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兰草蒂姻缘
可惜奈何桥上那大神他嫌这十有八九的情节忒俗,所以眼下是怎生的情形,我一时也猜不分明。
从穿衣打扮上揣测,此间不是大宋就是大明。不是我生性愚钝,实在是除了这帮灰头土脸的孩子,眼下这风雪路上,我就见不到几个活人。
“再往前,就到了分配所。孩儿们一路辛苦了,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咱家的面子!”领队抖着鞭子又抽了一鞭子,我连忙挺胸抬头往手上唾了两口搓了搓冻得发青的脸蛋。
进了城楼,守城的小兵冲领队一阵点头哈腰,“王大人,您到了。这路上不好走吧。”
“你这小混蛋没看见爷一身风雪,能好走到哪去?”
“是是,这次带来的人多,您又辛苦了。”
“走之前,各房各府都给我交代要我多填人头。却要我从哪变孩子回来供他们使唤。”领队用手捏着弯起来的鞭子叹了口气,“你说这年月又不比兵荒马乱地少人稀那会儿,谁愿意卖孩子做这断子绝孙的勾当。”
小兵捂着手唏嘘:“是这个理。可您还是有您的办法不是?”
领队笑道:“迫不得已,回了趟老家。从旧日叔侄手中哄来一些也就是了。再加上旧朝的罪臣之子、沿路讨来的孩子……可算凑其了此番供需之数,可惜路上风强雪大,又死了几个体弱的。腿软脚软地折腾一番,才得以回来应差啊。”
“上面必然知道您的辛苦。这回一定高升,高升。”
小兵和那领队笑嘻嘻地对应几句,领队一挥鞭子,卷在马头率先进去了。我走在队尾,眼瞅着那适才满面堆笑的小兵望着领队的马后,目露鄙夷,双手揣起袖子还着实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骂道:“缺德的东西。”
没等我搞懂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已被麻木移动的双脚,径自带往城中靠边的小砖房内。
我们百八十个孩子,其中不听话爱玩逃跑的都双手系着绳子捆着,靠墙边蹲着。一个师爷打扮的拿支蘸了墨的毛笔,往桌上铺了纸张,一边清点人头,一边往下递发牌子。
“赵锦云……”
“在。”
“陈家福……”
“在!”
“王景弘……”
“……”
“王景弘?”
连念数遍无人应声,一旁眼皮打架的我,站直了身子,开始惴惴难宁,心说:这不是在叫我吧。
话说我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打听我在这朝借尸还魂的身体他姓甚名谁。看了眼我身边做伴的赵小六,见他没什么反应,那八成不是叫我……
正思忖间,那靠边歇脚的领队大人,又雄赳赳地抽着鞭子过来了。一鞭子抡我背后的墙上,洒我遍体尘烟呛咳不止。
“快点应声!你这家伙一路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再学不会乖巧,就把你填井里去!”
我惊怒不已,心想,小样你吓唬谁。姑娘我死过一次我不怕你!我们穿越过来的那必定是总有出头之日、早晚作威作福的。和我结仇不瞎了YOU的狗眼!
“……在。”
正当我满心恼怒一肚子腹诽,左边有人蓦地站直了身体,迈出了列队。******原来你才是王景弘啊。
我斜眼望去,眼前的孩子长得好生标致。
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上,有一双向上微微吊起的狐狸眼。双眼皮细长深刻,眼珠黑得像两点化不开的浓墨。看起来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站直了和我并肩高。
从穿过来我就没找着机会照过镜子,看样子,此番穿越,我捡了年岁上的便宜,骤然间从二十一变回了十二三。
这孩子天生发色偏淡,发丝轻软。头发系得很草,一半披在肩上,衣服扣得凌乱,脚下鞋也破了露出冻青了的大脚指头,偏偏背挺得老直,嘴角抿紧,落拓不羁却不影响风采,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贵气。
“……马三保!马三保?谁是马三保?!”
