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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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二更天的时候,江湾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江面上弥漫着一层不浓亦不淡的夜雾,好似在江上拉起了一道轻纱帘子,把荆州水军与巴蜀水军从中间隔开。两军战船上的灯光都没有熄灭,随着缓缓流淌的江水轻轻地摇晃,犹如一只只不停眨动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对岸,企图透过那道薄薄的纱帘,窥视到敌军的举动。

习惯于早睡早起的陆景,刚过亥时就在船舱里躺下了,并且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如果仅就智商而言,陆景并不比他的祖父陆逊与父亲陆抗低,但若以人生的经历与磨炼而论,陆景就根本无法与其祖其父相比了。先辈的丰功伟绩、公主之婿的高贵身份与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放大了陆景的优点和长处的同时,也掩盖了他的缺陷和短处,使他性格中自负的成分得到了畸形的发展,而谨慎的成分则逐渐萎缩了。如今,面对着二倍于荆州水军的巴蜀水军与老谋深算的对手王濬,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威胁与危险,居然还能安心地睡觉,并且还连续做了两个美梦:他先是梦见了自己率领着荆州水军的战船,威风凛凛地冲向对岸,如风卷残云一般,把已经饿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巴蜀水军的将士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后来他又梦见自己率领着荆州水军,浩浩荡荡地沿江东进,一路横扫南下的各路晋军,胜利地抵达建业城外。孙皓亲率文武百官到燕子矶迎接他,并拉着他的手,亲热地说:“爱卿对国家社稷有再造之功,真不愧是陆氏子孙!有爱卿在,朕复有何忧啊……”

“贤弟醒来,贤弟醒来……”陆景正睡在船舱里做着重振陆家雄风的美梦,陆晏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陆景睁开惺忪的睡眼,瞧着愁眉苦脸的陆晏,惊讶地问:“兄长何故深夜至此?”

“愚兄有紧急军情要告知贤弟,故深夜来此。”陆晏紧皱着双眉,痛心地说,“西陵已经落人敌手,西陵督留宪与监军郑广均已遇害。”

“不会吧?”陆景半信半疑地说,“留宪在来信中说,巴蜀水军半月之内绝攻不破西陵……会不会是王濬在制造谣言,企图以此来动摇我军将士之心志?”

陆晏不容置疑地说:“西陵确已陷落,贤弟不必再怀疑。”

陆景仍将信将疑地问:“兄长如何得知?”

“西陵守军中有一名校尉,在城破后趁乱逃出,今晚来到夷道。据那校尉言……”陆晏把西陵陷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陆景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西陵果已陷落……”陆景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那就只好另作打算矣。”

陆晏以为陆景已想出了什么补救之法,满怀希望地问:“贤弟有何打算?”

陆景坚决地说:“待击败了巴蜀水军以后,小弟立即挥师西上,重新夺回西陵。”

“重新夺回西陵?”陆晏满怀的希望转瞬间又破灭了,气馁地说,“谈何容易啊!”

“再难也得把西陵夺回来!”陆景瞅了陆晏一眼,动情地说,“祖父在世之时曾说过:西陵乃国之西门,此处危难之时,当倾全国之兵争夺之。父亲生前亦曾说过:西陵乃国家祸福之门,绝不可落入敌手。步阐叛变之时,父亲是宁舍江陵而不舍西陵,毅然率军西进,重新夺回了西陵。小弟岂能做不肖子孙,让晋军盘踞在西陵。”

“若能重新夺回西陵,愚兄当然求之不得。然而……”陆晏迟疑了一下,“以愚兄之见,这似乎已经不可能矣。”

陆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陆晏,很不服气地说:“既然王濬能够夺取西陵,小弟又为何不能重夺西陵!”

陆晏含而不露地说:“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陆景直视着陆晏,不解地问:“兄长此乃何意?”

“唉——”陆晏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愚兄亲眼目睹了巴蜀水军后,隐约感到我军像是中了杜预疑兵之计,钻进了他设下之圈套。”

陆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惊愕地说:“兄长何出此言?”

“愚兄反复思虑,方悟出了杜预之险恶用心:此处江阔水缓,正适于巴蜀水军进行作战,在这里与敌军进行决战,荆州水军明显处于劣势……”陆晏脸露愧疚之色,自责地说,“都怪愚兄愚笨,未能识破杜预疑兵之计,贸然向贤弟求援,致使荆州水军陷入困境。”

陆景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仍自信地说:“水战之胜负,并不取决于船大船小,而是取决于将士作战能力。荆州水军训练有素,精通水性,善于驶船,又经历过多次大战,定能战胜巴蜀水军。”

陆晏与陆景对视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说:“杜预挖空心思要把荆州水军引诱到此处,是欲让巴蜀水军在这里进行决战。贤弟切不可中了杜预奸计。”

陆景心不在焉地问:“以兄长之见,又该如何?”

陆晏心情沉重地说:“西陵陷落,江陵又被晋军团团围住,夷道已成为一座孤城,失陷是迟早之事。但夷道可丢,荆州水军却万万丢不得。愚兄愿率领本部将士死守夷道,拖住巴蜀水军。贤弟率荆州水军连夜退往夏口,在那里寻机再与巴蜀水军进行决战,或许可扭转战局。”

“退往夏口……”陆景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陆晏,仿佛坐在对面的并不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哥哥,倒像是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陆晏见陆景还在犹豫,就恳切地说:“愚兄思虑再三,觉得荆州水军惟有撤出此处,方可脱离险境,为最终战胜巴蜀水军赢得时机。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请贤弟慎思!”

