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乱糟糟的一幕,去峨眉山的普通游客,很难感受到别的。真是有点“不来遗憾、来了更后悔”。不过你也可以自己来,不跟团,预先订好旅馆,住上数日,那“峨眉天下秀”的景色,还是可以领略数分的。像我们跟团的,步行进山,一路也是过小桥流水,观瀑流处处,穿山谷,越林莽,脚步匆匆,无暇也无心领略太多。这样的行走,目的性太强,其实不能叫游览,叫“参观”更为妥当。来了一趟峨眉,似乎也就是参观了几个大寺院而已。而这些寺院又大同小异,因此峨眉归来,走马观花,印象一派模糊。
近日在网络上看网友列举的“十大不去遗憾,去了后悔的景点”,台湾、华山、吐鲁番等悉数上榜,峨眉却不在其中。其实,商业化开发过甚的景点,匆忙的行程,过多的购物,定位为猎奇的旅行——去了哪里都一样,熙熙攘攘地来了,熙熙攘攘地去了,带走一堆可资炫耀的照片和纪念品,几人是为新鲜的空气和纯山水而来?这样,注定是个遗憾。
春游紫鹊界
外地人来湖南旅游,首先想到的是张家界,其次南岳,其次韶山,鲜有人知道一个叫紫鹊界的地方,其梯田景观独步天下,堪称“中国一绝”的。作为梯田景观的爱好者,我早些年便听说了紫鹊界大名,后来新化的“三大碗”进驻长沙,见饭店墙壁上张挂了梯田照片作为特色招徕顾客,大起好奇心,一问,果然便是慕名已久的紫鹊界。
紫鹊界位于新化水车镇,地处湘中西部边缘,濒临湘西,雪峰山余脉绵延至此,算得上正宗的山区。开车进山,一路颠簸,沿途皆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山,我们的车,忽而攀高,忽而爬低,绕过数不清的山间弯道,像一条鱼,缓慢而顽强地游进群山的怀抱。车窗外,葱郁的树木和陡峭的山崖渐次闪过。山风一吹,手臂都是凉的。这是春末的一天,山里气候明显冷得多,小溪也是干的,当地的雨季还没到呢。唯有我们的心,是热的。
紫鹊界,正在山区的纵深处静静等着我们的到来。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抵达水车镇。只见屋舍俨然,道路狭窄,人车拥挤。我们开车上山,车窗外漫山遍野的梯田扑入眼帘,正是耕种的季节,梯田里注满了水,光滑如镜,千万亩梯田闪耀在阳光下,时有农人扶犁赶牛的身影,慢悠悠的,仿佛时光的脚步也在这里格外缓慢了——造化向我们徐徐开启了一幅充满诗意的浩大画卷。惊叹之余,我们生怕错过任何一处景色,不得不随时停下车来,转换着不同的角度欣赏,却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路走走停停,1236米海拔的山,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山顶。
沿途遇到一个采摘野草莓的小姑娘,脸蛋儿晒成黑红色,扎着两根小辫子,见了我们,也不害羞,也不躲闪,依旧在那丛荆棘窝里忙碌。我小时候吃过这种草莓,这些年一直想着,却不可得,没想在这里不经意地见了,立刻欣喜万分地凑了过去。
这是一面坡,黄土很疏松,我穿着高跟鞋,差点摔倒了。小姑娘见状,凑了过来,叽里咕噜冲我说了一堆当地土话,可惜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她又把小手伸向我,打开,手心躺着个红而大的野草莓,一看,那小手心还粘着泥土呢。我拈过来,毫不犹豫地放到嘴里,一咬,满口甜酸哪。待要给她拍照,她像只小鹿一样跳开了,顺着梯田间巴掌宽的田塍飞一般跑去,花布衣裳的瘦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阡陌间。
事后想起,我当时连声谢谢都忘了说,不过转念一想,似乎谢谢两个字在那个时候是多余的。
资料记载,这里的梯田自秦代开始,至今已逾2000年历史,2000年来,占地面积达到2万余亩,几乎覆盖了附近所有的山岭沟壑,小姑娘遁入了这两万亩梯田的哪个角落,想来今生也不可知了。我只能对着梯田间那些黄木青瓦的矮小瑶寨怅惘。
