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坐在朋友的车里,经过五一路,他顺便告诉我,这里有条街叫太平街,新开放了,很古老,当街很多老木屋,是长沙老街的缩影,堪称文物,新的旅游景点。
我大吃一惊,在长沙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去处,每天都在想象那条街的样子,无端地把它想象成了凤凰的雨巷,却又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好。
真正去的时候是晚上,首先经过一条小巷,街旁有高大的榆树,因是春天,正坠满了榆钱,陪我的是G,我对他说榆钱可以吃。他笑话我,说这怎么可以吃呢。我说,当然可以吃了,跟着我,你一不小心就学到知识了吧。他憨憨地笑,然后猛地一跳,就从头顶的树枝上捋下一把榆钱来,交到我手里。
我放了一个到嘴边去咬,舌尖尝到一丝甜酸的味道,大喜过望,告诉他,真的可以吃,他又笑我,难怪老是皮肤过敏,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要尝一尝。
我正想狡辩,却听他低声说,看,这就是太平街。
我就站在街的入口了。
丁字入口,窄窄的,让我惊喜地一眼瞥见路面铺着麻石,路旁一色的拥挤摊贩,卖的各色工艺品,路旁的建筑都是小而矮的木板房,入口处的一旁空旷处,有旧时的戏台,木楼,刷着红色的油漆,保护得好,还未褪色。
站在街口,仿佛听见唱戏的咿呀声从时光的深处响起。
摊贩挑着灯,卖的东西和别处大抵雷同,我一件件看过来,辜负了不少小贩的笑脸。看到一处摊贩,不由停下了脚步,那儿卖的,是泥巴的雕塑,造型都是小动物,五彩斑斓,像戏剧里的花脸一样。一对鸳鸯,个头最大,在那一堆的泥塑里最是显眼,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想要。他说这是观音土做的,全手工,从贵州过来的,因此要价80元,我踌躇着不知真假,但是确实喜欢,就和他还价到60元,他不肯,我就转身走了。当时不觉得遗憾,后来却老是回忆那对鸳鸯的样子,还是喜欢,舍不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买。
希望下次去还有。
慢慢地在夜风里走,特别喜欢小街的路面。G告诉我,麻石是一种天然的石头,稍稍雕琢而成,来自大山。仅凭这天然二字,我就打心眼里喜欢。
小街两旁,果然还保留着原先那些古老的木制建筑,只是原住民已经搬迁,这些老房子就陆续出租,从昨日的百姓人家摇身一变为今天的酒吧、清吧、小旅馆、小时装店,小工艺品店,甚至小家具店。还有些也卖吃的,比如绝味鸭脖、天津麻花、糖炒的板栗……小街不长,也不宽,窄窄的,当时天下起雨来,路面一会儿就湿润了,在夜灯的照射下,路面闪着水的光,湿润到人的心里去。走着看着,夜晚的街头,密集的游人,还真有凤凰老城的感觉——后来又去过太平街几次,奇怪地每次都遇上下雨,于是小街在我记忆里就定格成戴望舒笔下雨巷的样子。
在一处书画专卖店里,门口居然有香囊在卖,远远地,我就被香气吸引,走过去,毫不犹豫选了两包玫瑰三包桂花的。回头想放在衣橱里,让所有的衣服都沾上香气,以后出门就满身花香,该多好。
那家书画店的主人是个有文化的人,似乎也写书,门口立着个匾,是他自己的照片,旁边有文字介绍他的书画得奖和结集出版的成绩,我一目十行地看了,心内并不惊异,这年头,会写字的人都纷纷出了书,哪怕自掏腰包。在这个“作家”泛滥的年代,谁还会把出书当回事?
旅馆的小木门上,谁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五一去张家界,结伴游,限X人,有意者联系,电话XXXXX”,墨迹尚新,想必这蹩脚书法的主人,已在前往湘西的路上,不知他结识到怎样的游伴,此时心境和写这行字时的心境,有什么不同。
单是想想,就觉得年轻的旅程,充满这么多的未知和新鲜的向往,该是怎样的刺激?