我正顾着打量小帅哥,旁边师爷急了,连吼四遍无人应答,又一鞭子抡过来,这次结结实实抽打在了我脸上。赵小六急得在身后一把将我推到桌案前。
KAO。原来姑娘我这辈子叫了这么一个美感全无的名字。马三保?嘿嘿,幸亏不是马三立。我嘟囔着摸到腰牌,翻着白眼再走回队里。
领队训话说:“你们爷娘老子抛了你们换了铜子,是我不畏风雪把你们一个个带到这有馒头吃的活命之地。以后跟了主子出息了发达了也别忘了爷爷的好。要是命贱不长眼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瞧了不该瞧的、到时候拖出去喂了狗也有爷爷给你们烧纸。”
孩子们唯唯称是。
“马分上下等,人有贵贱命。甭管过去怎么着,现下你们就是那下等中的下等,这辈子攀紧了主子的大腿好活命。主子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被主子扔了也就自己找个干净地上吊了结。我们做宦官的……”
通通通!天上突然降下一个大霹雳!瞬间砸醒了垂着眼皮听训话快睡着了的我。因这一句蓦然瞪眼如铜铃。NND!我清醒了!
我既然站这队行列里,自然知道此番我借尸还魂附的是个男孩儿身。想着男的就男的吧,能活命就成。反正穿越这回事,女魂男身也不新鲜。可宦官?
——我被这总是出人意料的人生当场OK。
听完训话,我跟着孩子们一起去了趟茅厕解了趟手。
嗯,果然。“那个东西”上辈子与我无缘,这辈子依旧与我无缘。以前是女的没长着,现在变成男的依然一眼未曾看见。
这还得感谢我穿越的时机好,没在给我刚净身时让我穿过来。现在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只是手脚青得像冻死过一回。也别说,说不定这马三保原本就是路上冻死的。不然我怎么那么巧穿回古代附他身上续命了呢。
我心里这叫一气啊。我一介商科学子,毕业做的第一单生意,就这样,因为没有细细研读合同,被奈何桥上那人给坑了。
左右也是穿,就不能让我活得轻松快乐点吗?竟然给我这么一从头开始的活法。歪斜着嘴角,整理好新分配下来的小褂,打听清楚了眼下这就是大明洪武年间,大明朝建国还没有多少年,各宫各殿里人头急缺,这才催管事的弄了帮小太监,估计使了不少坑蒙拐骗的卑鄙手段,包括我这原身马三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也不知将有怎样的命。
“三保。”打睁开眼皮起,就一直傍依着我的赵小六说,“马上各府就来挑人了。我想和你分到一个地方去。”
我虚情假意道:“这是自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心说,甭管哪朝哪代,是人就得拉帮结派。狐朋狗党只要凑够一打,就铁定胜过那真情真意的朋友一名。
“我听说这回挑人不往宫里送。是给皇上的儿子们。有太子,吴王、燕王、楚王、齐王……你说分哪好?”
我听得晕头转向,只应付道:“除了太子府,哪里都好。”
赵小六奇道:“跟太子有什么不好?”
我心言,历朝历代太子的位子都是毫不例外最受觊觎。跟了太子混,哪天走在路上,迎面射来一支冷箭,我这小太监还不当场得一个忠魂义胆堵枪眼的命?不干不干。
旁边稍大一点的孩子冷笑,“这还由得了你们?咱就是一物件,随他们分配吧。”
到了下午,各府的管事来了,果然如人所言,如人肉市场挑肥捡瘦。管事当中,混杂着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年,不知什么来头。少年头系青丝带,身披紫红袍,眉目俊逸,十八九岁,只可惜眉梢眼角透了一点轻佻。此人拿着柄扇子,在人群里走动,十分潇洒不拘。眉眼一转,看到斜东南角。那里蹲坐一人,就是那个虽然模样精致但委实焉了吧唧十脚踹不出一个响屁的王景弘同学。
少年眼中一亮,走过去用扇子端起景弘的脸,兴味盎然地吟吟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小帅哥冷瞅一眼,高傲地把头别到一边。