中餐在山顶的农家吃,他们宰了一只5斤的老母鸡,足足两大碗。鸡肉一点都不老,很香。有一道菜,是真正的山珍,名叫树蛙,个头如普通的青蛙幼崽。这种蛙能爬树,数量稀少,农人用米粉裹了它,油炸了做给我们吃,味道很不错。这菜叫价100多元,盘子里树蛙的数量却不超过10只。我边吃边在心里说着罪过。
坐在山顶农家的小木楼上,正好可以俯瞰群山。远处,一带黛青色的山岚与天相接,天是灰色的天,飘浮着黛青色的云朵,太阳隐了起来。山风一阵阵吹过来,我们坐在高门槛的木楼上,看山腰公路上偶尔闪过的农人,看楼下坪前咕咕觅食的鸡,看摇摇摆摆结伴在公路上散步的两只麻花的水鸭,看层叠缠绕的梯田,时有两声低沉的犬吠,穿过山间的云雾而来——这个时刻,俗务是要被忘记的。
在我们脚下,四五百级的梯田,依山顺势地蜿蜒而上,层层叠叠隐在群山的云雾间,很是壮观。山坡有缓有陡,皆与地面成25度到60度不等的倾斜,这样坡度的梯田,据说世界罕见。而那些梯田,有大有小,小的甚至只能插下几十蔸禾,可谓袖珍,大的也不过一亩。这样的梯田,这样的深山,这样的坡,注定无缘机械化,因此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一种原始的农耕文明。当地导游介绍,专家研究过,海拔超过800米,水稻是难以成活的,而这里达到1000多米,水稻却能年年丰收,令人称奇。
一路上,我没见到任何一个水库、山塘等明渠来储水,那么,这些梯田的水又来自哪里呢?问导游,说这正是紫鹊界梯田的最大奇妙处。它的灌溉系统原始而天然,全靠山岩间花岗岩风化物的疏松透水来进行自流灌溉,四季不止,当属世界一绝。这些山泉水浇灌出来的稻谷,口感香而糯,传说曾被过去的皇帝钦点为朝廷供米,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中午的米饭,确实温温软软的,非常好吃。
外界评论,紫鹊界秦人梯田集云南哈尼梯田的大气、广西龙胜梯田的壮美、菲律宾巴拉韦梯田的险峻和越南沙坝梯田的飘逸于一身,那些梯田景观,早已经驰名天下,而紫鹊界依旧“养在深山人未识”,是和宣传不力有关,还是和交通的依旧闭塞有关呢?也许二者皆而有之。不过导游说,紫鹊界已于近年顺利被批为世界自然文化遗产,那么这里的大规模开发,也是指日可待的了。我只希望不论到何时,紫鹊界能梯田依旧,山水依旧,人依旧。
归来后,查看资料,资料记载紫鹊界原名“止客界”,后被学者更名,取“紫鹊高飞”“紫气东来之意”,不仅吉祥,意境也更为悠远,是个充满诗意的地名。我感觉,这份诗意,其实更贴近了紫鹊界那无法言说的美妙。
湘西,雨巷
位于湘西山区的古城凤凰和云南的丽江一起,被誉为中国最美丽的两座小城。可惜我以前每次来,都是匆匆路过。
千年的景致里,最美也是藏得最深的事物,我认为不是沱江,不是吊脚楼,而是那青灰色屋檐下迂回曲折、综横交错的青石小巷。夏天时光脚踩上去冰凉冰凉的,屋檐上有红灯笼垂挂下来,两旁是木板房屋的人家,这样的小巷,总叫人情不自禁要把它想象成戴望舒笔下雨巷的样子。
若是天下了点雨,雨不是太大,恰好将屋顶和地面淋湿,路面微微发亮,在黄昏时灯笼的光晕里,一个人撑了伞,闲闲地走过,小巷里,只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心里隐隐约约地期待着一次美丽的邂逅……
抵达凤凰的那天下午,恰好大雨,我们在朋友早已安排好的宾馆里休息,宾馆的阳台类似长廊,连通在一起,和江边所有建筑一样,屋檐垂挂着一溜红灯笼。阳台下就是一条青石小径,一头通往城郊的沈从文墓地,一头通往古城的闹市区。这是8月,凤凰的旅游旺季,无数的游客和人力三轮车从我阳台下经过。对面是苍翠的山脉,雪峰山的一部分,因下雨的缘故,山间弥漫着白色水雾,沉沉的久久不散。沱江就在我与对山之间奔腾,大雨漫天而下,江面上密密麻麻都是被雨水砸起的小水泡。