“兄长是否过于……”陆景正考虑着该如何措词,才能既说服陆晏,又不致伤害兄弟间的情分,忽见刘深风风火火地跑进船舱,连礼也忘了施,就焦急地说:“都督,大事不妙!”

陆景瞪了刘深一眼,嗔怪地说:“为将者,应处变不惊,临危不慌。汝身为军中老将,为何竟如此惊慌?”

刘深受到了责备后,方醒过神来,连忙向陆景补施了一礼,忐忑不安地说:“末将在巡江时发现,巴蜀水军有二三百只战船在下游二里处封锁住江面,完全切断了我军退路,将我军置于了险境……”

陆景正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话去答复陆晏,就借着教训刘深的由头,色严声厉地说:“刘参军不必惊慌。我正欲在此处与巴蜀水军决一雌雄,并无退往夏口之念,要退路何用?王濬将我军置于险境又有何惧?孙子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身处险境,正可激励我军将士拼死相搏,奋勇杀敌,一举打败巴蜀水军!”

刘深挨了陆景的一通训后,不敢进行争辩,只好眼巴巴地瞅着陆晏,盼望着他能出面去劝说自负而固执的陆景。

陆晏虽不如陆景那样能言善辩,但他读的书并不比陆景少,反应也不比陆景慢。他心中明白,陆景的这番话既是说给刘深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他与陆景曾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对陆景的秉性了如指掌,深知要想说服自负而固执的陆景并非易事。更何况退往夏口之路已被巴蜀水军堵死,此时再谈撤退,只能是画饼充饥,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会动摇军心,涣散斗志,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想到这些,他缓缓地站起身来,郁闷地说:“愚兄回去部署守城之事,贤弟好自为之吧。”

陆景把陆晏送出船舱,冷峻地说:“兄长保重。待击败巴蜀水军后,小弟再进城去拜见兄长。”

陆晏本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眼眶里热乎乎的,一股浓浓的酸楚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他只是深情地瞧了瞧陆景,什么话也没有说,拖着沉重的步履,默默地走了……

太阳又准时地露出了它那橙色的脸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慢慢地拉开了那道隔在荆州水军与巴蜀水军之间的“纱帘”,把两军的战船重新暴露在对方将士的视线中。

陆景披着霞光,伫立在江边的望楼上,默默地眺望着对岸的巴蜀水军。昨晚深夜陆晏的到来,不仅打断了他的美梦,而且也把他的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送走了陆晏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入睡了,独自在船上徘徊到天亮。西陵已经陷落的消息,退路已被切断的事实,以及陆晏焦灼的神情与忧虑的话语,一次次袭上他的心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一直想到天亮,才痛下了决心,并向刘深作了详细的交代。然后,他就带着两名亲兵与红、绿、黑三色大令旗,登上了望楼。

太阳在慢慢地升高,并逐渐地改变着颜色,江湾上的雾气已经散尽,放眼远眺,数里之内一览无余。望楼上一面绿色的大旗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拂,向荆州水军的将士传达着对岸敌军的情况。按照陆景的想法,给养短缺的巴蜀水军,必然想进行速战速决,今日。最迟明日,肯定要向荆州水军发起攻击。而给养、箭矢皆充足的荆州水军,则应以夷道城为依托,先拖住巴蜀水军,待其粮尽断炊时再伺机反击。正是基于这种思维定式,他经过半夜的苦思冥想,最终作出了“先守后攻”的决策,并明确地通告全军将士:当望楼上树起绿旗时,表示敌军尚无动静,全军将士可在船上休息待命;当望楼上树起红旗时,表示敌军已经出动,全军将士要备好箭弩,严阵以待;当望楼上树起黑旗时,万箭齐发,向敌军猛射……

刚到巳时,对岸响起了一阵雄浑的号角声,巴蜀水军的千余艘战船全部驶离了岸边,仿佛一大群捕食的水兽,排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齐头并进,朝着荆州水军的船队围拢过来。

“果不出我所料。”正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巴蜀水军动向的陆景,眉梢跳动了几下,威严地命令着站在身后的亲兵,“树起红色令旗!”

两名亲兵马上更换了令旗。望楼上那面随风飘拂的红色大旗,仿佛一支高高举起的大火炬,在半空中熊熊燃烧,放射出醒目的光芒。

正在战船上待命的荆州水军的将士见到红旗,立即行动起来,箭上弦,矢上弩,准备用一阵密集的箭矢,迎接从对岸拥过来的敌军。这些曾参加过宽谷水战的将士,此时又想起了那场大获全胜的战斗,面对逐渐逼近的巴蜀水军,幻想着重演八年前的那一幕。只有刘深等几员经历过多次水战的老将,望着来势汹汹的巴蜀水军,心中不禁疑虑重重:王濬率领的这支水军与八年前徐胤率领的那支水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今日交战的结果实难预料……

片刻之后,巴蜀水军的船队越过了长江中流。船头上高高溅起的浪花连成了一片,形成一道道的波涛,互相推动着,一浪接一浪地向荆州水军的船队涌来。

当巴蜀水军的船队进人了箭弩的射程之内后,陆景紧皱起眉头,再次命令着亲兵:“树起黑色令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