赵小六对我说:“这个王景弘怕要惹事,此少年眼看绝非常人。不知什么身份来历,各府管事都对他毕恭毕敬。”
我心下表彰,马三保很会交朋友,还是小六子有前途。小小年纪,长双刁鹰眼。
当下只见景弘不做回应,少年果真把脸一沉。手中托着景弘下巴的扇子顺势一挥,抽手的同时还算扇了景弘一嘴巴子。
我“嘶”的一声,下意识捂住腮帮子,替他吸了口凉气。
赵小六说:“那边管事的正商议每十五人分入一府,谁和王景弘分一处准倒血霉。”
我心有戚戚焉,连忙拉住赵小六的袖口,站得离姓王的又更远了一点。大明律法兴连坐,和他分了同处,将来他顶撞上面,必然害我们一干人日夜挨板子。
此时门帘一挑,又进来一个锦衣少年。比适才那个要矮些,模样生得也差些,脸小眉尖,青里煞白。忽然伸手一拉管事,耳语了两句。
管事接着就说:“东头那个,西头那个,且随我来。”
东头那个是王景弘,西头那个是我马三保。
何算我们是南北二极分不开,躲得越远越倒霉!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赵小六,和王景弘抱着包裹跟着管事走。
管事说:“咱家是燕王府。主子就是当今万岁的四子燕王。”瞧着左右没人,管事偷偷说,“适才点了你们两个那位,就是咱家尊主。”
我心想,我这命算毁了。
十有八九是给王景弘连累。怎么想都觉得人家中意的是他,而我算是那个多出来的添头。他是锦,我是花,但愿能混成锦上添花而不是屁股开花。
入了燕王府,被安置在杂院偏角的屋子里住。十五个从各地分来的小太监各有房室,每二人住一小隔间,我自然和同处而来的景弘同住。入府尹始,本该分配打扫庭院,不知怎么受了燕王提携,钦点我们去书房听差。帮着扫地擦桌洒水,每日做的都是轻松活计,羡煞一群倒夜香的小太监。我本想着是奈何桥上那人良心发现,对我略有照顾,照过镜子后立时把这一秒钟的想法毅然推翻。不用问,此间出人头地不计学历靠的是颜,原来这小三保也算一介小美男。
燕王名唤朱棣,今年十六岁。与那阴郁的外表相配,个性也是琢磨不透咬着牙酸看着犯粘。比如他和谁都不亲切,偏偏亲切我和景弘这两太监……
刚去当差那日,朱棣披着白色锦袍,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逗弄小鸟,我与景弘垂手而立,我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明朝的小王爷,有什么书里常见不常见的古怪习惯。
朱棣眼角细长,瞄着景弘轻轻一转,和颜悦色道:“那日王兄为何打了你?”
景弘老实回禀:“不知道。”
看着朱棣脸色一冷,我连忙补充:“奴才们不知道当日来的人中有诸位主上。景弘他以下犯上,实属无知!”
没错,以下犯上的是王景弘,这点一定要拎清楚。不要抓我搞连坐。我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被牵绑一处纯属孽缘。
朱棣神色渐缓,眼角带笑道:“王兄为人向来骄横。从小到大没有半桩不合心意之事。难得有人敢给他脸色,倒也新鲜。”说着自己又转身去逗鸟,再不看我与景弘半眼。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用扇子敲景弘脸的,就是当朝太子朱标,燕王的王兄。燕王与太子素来不合,他讨厌的燕王就要喜欢,他喜欢的燕王偏要讨厌。
我估计这奇怪的喜好和龙椅的继承有关,但这事与我却不相干。比起燕王和他兄弟有什么矛盾想斗什么法,日日惹我头疼的如今只有王景弘。
此人打从入府尹始,就不断惹众人生气。与外表不同,此人揣着一副火药脾气。我一眼看他不住,必然与人打得遍体鳞伤。
他生得模样俊丽柔弱,有少女之姿。与我常常近在燕王身侧,其他侍从常有言语调侃,偶尔说些难听的话,不过只是讨讨嘴上便宜。谣言既然不是真相,只管当做耳过风吹。景弘却小孩子脾气,奉行用拳脚解决一切的道理。
我清清嗓子教育他说:“做人当以和为贵,做下人当以能忍为贵!”