站在高高的阳台上,看这岸和那岸的游客撑着各色的雨伞,来来往往,我有一种凌驾的优越,想到自己那个藏了多年的关于雨巷的梦就要实现,心里更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欢乐要膨胀开来。
有一辆人力三轮车从阳台下经过,又逐渐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车夫竟是一个黑脸壮硕的妇人,车尾的篷布上有一行字:每车拾元。歪歪扭扭的、笨拙的笔迹,然而是白色,十分醒目,这便够了,生活原不需要太多的艺术。
我记得两年前人力车的价格是每车5元,那时拉车的全是青壮男丁——两年不来,古老的小城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后来坐着这样的人力车去闹市,心里并不情愿,我本意是要踩着青石板路步行前往的,可是雨太大,人太多,车太挤,路上泥泞又太重。不得已只能听从朋友的吩咐。车夫拉了5分钟,到了,要价20元,这个价格,远远高于凤凰城里出租车起步2元的价格了,朋友二话不说把账给付了——这就是湘西人的直率!年轻车夫一脸天经地义地接过钱去,转身拉车,一溜小跑地走向另一拨招呼他的客人,我看见他又红又黑的背裸露在雨水中——为了省事,他没穿上衣。
终于站在想了无数遍的小巷里了。
旅游旺季,人好多啊。一会儿有人挂了我的包,一会儿有人碰了我的手,他们从全国各地、从地球上的许多角角落落赶来,行色匆匆,提着购物的大包小包,一拨一拨走来,走去,也不知要去向哪里。这条青石的长巷,经过雨水的冲刷,本应清爽洁净,然而却满是泥泞的脚印:长的短的,轻的重的,宽的窄的,完整的破碎的,重重叠叠将它覆盖了千遍万遍,这些脚印,这些摩肩接踵的游人,他们和我一样,被边城的幽静牵引而来。
我沿着小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晚上,看着红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江边的酒吧响起疯狂的鼓点;小饭店门口悬挂着香喷喷的湘西腊肉和烤黄的鸡鸭,热火朝天的样子,服务生满堂穿梭;有店铺在当街表演姜糖制作,伙计把姜糖拉得长长的,调试它的硬度,旁边是围观的人群,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很多人聚集在码头边放河灯,无数的河灯被放下去,随波逐流,禁不住小小浪花的席卷,最后大抵沉入黑暗的河水;一些招牌亮在旅馆和酒吧的门口,暧昧地招徕着顾客,似乎人世间最浪漫的艳遇、最激情的故事都在这些吊脚楼式的家庭旅馆里上演……窄窄的小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磕头碰脑的像是夏夜黑地里的蚊子一样密。
扎染、印染、银器铺、绣花工艺品,五光十色的店铺,光影里斜斜乱飞的雨丝,撑伞的、不撑伞的游人,喧闹的世界,热闹非凡的雨巷……
全然不是我想象中寂寞清冷的样子。
全然不是戴望舒笔下那般人流稀疏的模样。
经过北门城墙时,墙洞里一支卖唱的乐队突然一齐发声:
……
我多想回到家乡
再回到她的身旁
看她的温柔善良
来抚慰我的心伤
……
忧伤的旋律瞬间把我击中。
后来我经常在晚上时经过那个城墙,几个青年的面孔在模糊的灯光下始终看不太分明,只记得他们的头发都是长长的,是水木年华差不多的造型,总是低头拨弄着吉他。
这是繁华的闹市。
跟我原来的期望隔了十万八千里。
奇怪的是我依旧喜欢。
在那层层叠叠青砖的屋瓦下,卧着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的故居,民国总理熊希龄的故居,当代知名画家黄永玉的画室,和一些当地着名的祠堂,这些都成了供人瞻仰的景点,是远离了人间烟火的风景,没了温度。
