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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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就连那些平时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太监,此时也不愿再忍气吞声了,全跪在孙皓面前,苦苦地哀求着孙皓:“岑□作恶多端,兵民共愤。请陛下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这两天,不断传来的噩耗把孙皓搞得晕头转向,竟然把岑□也忘记了。这时他才忽然发现,与他朝夕相伴了多年的岑□并不在殿中,就高声问道:“岑□何在?”

一名太监答道:“自张悌丞相兵败身亡之噩耗传到京师后,岑□就再也未曾入宫来侍奉陛下。”

孙皓大为恼怒,气愤地说:“既然如此,当以岑□来谢将士百姓。胡爱卿,汝带百名禁军,去将岑□捉来见朕。”

“遵命!”多年来屡受岑□欺凌的胡冲,如今终于等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立即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便殿……

半个时辰之后,胡冲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返回便殿。冷峻地说:“臣奉陛下之命。前去捉拿岑□。正欲携带金银珠宝潜逃之岑□抗命不遵,已被臣斩首。”

孙皓瞅着胡冲手中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沉默了好久。他心中清楚,就凭岑□那瘦弱的身体,是无力进行反抗的;胡冲借故斩了岑□,是怕他再改变主意,故而才先斩后奏。然而,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他不能因为岑□而失去陶濬与胡冲。于是,他只好将错就错地说:“岑□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胡爱卿杀得好!”

岑□虽然被胡冲杀掉了,但陶濬心中觉得仍不解气。又说:“守城将士得知岑□被斩首后。定会欢悦鼓舞。陛下应将岑□之头悬挂在城门上。以激励守城将士。”

为了能够笼络住陶濬,使他死心塌地地守卫建业,孙皓已经顾不得别的了,就顺水推舟地说:“就依陶爱卿所言,将岑□之狗头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以激励守城将士。”

傍晚时分,王濬率领着巴蜀水军抵达建业城下。把建业围了个水泄不通。晋兵的喧闹声飞过了城墙,传人了城内,强烈地震撼着建业人的心灵。入夜以后,晋兵在城外点起了千余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组成了一道火墙,映红了夜空,映红了城墙,也威慑着那些守城将士的魂魄。

自从黄龙元年(229)孙权定都建业以后,五十多年来,吴国虽然曾与魏国、蜀国和晋国先后爆发过多次战争,但那一次次的战争都是在远离京师的地方进行的,还没有一次把战火烧到建业城下。建业人已经在和平的环境中度过半个多世纪,绝大多数百姓只是从老辈人的口中听到过战争的无情与残酷,而没有经历过战争的锻炼和洗礼。今天,当大批的晋兵蜂拥而来,出现在建业城外时,那些从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建业人,都被这场突降的灾祸吓得魂飞魄散,女人哭,男人吼,孩子叫,建业城里鸡飞狗跳,一片惊慌。

往日的初更时分,建业的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直到静街、宵禁后,喧闹了一天的建业才会逐渐安静下来。但大批晋兵的到来,则完全打乱和改变了建业人多年形成的生活规律和习惯,天刚擦黑,家家户户都紧闭上大门,熄灯灭火,城内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城墙上那些手持刀枪的守城将士,一个个睁大惊恐的眼睛,提心吊胆地望着城外那一圈越烧越旺的篝火发呆。

在昭明宫里,那五六千名未见过世面的嫔妃、宫女,已被城外的敌兵惊破了胆,吓丢了魂,像是面对着屠刀的羔羊,浑身颤抖着挤在黑暗的角落里,嘤嘤地啜泣着。那两三千名虽已变成了“废人”但仍想苟且偷生的太监,不愿就此结束自己屈辱的人生,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小声地商议着逃命的办法。

偌大的昭明宫里惟有便殿内还亮着灯光,中书令胡冲、光禄勋①薛莹、太常②张夔与几名已活得不耐烦的老太监,躬身垂首地侍立在殿中,默然无语地陪伴着正在闭目沉思的孙皓。

一些人往往是到了最后的时刻才会忽然明白过来,变得清醒起来。孙皓从乌程侯变成皇帝已经快十六年了,这些年来他就像一个心理严重变态的暴发户,以一种扭曲的心态与匪夷所思的行为,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那一大笔意外获得的钱财,从不知道吝惜,也从没想到总有一天会坐吃山空。只有当那笔钱财已被挥霍净光,他重又变得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时,方明白了过来。如今,当祖宗千辛万苦创立的那份基业已经全部赔了进去,面临着国破家亡、命在旦夕的时候,孙皓才如梦方醒,恢复了正常的思维,第一次冷静了下来,第一次开始正视现实,第一次以沉痛的心情来进行认真的反思。此时,他想起了祖父孙权创业时的艰难,想起了父亲孙和与叔父孙霸的皇嗣之争,想起了孙亮的被废黜,想起了孙休的早亡,想起了濮阳兴、张布、朱皇后、孙□、王蕃、丁奉、万或、留平等人的死,想起了孙秀与步阐的降晋,想起了广选美女与建造昭明宫,想起了……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陆凯的最后一道奏章与陆抗的那道遗表,其中有许多激烈而尖锐的言词,不停地在他耳畔回荡。今天他所面临的处境。陆凯与陆抗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并向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可他当时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终于酿成了今日的恶果。当初他若是听从陆凯与陆抗的忠告,改弦更张,何至于会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追悔莫及。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与国家社稷共亡,一条是做亡国之奴。尽管这两条道路都是他不愿意走的,但他却必须选择其中的一条,而且今晚就要做出最后的选择!

