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乘黎平、栽麻、九潮方向的车,在丰登坳下。”写着这句话的小纸条,正被我攥在手中。我站在桥头,等候去宰荡侗寨的面包车。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榕江县城的行人络绎不绝,一派繁华景象。
小纸条上的字,是天龙招待所老板小潘的朋友写给我的。得知我要去宰荡的消息后,小潘便把他的朋友叫了过来。这位朋友不但亲自告诉了我乘车路线,还生怕我记不住,写了一张小纸条给我。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友好热情到让我无以言表。
不久之后,我等到一辆开往九潮的车。我跟司机打了招呼,让他在丰登坳将我放下。面包车沿着省道疾驰前行,很快便看到了贵广高铁长龙一般的身姿,林立在榕江城外那一片青翠的原野之上。不出时日,这里的人们便能享受到如贴地火箭一般的高速列车,让他们到省会贵阳,或者广西桂林,仅仅需要1小时左右。自古以来,榕江的地理位置便十分特殊,恰好位于贵阳到桂林的中点上,到两边的空间距离均为190公里。而由于受制于复杂的地形,在公路铁路未能兴建之前,这里的交通主要靠都柳江上的水运,是黔桂两省的水上枢纽。我们完全可以预见,未来的榕江,将会以高速铁路为纽带,吸引无数商贾和游客慕名而来,并以几何状的势态推动经济和旅游业的飞速发展。
走出城郊后不久,面包车转入了崎岖的山路之中。一直朝东行进,便能直抵黔东南地区的黎平县。在一个热闹的村口,司机一个刹车,示意我丰登坳到了。我走下车,从丰登坳一直朝前走,前方只有一条小路。走着走着,所有的喧闹声、小孩子的叫喊声,都渐渐销声匿迹,自己走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到乡野之中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种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草香味。远处的山峦上,几座侗寨错落于山头,偶有穿着蓝色衣服的村民,在山间劳作着。那一身青蓝色的民族服饰,在绿色掩盖的大山映衬下,显得有一丝寂寥和忧郁。田间,有牛在吃草,时而发出一两声自鸣得意的低吼。天气仍旧很热,不过却屡有微凉的山风,轻轻地吹在脸上,像母亲用温暖的双手,在不停地抚慰孩子。
此刻,我也如同那皈依的山人,在这片灵地上手舞足蹈起来。虽然,我仍拖着一身疲惫。昨晚和小潘喝酒,几轮鏖战下来,不知不觉已下半夜,再加上糯米酒强大的后劲,让我的嗓子形如火烧。我在异乡招待所冰冷的床上,悄悄发起烧来。早上醒来,虽然热度已褪,感冒却如影相随。但是在这个时候,在丰登坳,我能感觉到自己无比自由和飘逸。每次来到贵州,这种飘逸便愈加清晰,仿佛体内藏着一个正破茧而出的小精灵。无论从地缘还是血缘,自己和西南地区的贵州都毫无交集,然而这片神奇的土地,却总能赋予我一种无法解释的认同感,这也让我感觉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
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岔路口。身后恰好走来一位扛着农具的村民,他告诉我往右走,便能直达宰荡村,不会再有别的路口。他还问我为何不坐车,我回答说如果不是太远,我都乐意徒步。朝右拐后,很快便走进了盘山小路之中,地势一直朝上延伸,宰荡村应该就坐落在这座大山之中。于是我快马加鞭,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会儿。慢慢地,我已经能看到有村民正走路下山。他们发现我这个游客后,主动过来寒暄,露出爽朗的笑脸,并且告诉我村子就近在眼前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一座正在修缮的侗寨木屋便出现在视线中。上面还挂着一块蓝色的横幅,上书“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宰荡寨侗族大歌队传承地”。在小黄和肇兴小节中,我曾介绍过侗族大歌。小黄的侗族大歌,更是早已享誉全球。而我在肇兴,也亲身经历了一次侗族大歌的“洗耳”仪式。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宰荡侗寨的侗族大歌同样清澈纯粹,并且声名远扬。
女孩杨明涛
走进村寨,很快便发现了一群小孩在嬉闹。还没等我开口,一个身穿黄色上衣、头上戴着发箍的漂亮小女孩,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着走到我的面前。她的微笑是那样的甜美动人,不带一丝忸怩与做作,就像风雨桥下那一弯清澈的溪水。小女孩用那甘泉般的声音,轻轻对我说:“叔叔,我带你去鼓楼好吗?”