一会儿就走到了太平街的出口,G告诉我,这边出去就到了解放路,那街的另一头呢,我问,另一头就是五一路了,他不经意地回答。
街口有株很大的香樟,风吹得树叶飞舞,雨丝在小街灯光的照耀下没有方向地飘。想到那天和朋友坐车经过五一路,他不经意地跟我介绍太平街,我吃惊非小,心神向往的情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来了。
长沙立夏,怀念一种小吃
不记得那是几岁了,当时跟着祖母住,特别盼望那些过节的日子,每个节日,祖母会变戏法一样地弄些应景的小吃出来。比如立夏,她会做一种米粉团子,里边裹了糖或肉馅儿。祖母给这个起名叫“立夏团子”。是否真有这个名,不知道,总之离开祖母,我在别处再没听过这种叫法,也再没吃过这种物什。
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小吃,先把大米磨成粉,用水和好,捏成团,再在里头塞进白糖或者猪肉,或者其他,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可以塞进什么去。做好了,把米团放在蒸笼上蒸,也可以放在锅子里煮,熟了就可以开吃。
儿时的乡村,吃的东西奇缺,这种团子自然就成了我向往的美食。祖母每次给我盛一大碗,顺便舀些汤,我接过来,一看,哇,白色的圆滚滚的米团子浮在奶白色的汤里,米团子薄薄的皮下是若隐若现的猪肉,热气蒸腾到脸上来,香气扑鼻。我立刻饥肠辘辘垂涎欲滴地,夹起一个,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好香啊。
这种团子,我一次能吃一大碗,立夏便成了一年当中我特别盼望着的节日之一。想起来我真是个很能吃的人,祖母每次看我吃都要在旁边念叨,多吃点,还是吃少了,所以老不长肉——我儿时的确是皮包骨,无论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那时我梳很长的头发,扎成一把马尾,直直的,那么简单,几乎没打扮过。马尾太长了,垂到屁股上。有时路上有人看见了,会说,谁家的姑娘啊,长这么秀气,这头发,可以当件衣服了。另一个就要说,是聂主任家的孩子,那人就要啧啧道,主任家的,难怪了,可惜头发有点黄,这孩子,营养不良呢。
主任家的怎么就难怪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秀气了,我也不知道,头发黄怎么就缺营养了,更不懂得。回家问祖母,祖母说,是秀气。我就问祖母,奶奶,我长得像妈妈吗?祖母说,眼睛像。我又问,我是瓜子脸吗?祖母慈爱地说,是瓜子脸。我还不饶过她,打破砂锅还要问。祖母就催,快吃,多吃几个黑芝麻的,吃了头发就黑了。
现在知道,其实我是小圆脸,不算严格的瓜子脸,祖母那么说,是因为那时的我还没发育好,脸型的确是瓜子形状,想来她不是欺骗。
至于我的头发,一直就是带着淡淡的黄,类似某些白人的板栗色,也不算营养不良,当属于微量元素缺乏,比如锌和钙,是我一直缺乏的,我也懒得补,随它去黄了,有段时间干脆染成彻底的黄色,后来又染黑,到现在干脆不管了,很多人羡慕我天然的这种发色,去理发店里要找这个色也没找着。
今日立夏,早起在镜子前梳头发,看淡黄的头发微微地卷起来,突然想起祖母摸着我头发念叨着要我吃黑芝麻团子的情景,鼻子一阵地酸,眼睛就潮了。
祖母已经去世多年,那种叫“立夏团子”的食品,在我记忆里再也无法复活了,她当年对我说话的语气和声音,却依旧恍如昨日,永世难忘
祖母祖籍长沙,出生在长沙,后来随父母去衡阳,在衡阳城里经营了一家绸缎庄,祖母和姨祖母两姐妹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私塾念书。知道孙中山,知道蒋介石,知道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亲身经历衡阳会战。祖母会写字,会识字,会看书,会算术。祖母会绣花,会唱歌,会跳舞,长得也好看。她怎么嫁给我爷爷的,可能是因为我爷爷当时富甲一方,我奶奶的父母就做主把她给嫁了。奶奶说,出嫁前连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其实心里是不愿意的,当时她喜欢那个教私塾的先生。
奶奶结婚以后还是住在衡阳,如不是后来的战争,把她给吓到,才和爷爷一起,带着我的父亲和姑妈举家逃亡,回到了乡下。
当时的祖母,在乡间格格不入,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兴趣爱好和周围大相径庭,而且这样的不融合几乎延续了祖母的一生。那是一种怎样的不胜寒,祖母后来又是怎样一日日熬过她的暮年,其间点点滴滴的感受,有没有哭过,有没有遗憾过,我永远无法得知了。
今日立夏,我早餐吃了苹果和蛋糕,中午吃的米饭,晚餐便没再敷衍。到了晚上腹中饥饿,想起我的祖母,和她的“立夏团子”,好一场哭!我再也没祖母了,没有这样的人,来关心我了。
清代诗人符曾有诗云“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写的是元宵。每每念到此诗句,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儿时那一种独一无二的小吃。
据我推敲,祖母做的“立夏团子”,当和元宵做法如出一辙。她是如何把元宵当成“立夏团子”做了给我们来吃,我想,大概和她变着法为我们改善生活,怜惜心疼我们有关。难怪我在别处再未见人吃过叫“立夏团子”的东西——当然吃不到了,这个本就是元宵呀。
如今的元宵,也不叫元宵了,只要你愿意,每天都可以吃,超市里天天都有得卖,品牌众多,花样众多,放置在冰柜里,包装各各不一,你可以自由选购。
奇怪的是,这些口感更加细腻的元宵,自从离开祖母后,我就不再爱吃了。单位有时发了,我可以在冰箱里放上一年,到第二年发现还在,就拿出来直接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