他便双眼望天冷冷撇嘴。
我与他同吃同住,日日夜夜,就像抱了一个没嘴的葫芦,真真好不郁闷。
此人生到现代,定是一三好学生大队干部。年底教师评定,必写:该生工作细致,肯吃苦耐劳。聪捷俊敏,成绩出众,唯协调能力略差,希望家长同志予以从旁协助。
这个当家长的角色,此刻责无旁贷,就落我头上了。
小管事拉我到后院嘱咐:“马三保,这个王景弘是前朝罪臣之子,先天有来头,后天落了土。此种人物脾气犯冲,你得多盯着他,别让他触怒了王爷。小心倒霉的是我们大伙。”
我说:“那能不能想法子给他换个差事?比如让他去倒个夜香什么的。”
小管事说:“咱家王爷眼界偏高,喜爱俊雅人物。能放身边的人,务求相貌达标,诸位小主相互拜访……若跟的人委琐寒碜、不免丢人现眼。”
我恍悟颔首。原来我与景弘就像那金丝雀,站在书房,也是个负责装饰的角。好像贵公子养的小猫小狗但求毛色漂亮带得出手,性格略有瑕疵,可暂且忽略不计。
我们府上,常来拜访的是五皇子吴王。
这两位皇子是一位母妃所生,交情自与旁人不同。吴王性格文雅,年纪比我还小,笑起来颇为可爱。朱棣也分外喜欢他这个娃娃脸的弟弟。有时看着他俩在前庭玩耍,我和景弘就捧着毛巾茶水在后面扮作两株人肉桩子。
我猜想景弘年幼,总该有些羡妒之色。偶尔眼角偷瞄,只见那孩子站得比根柱子还挺直,两眼平直目瞪前方,委实猜不出他的心思。
我说:“今天这汤里像放了桂花,有甜味。”
景弘说:“嗯。”
我说:“到了夏天往里面放入冰片,滋味更佳。”
景弘说:“嗯。”
我说:“以前我也常吃冰镇酸梅桂花汤,可惜来了这里反而吃不上。”
景弘终于看我一眼,挑着眉梢嘴角异常老练道:“前尘种种何必再提!”
我噎住:“……”何算我一个二十岁灵魂的大女人,反过来被个十二岁的毛头教育了!
那边吴王耳朵尖,一派天真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摇晃,“冰片、冰片!”
我露出超慈蔼的笑容弯腰说:“到了夏天,五皇子来府里,奴才一定给您备着。”
朱棣远远看着,十分得意,面露微笑,吴王走后夸奖我应对得体给他挣脸。还特意大冬天的就嘱咐了厨房记着留好严冰,明年夏天,要请五皇子来府上喝冰镇桂花汤。
我多嘴道:“收了梅花上的落雪封了坛子。入秋拿来沏茶也能明眼润肺。”
朱棣高兴道:“甚好。交由你办。”
我哆哆嗦嗦地搬了梯子,拿着小刷小瓶收那梅瓣上的香雪,一边暗中咒骂自己多嘴的毛病从过去到现在死不悔改。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我要在这大明朝以一介下人的身份讨生活,好歹给自己添加点附加值也没啥不好。我学的商业管理学告诉我,想要被你的老板青睐,既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愚蠢,要在适当的时候讨人欢心恰到好处地卖弄一下小机灵。
一边扫着雪,忍不住哀愁起来。
何算我这些年来的学费,不是为了让我纵横商场,叱咤风云,而是教我如何懂得做一个下人。ORZ……不过算了,转头望过去,不远处正捧着一摞书本往书房走的那个,就是不懂得怎么做下人的典范。
“这是打哪来往哪去?”迎面对上个大仆,随便一问。
景弘眼皮一扫,耷拉着脸拿鼻子说话,还回答得颇有禅机,“从外面来往里面去。”
大仆说:“王爷近来身体欠佳,还看这么多书啊。你身为近侍得提点王爷多注意休息。”
景弘傲然语:“王爷要怎么做那是王爷的事,景弘要怎么做那是景弘的事。”
我摇头叹息。你说你把这府里的人都得罪了究竟有什么好。果不其然,下一秒,大仆大怒,说:“别以为挨着王爷办事你就金贵了!不长眼的东西!”接着就一巴掌煽了上去,看得我浑身一抖,腿脚一软就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大仆和景弘一并回头。
大仆知道我这是在给王爷办事,当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急急关切道:“——没摔着坛子吧!”
