在榻边,一边轻轻地摇晃着母亲,一边焦急地呼唤着:“母后醒来,母后醒来……”

可是,王元姬竟像是一个困乏至极正在熟睡之人,无论司马炎如何呼唤,她依旧沉睡不醒,只有鼻孔中呼出的微弱气息,证明她仍然还活着。

面对着昏迷的母亲,司马炎真想狠狠地惩处那些宫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清楚地知道,太后与这些宫女虽然名为主仆,但却情同母女。宫女对太后的侍奉可谓是无微不至,绝不会疏忽怠慢。至于太后的所为,连他这么个做皇帝的、当儿子的都无法阻止,让这些宫女又有何办法?他又想狠狠训斥一通御医,但转念一想又难以启齿了。正是这几位御医,曾多次把精心配制好的补品送进崇化宫,并再三劝说太后按时服用。可是太后却将那些补品全都转送给了叔祖司马孚与伯母景皇后。自己一次也没有服用过。

思来想去,司马炎就只能怪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义务了,只能盼望着母亲快些苏醒过来。他心急如焚地瞅着母亲苍白的面孔,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司马炎苦等了半个时辰,王元姬才轻轻地出了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瞧了瞧神色紧张的御医与泪流满面的宫女,惨淡地笑了笑,低缓地说:“老身有些困倦,小睡片刻,汝等不必惊慌。如今老身无事矣,汝等去吧。”

“是。”御医和宫女知道王元姬与司马炎有话要说,连忙知趣地退了出去。

“母后吓死孩儿也!”当寝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时,司马炎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孩儿不能离开母后,国家不能离开母后。请母后务必多加珍重,万不可再事必躬亲,劳神伤体,致有今日之祸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寿之长短,皆有定数。那些民间之老翁老妪,终生辛勤劳作,忍饥受寒,但却能活七八十岁。而为娘自幼便呼奴使婢,锦衣玉食,但刚过五旬就已病体难支,这岂不是天意?”王元姬苦笑了一下,坦然地说,“方才为娘做了一个梦,梦见汝父皇来见为娘。汝父皇说在阴间甚是孤单寂寞,请为娘前去与他做伴……如此看来,怕是为娘之阳寿将尽,不久便要去陪伴汝父皇矣。”

“母后不必多疑。”司马炎急忙宽慰着母亲,“人之所梦,多与平时所思念之事相关。或许是母后近日经常思念父皇。故有今日之梦。”

王元姬慢慢地摇摇头。轻轻地叹口气,低沉地说:“有备而无患,趁为娘尚还清醒之际,有些肺腑之言要对吾儿说,吾儿要牢记在心。”

“母后……”司马炎想说些什么。

“吾儿不必多言,听为娘慢慢道来。”王元姬摆摆手,制止住了司马炎。

司马炎跪在王元姬的榻边,泪汪汪地恭听着母亲的教诲。

王元姬平静地说:“自汝父皇归天之后,为娘就自感身心疲惫,精力锐减,虽强撑硬支,但终难持久,去与汝父皇做伴之日已为期不远矣。今日之事,便是其先兆也。故而,有些话为娘已不能不说……自吾儿登基以后,为娘虽曾申明不过问国事,不干预朝政,但暗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国家之事,关注着吾儿之举止言行。所幸者是吾儿尚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前朝之失为鉴,以安民强兵为本,以宽厚仁德为怀,使我大晋很快就摆脱了困境,步入了正轨,显露出勃勃生机,令为娘深感欣慰。然而,自古以来,短时有为者易且多,持之以恒者难且少。吾儿千万不可固步自封,自以为大功已经告成而改弦易辙,放纵自己。吾儿要切记,治理国家就如同推着重载之车上山,只能憋着气用足劲一直往上走,容不得丝毫松劲泄气,否则就要前功尽弃,甚至车毁人亡。如今,大晋这辆重载之车只是刚刚进入山道,越往上行坡越陡路越险,越要花费更大之气力。吾儿断不可稍有懈怠,使所建之功业半途而废,毁于一旦,辜负了列祖列宗之厚望!”

“母后放心。”司马炎连连点头,认真地说,“孩儿定谨遵母后之教诲,不松劲,不泄气,一直将大晋这辆重载之车推上山巅,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吾儿若真能如此,为娘死亦瞑目矣。”王元姬舒了口气,沉思了片刻,又忧心忡忡地说,“攸儿年轻,不谙世事,且喜舞文弄墨,孤芳自赏,为人处世难免会想入非非,轻佻虚浮。吾儿身为长兄,应时时念及同胞之情,处处对其多加指点与关照,断不可绝情寡义,自残手足,重现曹氏兄弟煮豆燃箕之事,不仅有损于吾儿之威德,对国家社稷不利,而且还会留下话柄,令后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