组成古城区主体的,却依旧是那无数平凡的屋宇,无数的百姓人家,那小小的街巷里微不足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老县政府门前有一家李记粉馆的粉和猪头肉特别好吃,名气已经传到了省城。我每次都特地寻了去,风雨无阻。早晨去时,店堂里张着许多矮的桌子,坐满了吃粉的顾客,没有坐的就站在一旁等着。主人家围了围裙,忙着将店门口一张大案上堆成小山样的猪头肉砍了下来过秤,称好了,麻利地拌上葱花酱油装入纸盒交到买主手里,几分钟工夫,小山就消失了,里边厨房立刻就有新的一锅端出来,热腾腾地倒在案板上,兀自滴着水冒热气。
因爱煞那猪头肉的味道,我每次来都要去,走时还带上一袋,老夫妻俩从早到晚地忙碌着,对谁都笑呵呵的,从不短斤少两,几年来,物价早上涨了不少,他们的小店米粉和猪头肉价格却始终没涨过,粉的味道也依旧谗人,不掺一丝水分,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粉馆门前门庭若市的时候总是在早晨。
我有次中午打那儿经过,竟然怎么找都找不着了,仿佛变戏法一样从人间蒸发了。逡巡良久,旁边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商铺里,忽然钻出粉馆那家的老两口,正要送客出门。仔细一看,我在商铺门口那满墙五花八门的小商品中找到“李记粉馆”那个不起眼的招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粉馆在一天中的不同时段做着不同的营生,活脱脱玩了一招变脸的游戏,我竟被蒙在鼓里了。
这家会变脸的店铺,跟那人力三轮车一样,在小城日益发展的旅游经济中不断地调整着、改变着,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凤凰广场前城墙脚下有个补鞋的中年女人,黑而宽的脸膛,每天低头重复相同的动作:切、剪、缝,一针一线地,外边的繁华、喧嚷、热闹好像全与她无关。她惦记着即将上大学的儿子,计算着每天的收入离那高额学费的差距,你若忘了李记粉馆、熊记姜糖怎么走,问她,她准能给指出一个清楚的位置——这就是凤凰——小,却街头巷尾息息相通,透着浓郁的人情味……
还有,那张家的银器铺,苗家的米酒店,跟大使饭店一样好口味的翠翠酒楼,江边那老婆婆家的家庭旅馆……去过几次,拉了家常,彼此相熟了,心底竟有了依恋,混迹凤凰的寻常巷陌、百姓人家,忘乎所以、恍兮惚兮,竟把他乡作故乡。
这些人、这些事,琐碎而凌乱,闹哄哄,是乌镇那整饬的人造景观里所没有的。然而,恰是这些平凡的喜怒哀乐、真实的烟火味道和古城浓浓的人文气息水乳交融,自然和谐地并存着,交织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吸引人、亲近人、温暖人——亦非丽江老城区那原居民搬迁之后,人去楼空的良辰好景虚设可以比拟。
那晚,徜徉良久,闹市过完的时候,在小巷的尽头,我意外见到了梦中出现过千百次的景象: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小巷的青石路面被洗得发亮,路两旁的人家大抵已经关门闭户,红灯笼依旧点着,游人因为夜深而变得稀疏,整条小巷,寂静而清冷。
不知哪里飘来蔡琴低沉的歌声:
……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
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
……
我呆立在雨巷中,突然因这灯火阑珊时的感动,迟迟无法挪步。
一寸阳台的时光
这次来凤凰,首先住在听涛山山脚的一家宾馆,临河,远离闹市,很清幽。房间面积大自不用说,难忘的是那个空间阔绰的阳台,仰在躺椅上看天听水,或倚了栏杆看对面苍郁的青山,脚下奔腾着逶迤沱江,实在是一种享受。而随后几天的经历,才让我知道这样的享受在凤凰这座日渐沸腾的小城是多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