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是牛渚地区多雨的季节,濛濛细雨编织成一张迷茫的大网,从天空撒落下来,把附近的一切都罩在其中。往日历历在目的山峦村落全变得隐隐约约,像是缥缈的海市蜃楼,令人难辨其虚实真假。
张悌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犹如一位雨中垂钓的老翁,一动不动地站在牛渚矶上,望着烟雨苍茫的长江发呆,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吁叹。亲兵三番五次地劝他回营中歇息,他均不理不睬。
五天前,江陵失陷与王浑大兵压境的消息同时传到了建业,在京城引起了一片惊慌,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许多胆小怕事的官吏都偷偷地打点着行装,准备逃往外地去避难。到了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孙皓才从梦中惊醒,急忙把张悌、诸葛靓召入宫中商讨应急之策,并被迫接受了诸葛靓的建议:由司徒何植率领从各王府中抽调出来的两万兵马守卫京师,由张悌率领建业仅剩的三万精锐兵马前去迎战从淮南杀来的王浑之军……军情紧急,张悌便匆忙地率军离开建业,来到了牛渚。
这是张悌第一次率军出征,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率军出征。他率领的这三万兵马是吴国最后的一点家底,渡江作战是孤注一掷。如何才能用这仅有的兵马挽救已岌岌可危的国家,怎样才能保住这支国家赖以存在的兵马,这是他急需解决的问题,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企图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濛濛的细雨下个不止,沙沙的雨声响成一片,浩荡的江水冲击着牛渚矶,溅起朵朵浪花。张悌在雨地里如醉如痴地站了大半个时辰,丹阳①太守沈莹也来到了牛渚矶上,苦笑着说:“丞相让莹好找啊!”
张悌瞅着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似的沈莹,吃惊地问:“沈太守冒雨来此,有何紧要之事?”
沈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丞相欲明日率军渡江,前去迎战北军?”
①丹阳:郡名,又名丹杨,治所在建业,辖境约当今安徽长江以南、黄山以北,江苏大茅山与浙江天目山以西一带地区。
“嗯——”张悌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反问道:“莫非沈太守以为不妥?”
“这……”沈莹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说,“以莹之拙见,我军不妨在牛渚暂住几日,等等夏口之消息,然后再决定是否渡江亦不为迟。”
“噢——”张悌听出沈莹话里有话,低沉地说:“沈太守有话尽管直说,不必躲躲闪闪。”
沈莹沉默了片刻,忧郁地说:“晋军在长江上流建造战船、操练水军久矣,巴蜀水军所拥有之战船与将士皆多于我国水军。今荆州水军全军覆没,西陵、江陵又已失守,国门洞开,巴蜀水军很快就会与杜预、胡奋、王戎之军夹攻夏口、武昌等处,夺取我之荆州。而我荆州之驻军,自从陆抗大司马去世之后,幼少当任,群龙无首,素无戒备,形如散沙,作战能力已是今非昔比,仓促应战,恐难抵御巴蜀水军与北来诸路晋军之夹攻……不知丞相是否已虑及此事?”
“此事我岂能不知啊!”张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正因为荆州已经难保,故而我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率军渡江去迎战北军,以期绝处求生。”
沈莹疑惑地说:“北军两倍于我军,江北一带又无险要之处可供利用。我军若背水作战,前有强敌,后有大江,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如何‘绝处求生’?”
张悌终于听出了沈莹的话外之音,直言不讳地说:“看来,沈太守并不赞同渡江作战。”
既然张悌已把话挑明了,沈莹也不必再拐弯抹角了。就开诚布公地说:“以莹度之,夏口、武昌与我之荆州迟早皆要失陷。牛渚乃京师最后一道屏障,此处若再失,巴蜀水军就可顺流长驱,直逼建业。我军与其冒险渡江作战,不如以逸待劳,准备在牛渚与巴蜀水军决一死战。若能侥幸胜之,尚可保住京师,赢得喘息之机。如渡江去迎战北军,若不幸而败。则国家必亡无疑,再无复国之望矣!”
“沈太守所言,我亦曾反复思虑过。然而……”张悌仰天长叹,沉重地说,“我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啊。”
“丞相——”沈莹扑通一下跪在张悌的面前,苦哀哀地说,“莹身为朝廷命官,甘愿随丞相渡江去迎战北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但为国家存亡虑,为三万将士计,我军还是留驻牛渚为宜。恳请丞相收回渡江作战之念,另谋破敌之良策。”
“话说到此,我也只好向沈太守倾吐肺腑之言矣。”张悌双手扶起沈莹,推心置腹地说,“国家将亡,贤愚皆知,即使周瑜大都督、陆逊丞相与陆抗大司马尚在,恐也无力回天!我之所以要冒险去渡江迎敌,实属迫不得已耳。以我观之,半月之内,夏口、武昌与整个荆州皆要相继失陷,巴蜀水军与杜预、胡奋、王戎之军必将合兵一处,拥至牛渚。到那时,只恐我军将士见敌军势大,众心骇惧,斗志皆无,不可复整。我欲乘军心尚稳、士气尚存之际,渡江与北军决一死战。若战败,则同死社稷,以身殉国,无复所恨。如能获胜,则士气大盛,斗志倍增,再乘胜回师牛渚,或许可与西来之敌拼死一搏,绝处求生,保住京师。如若依沈太守之计,在此坐待来敌,恐要士众散尽,君臣俱降。国家覆灭而无人战死,不亦奇耻大辱乎!我身为丞相,无能去挽救国家,惟有战死,方能以谢天下!”
