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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上星宿海以前,我所听到的江湖传闻,无不把那里描述成一副恐怖的地狱场景。而因为天圣教防备严密,教外的人根本就没有办法闯上星宿海一探究竟,这种传闻就越来越邪。所以当我骗取了暗香的信任跟他上星宿海的时候,还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可是竟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星宿海,这个独钟天地之灵秀的洞天福地,在天圣教中人的细心呵护下,美得像是一个神话。而教中人,也完全淡漠了世俗中的等级观念,有权威的绝少滥用,无权势的也同样不卑不亢。
在家人惨死、流浪江湖尝尽世人冷眼的几个月后,我在星宿海第一次尝到了自由、平等的滋味。而竟然只有在我的仇人所在的地方,才能让我如此快乐,这还真是一种辛辣的讽刺。
或许我本来就有成为妖女的潜质,我也开始不把任何事和任何人放在眼中,率性而为。
暗香盯着我,然后笑着向我竖起大拇指:“黎晴,我发现你越来越像我们魔教的小妖女了。好好干,我看你很有前途。”
我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我当然会比你有前途。等到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是圣教的长老了,而不像你还只是个小小的护法。”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怎么成为圣教的第一个女长老。”他仍然笑嘻嘻的,丝毫不以为忤。
“少啰嗦,走啦!”我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向前走。
“放手!放手!”他打我的手,“被教中的人看到了,我还有什么面子?快放手!”
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被这么有前途的人拖着走,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但我还是松开了他的衣领,改为挽住他的胳膊。
他哼了一声:“未来的事,有谁知道?”
“好,那我今天就在这里发誓,我黎晴,一定会成为圣教的第一个女长老给你看,在二十四岁以前。”
信口胡说的我那时候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竟然真的可以实现我的誓言。然而,那又是在牺牲了什么样的东西以后呢?
屏气凝神。我和暗香伏在屋顶上,向院子里偷偷地窥视。
满院的菊花正在争奇斗艳,虽然没有星宿海上的那些珍贵,却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品种。萧亦君独自立在花旁,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他用这种怀念的眼神想起谁,于是忽然咬牙切齿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在想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人家院子里了竟然还这样,真不害臊!”
暗香慌忙捂住我的嘴:“你想被他发现吗?”
我拨开他的手,还是愤愤不平:“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感觉,我干脆一镖射死他算了。”
“他又不是傻瓜,像你想的这么容易的话,三大派早就把他杀了,还轮得上你?”暗香把我的头往下按一按,“嘘……有人出来了。”
衣带当风,一名风姿婉约的女子用托盘端出酒来,轻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萧亦君回过身来,与她相视而笑。
果然很美丽。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我根本难以企盼的成熟风韵,也许我一辈子都到不了那种境界。我感觉到连身边暗香的呼吸也似乎滞了一滞,他呆望着那美丽的女子。
这就是雪轻尘。八年来萧亦君每个月都要来见的女人,从来没有迟延过。她是那种每个男人见到都会怦然心动的女子,即使他如暗香般地单纯天真。
这就是我所不了解的萧亦君的又一面。他与这个成熟而有风情的女子交往十年,他到底有多爱她?他到底有多么地舍不得她?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
“在想些什么?”她悄无声息地到了萧亦君的身边,声音是优美的音乐,脚步轻盈如精灵。
他目光移到那些菊花上:“上次来的时候,这些花还没有开得这么灿烂,我想美丽女子的笑脸,应该也就是这样。”
她轻轻笑了,露出洁白如贝的皓齿:“不知道,我算不算是这样的美丽女子?”
他没有回答,只轻轻自枝头摘下一朵雏菊,细心地替她簪在发髻上,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她。
她妩媚地轻抚一下发髻,向他展露一个更加美丽的笑容:“多谢。”
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我的心,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什么。为什么看着他和她温语相对,满脸的幸福陶醉,我心里竟然会有火烧火燎的难受?
我知道了,也许,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这么开心。因为我恨他,因为他是我的死敌。只有这样想,或许我才会稍微好过。
他仍然端详着她,忽然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惘然神色,然后是微笑,很温暖的那一种。
她也同样察觉了,抬头柔声问:“你笑什么?”
他淡淡地开口:“我忽然想起,如果刚才我是帮小晴采星瑶送她,她一定会跳起来大笑大嚷,欢喜得疯了。”
我心头一跳,原来他是想起了我。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竖起耳朵听下去。
她仍然在微笑:“就是你那个徒弟,黎晴?”
他缓缓走到石桌前,坐了下来,柔和地开口:“她不承认我是她的师父。”
她也跟着走过来,给他斟满一杯酒,然后问:“星瑶?是很美丽的一种花?”
“只在星宿海最险的地方生长的一种花,盛开时即使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七彩的光华流转其上。是一种很美丽的花,只可惜太难得到。”
的确是很难得。我在星宿海八年,只看见过一朵盛开的星瑶,所以我才会不顾性命地去摘取它。也正因为如此,当看到他为我采下的那一大把星瑶时,我才会那么地感动。
她沉默了一会:“……和你认识那么久,你从来没有提到过,世间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美丽的一种花。”
他抬头望着她:“你怪我?”