纵然你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恶汉,在这样纯净真挚的邀请面前,你都没有任何借口选择说不。来宰荡前,我在网络上也看到游客留下的感怀,说这里孩子的淳朴可爱,让每个人都难以忘怀。可没想到我只是把双脚刚刚踏上这片土地,便亲身沐浴了这种清澈的洗礼。
小女孩带我在村子中七拐八拐,便来到宰荡鼓楼下面。我凝视着这座苍老的鼓楼,感受着时代的交替更迭。宰荡鼓楼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始建于清代乾隆年间。它的造型比较别致,楼顶为八角攒尖,属于为数不多的侗族八角鼓楼。葫芦宝顶上雕有鸬鹚一只。风檐板上绘有双龙抢宝、人物故事、牛马虫鱼等彩色图案。整个鼓楼高12米,中央有一座圆形的火塘,四周设置长凳。
就在我发呆的间隙,小女孩带来了四五个比她还要小一点的“小小女孩”,然后一字排开,站在我的面前,突然开始唱起了侗族大歌。这让我始料未及,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坦白说来,这些稚嫩的小女孩,唱歌的技巧并不纯熟,而且经常唱着唱着,便由于忘词等原因中止演唱。然而我在倾听这几个小女孩动情歌唱的时候,眼角竟然不知不觉模糊了。她们给我唱歌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地想用歌声,传递出一种美好。这种美好,是一种本能的美好。就像她们喜爱唱歌,是一种本能的喜爱一样。没有那么多复杂甚至令人作呕的目的,我只需沉浸在她们那稚嫩但却纯净动人的歌声里,尽情感受这个世界最温柔的一面。
这几个小女孩,一连给我唱了七八首悦耳的大歌。我打断她们,问领头的那个黄衣小女孩,能不能带我去她的家里参观一下。小女孩爽快地答应了,带着我来到她的家中。她的父母没有像这个村寨的大部分年轻人那样,选择外出打工,而是留在了家乡务农。小女孩叫杨明涛,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名字。在整个宰荡侗寨,大部分人都姓杨。杨明涛的父亲,是个性格内向的男人。我告诉他,他的女儿和另外几个女孩的歌声让我很感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来回报我的感谢,就把刚才拍的几张照片给他们寄过来吧。他的父亲谢过我之后,把家里的地址留给了我。
杨明涛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两个人留着不同的发型,似乎要刻意保持不同的姿态与特色。两个人很快招呼我,和刚才那几个小女孩一起去上寨游玩。宰荡村分为上下两个自然寨,刚走进村口的那个地势低的寨子,叫做下寨。而在里面还有一个地势稍高的上寨,又被称为加所村。从这一刻起,我便跟着这一群年龄在5~7岁间的孩子,像是个闯入奇幻世界的大龄男孩一样,进行了一场让我永生难忘的神奇冒险。这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也不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是发生在真实世界之中,大胡子叔叔一次返璞归真、重回童年的时空之旅。
我们首先占领了一座小山头。只见杨明涛和她姐姐牵头,两个人很麻利地爬上一米多高、雨后还略显泥泞的上山之路。我留在最后,以便万一发生不测时,好保护这些小女孩。等我们全部爬到山顶,杨明涛把刚刚从山上采摘的杨梅,全部塞到了我的手中。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刚好。还没等我道声感谢,小家伙又塞给了我一串红红的、像微型草莓一样的东西。“叔叔你快吃,真的很好吃的!”杨明涛迫不及待地催我吃。我拿着这种从没见过的“未知食物”,倒有些忐忑起来。“哎呀叔叔,你干吗不吃啊?”杨明涛有些“生气”了。见此状,我倒也不怕了,把小红果放到嘴里,轻轻地咀嚼了一下,一种甘甜爽口的感觉迅疾弥漫整个口腔,又马上进入所有感官之中。“真是好吃!”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这四个字后,杨明涛才算放过了我,并且又一次呈现出笑靥如花的状态来。
站在山头上,俯瞰整个下寨。看着这群在花丛中嬉闹的小女孩,她们不知道烦恼为何物,也不用像她们的长辈那样担心生计问题,只是把自己沉浸在这片时空之中,慢慢悠悠地长大。因为他们,我也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脑海里闪现出5岁以前在乡下生活过的一些片段。只记得小时候,我曾经被邻居家的一只硕大的白鹅给赶得四处流窜,又哭鼻子又不知所措。那时的孩子,也和她们这些山区的孩子一样,是被“放养”的。父母白天上班的时候,我们便会呼朋引伴,一起攻占各种“高地”,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游戏,兴致勃勃而又不知疲倦。
宰荡小学