沈莹听罢张悌这番肺腑之言,终于明白了张悌的用心,含泪说道:“丞相之心,莹已尽知矣。莹愿追随丞相,以身殉国,死而无怨!”
张悌与沈莹正说着,诸葛靓又出现在牛渚矶上。张悌瞧了眼浑身湿漉漉的诸葛靓,开门见山地问:“仲思,派出之探马可已返回?北军兵马现已到达何处?”
“各路探马皆已返回。”诸葛靓认真地回答。“据探马所报,北军前部兵马已接近杨荷①,大队人马正在渡涂水②。”
张悌又问:“北军前部兵马有多少?”
诸葛靓答道:“约六七千兵马。”
“杨荷……涂水……”张悌沉吟了好一阵子,冷静地说。“北军前部兵马已逼近江边,我军必须立即前去迎敌,否则便无法再渡江矣。”
诸葛靓谨慎地问:“丞相准备如何迎战北军?”
“杨荷距涂水有六七十里,我军正好乘机各个击破之,先将北军前部兵马围歼于杨荷,然后再乘胜进军涂水!”张悌毅然决然地说,“传令全军,马上渡江!”
次日黎明,云散了,雨停了,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杨荷。安扎在一座土丘上的晋军营寨,像是一头正在沉睡的黄牛,静静地卧在大片麦田间。
这支王浑之军的前部兵马,昨天中午就已经来到了杨荷。按照前几日的行军速度,他们完全可以在天黑以前赶到横江①,占据那个重要的渡口,堵住从牛渚渡江的吴军。但是,率领这支兵马的都尉②张乔,一因队伍经过长途跋涉后显得十分疲惫,担心再继续前进会把将士累垮;二因天下起了雨,怕冒雨行军会使将士染上风寒;三因孤军深入,与大队人马相距太远。所以,他就下令提前宿营,想让兵马多休息半日,缓解一下连日行军积攒下的疲劳。
①杨荷:盹名,故址在今安徽和县东北。
②涂(读为“除”)水:水名,即今之滁河。涂水发源于今安徽合肥东北,在今江苏六合注入长江。
天刚蒙蒙亮,张乔便醒来了,边穿衣服边吩咐亲兵:“传令各部,立即造饭,辰时拔营起寨,向横江进发。”
张乔一声令下,马上唤醒了那头正在沉睡的“黄牛”,杂乱的脚步声与喧哗声打破了黎明时的寂静,股股炊烟在熹微的曙光中袅袅上升,驱赶着淡淡的晨雾与残存的夜色,四周蒙蒙咙咙的景物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仿佛一卷慢慢展开的画轴,显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张乔刚刚洗漱完毕,参军陈慎就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帐,焦灼地说:“土丘周围突然出现了大批吴军兵马,把我军团团围住!”
“啊!”张乔大吃一惊,诧异地说:“从何处冒出来这么多吴军兵马?”
“大概是吴军兵马连夜渡过长江,赶到了此处。”陈慎焦急地说,“吴军不久后便会对我军发起攻击,请都尉速作部署,以防不测。”
“传令各部,坚守营寨。吴军若发起攻击,就先用弓弩射杀之!”张乔边吩咐着亲兵边拉着陈慎走出大帐,“参军速随我到高处观察敌情。”
晋军安营扎寨的这座土丘,只有三四十丈高,周围二三里之内全是平坦开阔的田地,生长着绿油油的麦苗。当张乔与陈慎登上最高处时。天色已经大亮。站在土丘顶上放眼四望,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在距离土丘半里左右的麦田上,伫立着一排排手持刀枪的吴军将士,像是一道宽厚的围墙,把这座土丘圈在其中。数百面吴军的旗帜在晨光中轻轻飘拂,其中一杆高高竖起的大纛旗,犹如鹤立鸡群一般,格外显眼。旗上那个斗大的“张”字隐约可见。
望着眼前的景象,张乔的心不禁怦怦怦地乱跳起来。据他粗略地估计,吴军的兵马四五倍于他属下的兵马;从吴军的阵势与队形来看。那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军。面对着这种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困境,他还真束手无策。
①横江:津渡名,又称横江津、横江浦、横江坞,故址在今安徽和县南,与牛渚隔江相望。
②都尉:官名,多数为主兵之武官,但也不是专指武职,名号繁多,随事而设。
就在张乔一筹莫展之际,陈慎紧张地问:“时不我待,都尉拟如何应敌?”
“众寡悬殊,强弱分明,我尚未思出应敌之策。”张乔眉头皱成一个黑疙瘩,反问着陈慎,“参军可有应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