我靠!何算我这身人肉,没有坛子值钱!也只得忍气吞声:“还好还好。”
大仆说:“此事全怪景弘。”
我说:“是我管教不周,惹哥哥们生气。”
大仆说:“那这雪……”
我哈哈一笑,“没事没事,今天弄不完,明天弄。明天雪化了等下一场。越是严冬腊月的雪,才越有滋味嘛。”
大仆赞道:“好小子!”摸摸我的头,又说,“回来去哥哥那,有好酒就赏你喝。”
我说:“好说好说。”
你看,与人应对,彼此留有余裕,多么简单轻易。转头看看,那边挨了嘴巴子的正顶着鲜红手印头也不回就要往燕王那里去。
我连忙揪着裤子裹着棉袄往他那边跑,半途把他截住。我说:“你顶着红手印进去,王爷定然问你。你怎么说?”
景弘老实道:“途中遇大仆,被打。”
我瞪他一眼,抢过书册,恶狠狠道:“你待着吧,这活我去!”
“为何?”景弘问。
“你被他打一掌是小事,若为这个得罪了他,以后不知道多少事为难着你。”我随口应答,回头嘱咐,“把梯子帮我扛到后院。一会儿我还得接着扫雪。”
景弘不应声,我奇怪地看过去。
这孩子在廊下正呆呆瞧着我,目光接触,连忙调转过头,那张惯于苍白的脸上,隐隐泛起一层颜色,竟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真是奇怪了。我摇摇头,没有多想,继续办我的差事去了。
送了书,回后院与景弘一并扫雪。
此人比我精于爬树,反客为主。要我扶着梯子,他爬了上去。景弘人笨手巧,干活比我更利索,不多时,扫满一坛。他先将坛子递给我,又看了看树梢的梅枝,喀嚓一响,将一支含苞待绽的梅花,顺手连枝折下。
我笑嘻嘻道:“景弘生得好看,可是要戴支花瞧?”
景弘怔怔地看着我,一向听不懂玩笑话的他,此番出奇的没有生气。只是伸手过来,将那花宛若顺手一别,斜插在了我的耳畔。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雪覆了薄薄一层,穿着淡青棉衣的少年坐在梅树上看着我竟微微地笑了,映着身后彩霞满天红暮重重,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忘了耳边被风吹得抖动的梅花,呆了一呆的我,只管诚心对景弘说:“你真是生错了朝代,落错了人家。要是生在我那里,包管被人挖掘去作IDOL,一定大红大紫前程锦绣。”
景弘不屑说:“大红大紫又如何,一朝改朝换代,还不是为奴为婢。”
我怔住。我知他所言大红大紫乃是指前朝官服。可这话有双音,倒听得我难受起来。想着在现代,我也是一芳华正貌前途灿烂好比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大好青年,一朝死去返生,果真为奴为婢。忍不住几分沮丧,抱着封雪的坛子,一屁股坐在青石阶上,把脸背朝夕阳。
适才摔痛的屁股、扶梯子撑酸的胳膊、想家的辛酸、逢人点头哈腰的狼狈以及没有KFC吃的嘴馋,东一点西一点涌上心头,不觉默然无言。
景弘偎坐过来,没有说话,却拉过我的手。用力搓着,捧到嘴边呵了呵。
“三保的手,总是青的呢。”
“啊……大概是冻死过一次的缘故吧。”
我习惯性地以玩笑作答,笑着抽回了手。我不要别人为我暖手,不管过去现在未来,从来不想依赖他人。因为要是把别人的温柔,一不小心,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习惯,下场可是会相当凄惨的哦。
景弘脸色一变,不高兴地又冷起了脸。
我冷眼旁观,觉得有些稀罕。这个孩子逢人不理,却只对我另眼相看。那个倔强的小身板,向上微吊的狐狸眼,比我更像个冻死的,时时也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在这个时空,我举目无亲飘零一人。因缘际会,与他绑定一处。日日相处,总多了份亲眷的感情。
不想见他难过,因而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就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纯粹的安抚,那张小脸就蓦然晶亮起来,朝着我露出了难得无防备的笑颜来。
我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看着我,浅笑盈盈。
伸出手指敲了敲头,几瓣梅香飘落,几缕淡雪上身。年来岁去,一冬将暮。
到了隔年,梅子酒尚未酿成,桂花汤也来不及登场。五皇子就先受了封,要搬去封地。朱棣恋恋不舍,牵着他弟弟的衣角尽情上演十八相送。
五皇子一走,朱棣就成了孤苦小儿。别的王爷不爱搭理他,他也不爱搭理别的王爷,反正终日倦怠,哪也不爱去。实在太闲,就与我和景弘唠磕聊天。
朱棣说:“外人面目可憎。亲兄弟尚不可信之。”
我说:“唯有五皇子善心外显,可亲可近。”
朱棣赞道:“三保看人颇有见识。”
于是提携我做了伴读。
景弘一旁研墨,对我嗤之以鼻。
管事见我得宠,私下找我商议,说:“王爷这样闷下去恐生闲议,得想法子让王爷出门散心。”
我说:“最近天气清冷,小雪飘零。野外猎兔可小施拳脚。”
朱棣说:“如今出门也是无趣,在家也是无趣。两样一般无趣,简直了无生趣!”