走下山头,上寨就在眼前了。杨明涛带着我走进了她们的学校——宰荡小学。学校不大,有一个仅仅能容纳一个篮球场的操场,还有一栋破落不堪的三层教学楼。一群男孩子在篮球场上挥洒着汗水,小女孩们则跳起了橡皮筋。我跟着杨明涛走进了一间教室,里面的景象却让人痛心:破旧的几张桌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黑板上写着“快乐的节日”几个字,后面是一块已经擦掉一半的学习园地。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上课了。我让杨明涛和小朋友去玩,一个人继续在教学楼中游走。在楼梯旁边,有一座简易的儿童图书馆,是宰荡村村长、校长和几位老师一起努力建成的。教室的玻璃上,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图书馆介绍,倡议有爱心的人们给这里的儿童捐书捐物。其中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只要您愿意为山区侗族的留守儿童节省一点零花钱,就能圆一个留守儿童的求知梦。”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为之动容。一边是破旧的教室,一边是这些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容,这种巨大的反差,让站在教室前的我百感交集,心中五味陈杂。仅仅是几天前,我还曾亲眼目睹小黄小学崭新的教学楼,而同样以侗族大歌出名的宰荡,小学却是如此萧条落败,这不禁让人黯然神伤。
目前,这个村寨尚没有互联网,想要让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只能依赖于有条件来到这里的媒体或者游客。而身为一个亲历者,我没有理由选择视而不见,我必须要把这些孩子的心声,传达给这个世界上所有有爱心并且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们。就像这张A4纸上写到的那样:“只要有一线的希望,我们愿意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同时我们也希望有您的帮助,您的爱心必将成为山区留守儿童快乐成长的源泉,永远留在宰荡侗族人民的心中。”
歌师胡官美
和杨明涛这群孩子们依依惜别之后,我前往加所村拜访著名的侗族大歌歌师——胡官美老师。胡官美是当地最著名的歌师,也是整个榕江地区唯一一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侗族大歌的传承人。
我在胡老师家中,听胡老师缓缓讲述着自己教孩子们唱大歌的故事,不知不觉便被深深吸引。年轻时代的胡老师,就因为歌美人美,成为宰荡村首屈一指的歌师,并且去过许多地方演出。成家后逐渐义务担负起教全村孩子唱歌的重任,培养出了众多侗族大歌接班人。胡老师白天下地务农,夜晚就教寨子里的孩子唱歌。她的两个漂亮女儿,也继承了她那样的绝美歌技,还去过法国、西班牙等地表演。
胡老师说,原本宰荡村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唱歌,但迫于生计,如今她们大都选择去了大城市打工。因此宰荡村也成了现今中国无数个留守儿童村的一员。而那些跟着她一起学唱歌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或许正在工厂里做工,或许正在饭店里洗碗。“你说你晚上想听大歌,就让你听听我的这些孩子们的表演吧,她们虽然年龄很小,歌唱得可是好着哩!”胡老师自豪地说,“这群孩子,过几天就要去贵阳演出了。”
晚饭是在胡老师家吃的。一起的还有她的老公,一位同样热情的大叔以及他们的儿媳。可口的饭菜加上香甜的糯米酒,让人元气大增。饭后不久,我便来到晚上住宿的地方——胡老师新盖的一栋侗族木屋中。我住在二楼,而表演的地方,就在一楼大厅。
当三十多个身着华丽的侗族戏装,脖子上挂着精美侗饰,头戴清澈闪亮的侗族银色发簪的孩子们,又一次用侗族大歌这种拥有九个声部的复调音乐,来涤荡我那在城市中被尽数摧毁的灵魂时,我脑海中竟第一次产生了幻象:站在我面前的这群孩子,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她们在工厂里打工的母亲。她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站成一排,在伴随着机器轰鸣声的车间里,将这侗族大歌唱响。那歌声穿透逼仄沉闷的工厂车间,直插云端,感人肺腑。整个城市,由黯淡瞬即变得光明起来,人们面带微笑,相互传递着希望和美好。而在梦里,这些孩子正和她们的妈妈,一起手拉着手,走在这山间蜿蜒的小路上,走在风雨桥下的溪水旁,走在那蛙声一片的水稻田,走在那《蝉之声》响起的夏天……
200元。我所能做的全部,就是这区区200元的捐献。少了这200元不会穷的自己,和多了这200元不会富的他们,这一切的变化悄无声息。生平第一次,我痛恨自己是个穷鬼。
仰望苍穹
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此刻只有昆虫在低语,这已然是一个属于它们的世界。
我站在木屋旁边,无心睡眠。思绪如麻,感慨万千。我眼望着北方,没有琴,但仍将老歌唱起。我抬头望苍穹,找不到北斗星,只看见月亮。
月亮,只有那月亮,几千年来一直躲在这繁星点点的天际,悄悄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此刻,困扰了我一天的感冒,突然间神奇般的痊愈了。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指引着我前路的方向。我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是我胸腔之中那颗炽热心脏的声音。此刻,它正以最张狂的姿态,疯狂地跳动个不停。而我的脚下,是一片宁静悠远、沉睡了几千年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