三更天时,孙皓经过反复思考与再三权衡,终于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就在这时,陶濬慌慌张张地走进便殿。他睁开双眼,瞧着神情紧张的陶濬,有气无力地问:“陶爱卿何故如此慌张?”

“……”陶濬跪在孙皓面前,张了几次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①光禄勋:官名,皇宫内的总管。

②太常:官名,九卿之一,掌管宗庙祭祀礼仪。

孙皓打量着欲言又止的陶濬,平静地说:“陶爱卿不必顾忌,直说无妨。”

“唉——”陶濬长叹一声,悲哀地说:“臣方才得到密报,何司徒今晚派遣亲信之人,携带着其印绶,偷偷潜出城去向王濬请降……”

司徒何植是何太后的胞弟、孙皓的亲舅舅。他虽然政绩很差,口碑甚坏,但却凭着裙带关系,被孙皓封为宣城侯,去年又被擢为官居一品、位列“三公”的司徒。不久前,当张悌率军出京迎敌时,孙皓就把临时拼凑到一起的两万兵马与守卫京师的重任交给了何植。由此可见,孙皓对何植的信任之深、依赖之重。然而,正是这位深受孙皓信赖的亲舅舅,在大难降临之时,却背叛了孙皓,暗地里派人去向敌军请降……

陶濬原以为,性情粗暴、翻脸无情的孙皓,在得知何植暗中通敌的消息后,定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但是,今晚的孙皓却让陶濬大为惊奇。他听了陶濬的报告后,竟然没有动怒,只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平缓地说:“陶爱卿起来叙话吧。”

陶濬怀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站起身来,频频地偷觑着无动于衷的孙皓。

孙皓好像已经完全麻木了,呆坐了好久,才面无表情地问着陶濬:“事已至此,朕该如何是好?”

陶濬谨慎地回答:“以臣之愚见,京师已不能保……臣愿率本部兵马,保护着陛下冲出重围,暂往别处避难……”

“离京逃亡?”孙皓摇了摇头,心灰气馁地说,“仅凭汝部区区八千兵马,如何冲得出晋军重重包围?国家已经覆灭,朕就是能侥幸逃出建业,何处又是避难之所?即使可暂避一时,如何躲得长久?”

陶濬见孙皓不肯逃亡,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所措地问:“陛下圣意如何?”

“这……”孙皓沉吟了好大一阵子,把目光移向了薛莹,低声地问,“薛爱卿意下如何?”

薛莹与孙皓接触频繁,对孙皓的了解要远比陶濬深刻。今晚他虽然一语未发,但却从孙皓反常的言行中察觉出孙皓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孙皓先对何植的暗中通敌不置可否,后又否定了陶濬逃亡避难的建议,这就暗示着孙皓欲向晋军投降,以保全性命,只是由于天子的身份不便启齿而已。如今,孙皓又向他询问对策,明摆着就是让他来代言,借他的口说出孙皓难以出口的事情。而他作为臣子,就只能替孙皓去背黑锅,把投降的恶名揽到自己身上。思念至此,他便迫不得已地说:“臣以为,陛下万金之躯绝不能轻抛,离京逃亡亦非长远之计。以臣之拙见,陛下不如仿效……仿效蜀主刘禅……”

“光禄勋欲让陛下仿效蜀主刘禅……”陶濬大吃一惊,深感诧异地瞅着薛莹。

薛莹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仿效蜀主刘禅……”孙皓瞟了陶濬一眼,又问着胡冲,“胡爱卿意下如何?”

胡冲心中正犹豫着,薛莹就边扯他的衣襟边频频地向他使眼色。这一下,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薛莹是他的好友,他能当上中书令,是薛莹向孙皓举荐的结果;他能几次躲过岑□的陷害,也多亏了薛莹暗中向他通报消息。他与薛莹私交甚厚,了解颇深,知道薛莹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劝说孙皓投降也不是出自其本意,而是摸准了孙皓的心思,看清了孙皓的意图,才不得不去为孙皓代言。如今孙皓又来征询他的意见,完全是别有用心,是企图以“群臣”皆愿降的幌子来遮掩其要投降的丑行。既然孙皓已经心生投降之意,他又岂能阻挡得住!与其逆孙皓的意思行事,还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于是,他就接着薛莹的话茬说:“臣以为,昔日蜀主刘禅之所为,亦是迫于无奈耳。刘禅以一人受辱,不仅保住了刘氏宗室,而且使成都避免了一场血洗之灾。这般看来,刘禅倒也不失为仁义之君。如今,京师已必失无疑,再进行抵抗只能激起晋军将士之仇愤,破城后会进行疯狂报复。陛下若为皇室宗亲免受屠戮,为建业黎民百姓免遭血洗,仿效蜀主刘禅亦是善义之举……”

“嗯——”孙皓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张夔:“张爱卿以为如何?”

张夔也是个聪明人,见孙皓已经点头应允,不敢再提异议,只好顺着孙皓的意思说:“蜀主刘禅降魏之后,被封为安乐县公,诸子被封为县侯,诸孙被封为亭侯。刘禅因此而得以善终,诸子孙亦得以保全。陛下若仿效刘禅,晋帝必会遵照旧制,为陛下裂土封侯……”

“既然诸位爱卿皆以为朕应仿效蜀主刘禅,朕岂能一意孤行?”孙皓见火候已到,就装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沉痛地说,“为皇室宗亲与建业百姓免遭杀戮,朕只好委曲求全矣。”

“陛下……”或许是陶濬还没有看明白孙皓与薛莹、胡冲、张夔演出的这幕双簧,或许是陶濬虽已看懂了但却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刚一开口,孙皓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朕意已决,薛爱卿立即代朕草拟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