我与景弘听得面面相觑。
然而最终成行,朱棣裹着银狐裘,骑着毛色全白的御赐马。一路冬景入林,剑挥灰色枝桠,马足下黄苔丛生,四下观望,见石缝内开着不惧寒的小花。
朱棣说:“不知此花何名,竟耐得寒性?”
我说:“此处恐有地热。”
朱棣高兴起来,“地热?温泉?”
于是命众侍卫沿迹寻觅。原地只留下我与景弘,三人并肩站立,仰望浩渺苍穹。从古至今,不管岁月怎生更改,唯有这一脉青色,是亘穿时空恒久不变。
三人或许各怀心思,正站着,一只野兔蓦地自草丛间穿林而过。
景弘忙一拍朱棣的背,提醒说:“王爷您看!”
朱棣手快,转手拉弓抬臂射去。野兔负伤,一晃不见。
朱棣欲拍马前行,我连忙阻止:“这会儿人少,您别随便移动。让景弘陪着王爷,三保去看就好。”得到应允,我跑向野兔消失的方向。顺着薄雪上一行足迹与点点血痕一路寻去。拨开林中灌木,面前竟露出一个平整澄澈的蓝湖。
有位少女穿着蓝色绸缎掐白色芍药图纹的褂子,头绾吉祥双髻,插了圈银制碎花。湖绿色的裙子绣着芙蓉,足蹬一双墨绿色小皮靴,眼睛瞪得圆且大。正抱着插有燕王府箭矢的兔子,用力瞪我。
“这兔子可是你射的?”声音既清且脆,煞如银铃。
我看她墨睫浓密肤如白雪衬托唇边一粒小痣更显亲切,不禁玩笑道:“射的是兔子,怎生变作了个美人?”
少女沉下脸色,“我原就知道燕王府的人,生性轻薄,原来管教下人也不严密。”当场转身,抱着兔子做出离去的姿态。
我忙阻止,“那兔子是我家王爷射的。”
少女回眸,似嗔非嗔地瞪大眼睛,伶牙俐齿地撇嘴道:“都说燕王精于猎骑,原来他不射天上飞鹰不射林间猛虎,是个专射兔子屁股的。”
我知道这一箭射得急了,确实未能射准地方,但听这女孩说话有趣,不由跟着笑出了声。
这不知哪家的小姐也不回头看我,径自抱了兔子上了马背,自己一拍马臀,飞驰而去了。
我追上几步,看到适才少女所立之处,一方红粉帕子,静静飘落。捡起来看看,手工精密,帕子一角绣了个徐字。
拨草回身,朱棣和景弘已等得不耐烦,二人以树枝画地,下起棋来。见我回来,一并抬头,同时问出:“兔子呢?”
我见这一对主仆都是没有耐心的模样,活脱脱像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随口扯谎:“兔子不知跑到哪里去啦。”
朱棣大失所望。
听我再报告前方有个温水湖,这才转怒为喜,跳上马背,催促我二人跟去。到了近前,见湖水幽蓝,朱棣又是欢喜又是恨憾,跺脚道:“以往来了数次,却未曾发现。如今皇弟不在,一个人看也是无趣!”
我与景弘又相望一眼,何算我们统统不算人头?