她摇摇头,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酒:“既然那么难以得到,我也不想你为了我而去犯险。我宁愿能和你这样地相对……即使你真的送给我,我也不可能比现在更欢喜。”
“所以你和小晴不同。”他的眸中像是有些感慨的神色,又有着如雾一般的朦胧,让我难以看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如遭雷击。我整个人都呆住,原来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我。不错,我拿什么跟雪轻尘比?她是那么地高贵优雅,温婉可人,而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十八岁少女。一个孩子。
暗香看看我,轻轻一拍我的肩。他一定也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我连忙收敛心神。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竟会这么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最好是,连我自己也根本不知道。
“是的,她还只是个孩子……”雪轻尘轻轻点了点头,眸子里却有些我难以理解的神色,“但是有时候,我却反而羡慕这个孩子,因为她可以时时刻刻地陪在你的身边。”
“她不会永远在我的身边。”萧亦君目光投向遥远的前方,我觉得在他的眼中竟然看到了些感伤的成分,然后他再次望向雪轻尘,“而你,一直都会是我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唇边慢慢泛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把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于是杯沿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唇印。然后她转过脸来,把酒杯递到他的面前,脸上是一种媚惑人心的笑。
他只看了一眼,便接过酒杯,默默地饮尽杯中残酒。
我手脚冰凉。
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在他眼中,我永远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为了骗取他的武功而狡猾多计的野丫头。就像三年前他怎么也不肯传授我武功、想尽了种种办法来刁难我一样,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想快点把我给送走,像是送一个只会给他添麻烦的瘟神。
在他心中,只有现在面对的这个女人才最重要。他可以替她簪花于发,他可以饮她的残酒,那种种的暧昧情事,他都可以为她而做。
和她相比,我算是什么?
我又想起刚才他独立在院中时的眼神,那是在想念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时才会出现的眼神,在我的面前他从没有展露过的眼神。而那,全都只是为了一个雪轻尘。
我从来没有这么灰心、失望和难受过,而我自己也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和你在一起,时间总是这么飞快。”她悠悠地感叹。
而他轻轻地放下酒杯,温柔地瞥她一眼:“我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我仍然呆呆地伏在屋檐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看见雪轻尘返回院中,默默地凝视着他放下的酒杯,她的脸上这一刻全无表情。然后她慢慢从头上取下那朵他亲手簪上的雏菊,她凝视着花、杯和杯中残酒,她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于是我听见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轻叹息。
我忽然很是嫉妒。她还有什么可叹息的?既然已经有了他,这么地呵护着她,这么地想念着她。
暗香不耐烦地戳戳我:“萧亦君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吧?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过神。真的,已经该离开这里了吧?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虽然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
但是忽然有一个无痕门的门人冲进小院,很是慌张的样子。我拉拉暗香的衣袖,想再看看情形。
雪轻尘仍然凝视着他留下的一切,仿佛根本不知道有其它的人存在,半晌才终于开口:“有什么事?”仍然是动听的嗓音,可是没有了与他在一起时的柔媚,而只是冷冷的。
“禀掌门,三大派的人忽然前来,说是有要事要见掌门。不过,看他们来势汹汹,更像是来闹事的。”
“三大派?”雪轻尘神色不动,这坚定了我一开始对她的看法,她果然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子,否则,她也不会敢明目张胆地与魔教中人交往。
她沉思了片刻,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们的来意。”
一挥衣袖,雪轻尘如姑射仙子般衣带飘飘,径直向院外走去。
我动了动身子,暗香已经一把将我按住:“你想干什么?”
“去看看热闹。”
“你少来了!我带你来无痕门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险,被萧亦君发现非杀了我不可。现在你又想惹是生非,如果事情闹大了,我岂不是会很麻烦?”
“哼!难道堂堂的暗香大护法竟然也会怕区区的几个名门正派?”
“我当然不怕。我怕的是你!”他瞪着我,“一旦有什么事,我当然可以轻易脱身,可是你笨手笨脚,只会拖累我。到时候如果要救你,我自己就会很麻烦;如果丢下你不管,萧亦君也不会放过我。我岂不是进退两难,不管怎样都会很烦?”