我说:“五皇子一向最蒙圣上恩宠,总有被召唤回京的一日。”
朱棣咬牙切齿:“太子忌惮于我!定不会让我俩同一处待着。”
我心道:好不怪哉,何算这太子正事不做,专司棒打鸳鸯?
一路怏怏回去,朱棣忽喜忽悲。
晚上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清晨一醒,便召我与景弘两个陪他进宫拜见父皇,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有生以来初次进宫,我心下惶恐,又有几分好奇。不知道明太祖朱元彰是否真如历史所言,是个秃头赖痢?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一行三人走午门绕进宫墙才过了五龙桥到了奉天门,就迎面碰上太子宁王等人。
朱棣与太子素来不合,但长幼有序君臣有礼,当下还是紧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皇兄早。太子也不看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只管向身后找碴。
“早听说皇弟有赏美之雅好。燕王府上的侍从确与我们府上不同。”一边说话一边含着笑,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景弘,笑容极其不怀好意,目光极其笑里藏刀。
朱棣面色难看,因他是太子,只得忍着,勉强笑道:“皇兄说笑了。此等粗鄙下人,怎么入得了皇兄的眼?”
“你说是这样说,心里怕是舍不得。”太子转头与宁王飞眼,“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一边哈哈笑着,顺手就摸了一把景弘的脸蛋。
朱棣大怒,我也大怒。
当下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其他礼数。朱棣抓过景弘的手,与我三人一并退出宫外。
回到府上,朱棣把书房里的玉器古玩摔了个尽碎,饭也顾不得吃,便把景弘召去讲数。
我远远在门外听着。
朱棣说:“他们欺负你,就等于是欺负我!他们轻薄你,就是看不起我们燕王府!从今晚后,谁再敢摸你,你就摸他们!他们怎么摸你,你就怎么摸他们!”
我皱眉,依稀寻思着朱棣这教导方法,恐有谬误。然景弘用力点头很受鼓舞。
朱棣受了刺激不扳回面子誓不罢休,当下命令管事去江湖上找几个好手,又挑了府中据说功夫最赞的侍卫,让他们教景弘习武。
朱棣说:“你长成这样已经没办法了!但做人可凭气势取胜!”
管事见朱棣的人生终于有了新的主题,很是欣慰,吩咐景弘什么也不必做了,就专心习武。
他们这一来一去拜师当徒,可就苦了我。差事全落我身上了不说,眼看着景弘被那俩师傅操练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我还觉得碍眼心疼。
这傻孩子自从入了府,就一直归我罩着。
他被罚没饭吃,是我给他偷馒头。
他那衣服破了不会缝,是我给他修补。
就算我从来都觉得景弘这人是狗咬不动的臭骨头太硬,但毕竟一起待着这许久,看他被当沙包打,怎么可能不心疼?
晚上,拿了药酒,我让景弘把衣服脱了趴着。
我说:“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练武真的行吗?不然明天我去找王爷说情。”反正朱棣那心思向来七十二变。
正说着,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景弘咬紧了毛巾,满头大汗,逞着强道:“这样很好。”
我就是见不得他这模样,当下冷笑,“你学了功夫也当不得武将,我读了诗书也做不了文官。左右也是这样,何必硬挺?”
我从小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大学联考吃了多少苦,才终于考上?又背了多少英语单词通了六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展开手脚大施抱负力展鸿图。
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用后脑勺磕破一缸热带鱼,连奈何桥上那人都嫌我死得太突然,给我充军发配回大明。
想着新仇旧恨,手下的劲不由大了点。景弘闷哼一声,让我又恢复了清醒。一时厌烦起来,把手中的药酒扔上窗台,转身扯过被子,连头蒙盖起来。
梦里没有理想抱负、新欢旧爱、现代大明……前尘种种均如草芥,如今我就是一个名叫马三保的小小侍从,拼命咬紧了嘴唇,一翻自我催眠。
隔日挂着两个眼袋,照例听差。
朱棣说:“我听闻你近日不愿搭理景弘,可是嫌我只命人教他武功?孰不知,你俩我都是一般看重。王者身畔,最重要是文武相济。你们修文修武,原本走的就是不同路数。”
我喏喏称是。心想还修文修武,幸好此间没有杨过郭芙。
我只管胡思乱想,孰料到一语成谶。
不久朱棣就碰到天之骄女,而这竟成了我与景弘命中注定的第一个转机。
大明宫殿里,每日也有不同流行。
近来时兴养兰花。各宫各院,处处寻找奇花异枝相互攀比。朱棣此人,除了了无生趣,倒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私下拿他与诸王孙比较,都庆幸自己是他麾下的职员。
只有一样,此人性情过于执拗。说俗点就是一死心眼。在这点上,他与景弘是天生一对主仆,二人极有共同语言。
话说太祖寿宴在即,朱棣听说太子等人欲献珍奇兰草,又动了他那争强好胜之心。每日里微服私访,带着我与景弘,满城里寻访打听,欲觅一株绝代珍品。
景弘说:“若有名花,早得主顾。市井之间,怎可寻常得见?”