“放心放心,我说了只是看热闹,绝对不会惹事。而且这些名门正派聚到一起,肯定又是想对我们圣教搞鬼,我们既然遇上了,又怎么能不先刺探一下敌情?”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怔了一怔,终于叹了口气:“没办法,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别忘了你说过我们只是看看而已,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知道了,快走吧,不然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我轻轻把他一推,借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悄悄地向雪轻尘走过的地方掠去。
江湖中的各方势力总是此消彼长,它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处于永远的变换之中。只不过,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江湖,总离不开正邪两方面的代表。即使没有邪,代表正的一方也一定会塑造出一个来作为自己的参照。
如今的江湖也是一样。我们,天圣教,因为近年来在江湖中的声势大振,又不屑与那些真假难辨的武林正道同流合污,于是当之无愧地被当成新一代的魔教,成为武林的公敌。而所谓的正道武林,也以其中的三派势力最为强大,从而成为名门正派的领袖。
天山、崆峒、青城,这就是正派武林的领袖,人们所说的三大派,也是圣教势不两立的死敌。
我和暗香伏在屋檐上,向前方灯火通明的无痕门议事大厅望进去。偌大的一个议事厅里,黑压压地满是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个,虽然人多,可是却寂静无声,似乎连一根针落下地来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眼就把厅中的四派弟子区分开来。白衣,剑柄系流苏的是天山派弟子;蓝衫,剑柄刻着八卦图的是崆峒派;青袍,长剑形状如竹节的是青城派的人;而雪轻尘的无痕门弟子,有男有女,衣饰华贵,不像三大派那样完全整齐划一。
只有三个人是坐着的。冒充风雅的白衣男子,贼眉鼠眼的怪老头,还有一个像是普通的穷酸文士。
暗香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喏,那个装模作样穿白衣的家伙,就是天山掌门白青山。老家伙贼眉鼠眼,不用说就是崆峒派掌门鲁千遁。那个不停扇扇子摇头晃脑像是想拽文的穷酸,就是青城派掌门胡以之。”
我也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三派的掌门都来了,看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警告地盯了我一眼。
“知道,我知道,我不会惹事的。”我立即再次保证,毕竟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否则让萧亦君知道我竟然瞒着他偷溜出星宿海,我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三位掌门大驾光临,无痕门真是荣幸之至。不知道各位今天来找轻尘,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慢条斯理地打着招呼,雪轻尘缓步从后堂走出,在正中的主位上坐定。她笑颜如花,秋波这么一闪,场中所有的男子都不由得心头一跳,几乎忘记了呼吸。
鲁千遁咳嗽了一声,率先开口:“既然雪掌门问到,我就不妨实话实说。我们三派今日到访,其实是有事想请雪掌门帮忙。”
我一怔,以三大派在江湖中的声势地位,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为什么要来找雪轻尘帮忙?雪轻尘难道真的有这么厉害?
雪轻尘不动声色:“三位掌门尽管开口,如果轻尘能帮得上忙,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忙,雪掌门是一定可以帮得上。怕只怕,”白青山一直贼溜溜地盯着雪轻尘,这时候就开口,“雪掌门会舍不得。”
雪轻尘浅浅地笑了,然后她淡淡地开口:“三位不妨直言。”
“好。”胡以之把扇子唰地一合,站起身来,一直迷迷糊糊的眼睛里忽然精光一闪,“雪掌门,我们想请你帮忙,擒拿萧亦君。”
我的身子猛地一震,三大派的目标竟然是他!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心中是高兴还是担心。有人同我一样恨他、想要杀他,我本来应该开心才对,可以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担心。
只不过是一瞬间,我已经决定了我的行动。我不会让三大派的诡计得逞,我不会让他们擒拿到他。因为,他是我的,只有我才有这个资格去杀他。
我感到轻松了许多,于是继续听他们说下去,我必须知道他们的全盘计划。
雪轻尘脸上那浅浅的笑容仍然还在,她沉默地望着三位掌门,半晌没有说话。
鲁千遁也站起身来:“萧亦君这个魔头,近年来在江湖上杀人无数,我们早有心把他铲除,只可惜他狡猾多计,每次都被他给逃脱,所以我们才想请雪掌门帮忙。”
呸!大言不惭的老家伙。我忿忿地想,其实是你们根本就杀不了他,根本就怕了他的夺魂镖而已,所以才想到来找雪轻尘,想利用他对雪轻尘的感情来暗算他。
我的心忽然一沉。不错,这真的是一个狠毒的计谋。谁都知道他和雪轻尘的深厚交情,谁都知道他对雪轻尘的信任,如果雪轻尘真的背叛了他,那么他真的会无路可逃。
雪轻尘仍然没有说话,她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若有所思。
白青山开口:“萧亦君的夺魂镖法独步天下,想要杀他已经很不容易,想要生擒他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如果有雪掌门做我们的内应,以雪掌门和萧亦君交情之深厚,萧亦君一定不会有所防备,到时候擒拿他就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容易。只是不知道,雪掌门又是否舍得下一个萧亦君?”
鲁千遁冷笑一声:“雪掌门怎么会舍不下?无痕门既然是武林正道,自然要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想必雪掌门不会反对这个计划吧?”
雪轻尘终于微笑着慢慢开口:“既然萧亦君杀人如麻,三位掌门又何不直接干脆地想办法杀了他,何必生擒那么麻烦?”
我气上心头。萧亦君对这个女子如此情深义重,连我看了都难免嫉妒,可是一旦有了危险,她却只想着应该怎么样杀他。既然如此无情,又何必与他痴缠这许多年?
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练成夺魂镖,我真的有这个本事杀了他,在局外人的眼中,是否也会觉得我是个残忍无情的女子?与他称兄道弟,与他朝夕相对,原来一切都只是骗局。
我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因为我想到得知真相的他会有多难受。那么我自己呢?杀了他以后的我,是不是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度过余生?
也许对于我和他来说,先死的那个反而未必就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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