朱棣不以为然,“朝野尚有遗贤、何论花花草草?”
我说:“咳咳!”
朱棣说:“三保诸样都好,就是太过谨小。如今我们主仆三人,茶楼端坐,哪里来的隔墙之音?”
话音刚落,就听得隔墙传来阵阵哭嚎。
朱棣说:“如今天子脚下太平盛世。怎会有人青天白日,在此哭丧?!”
然而此语才毕,隔墙便道:“老夫冤枉——”
接着更有小儿女嘤嘤哭泣。我心言此情此景好不眼熟,岂非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段子?可见酒楼茶肆古往今来逃不脱是非之地。只是不知今日由谁扮演鲁提辖的角色。
我用眼角看着景弘,景弘眼尾扫着朱棣,朱棣持杯端坐,慢悠悠转向红格窗扇,只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我满面黑线,暗道自己生不逢时,大宋斩了梁山一百单八将,害得大明镇日无英雄。
三人默默无言,提筷子吃饭,半晌,隔壁又是一阵骚乱。
有年轻人喝道:“反了反了!亲王太子也不能这样欺负良民!小二且端来纸墨,看我代你写了状子,你来滚钉板我去告御状!”
我筷子一抖,肉片当即滑落脚面。
景弘绷紧了面皮向我望来,唯朱棣反应最快,才听到亲王太子四字,他就掀袍提袖挥着扇子往隔壁移步去了。
不多时回来了,面带喜色。我们燕王面带喜色只两件事。一是和五皇子有关时,一是和太子有关时。此时五皇子不在,想必事关后者。
景弘说:“隔壁想是出了乱子。”
朱棣说:“原来那小老儿是一城郊养老的员外,家中女儿颇有些闲情逸致,闲时观花种草,竟养出一株异苗。不知怎的,被皇兄手下得知,强买不成,种下祸根。那女儿家恐怀璧自罪,原想将兰草托付给京内大户家的朋友。走在路途,被皇兄手下连花带人一并劫去,如今生死不知!”
我说:“这是因花得祸了。不过既已有人强自出头……”
朱棣慷慨激昂道:“平民百姓尚且知道冤鸣不平。小王怎能视而不见?!”
我哑然。只得转头瞪眼小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朱棣又说:“适才那义士姓袁名珙。我与他三言两语,但觉心意相连。”
我道:“就是那个滚钉板你来告御状我去……的?啧啧,果真心意相连。”
景弘眉目忧虑,“此事既与太子相关,王爷涉入恐生嫌隙。”
朱棣说:“甚是!此事交由你二人去办。需详详盘察各中细故,报与我知!”
我,景弘:“……”
一个时辰过后,我二人改头换面,换了平民衣衫,在庆峤楼上与“义士”袁珙相见。
此人相貌雄伟,龙行虎步,果真长得十分义士。苦主已被安置进客栈,用的当然是燕王的钱。
袁珙说:“如今天下稳固亦当居安思危,王公贵族竟以兰草相斗,真是岂有此理!”言罢,重重拍案。
我默然,景弘默然。我们当不了请别人滚钉板的义士,只得暗中做另一番盘算。燕王的意思,是要这诈人出面。但搜寻线索,还得靠我们暗中察探。
走出酒肆,来到街面。
景弘说:“此事需人证物证俱全。”
我说:“一面之词也不可尽信,怕是要到太子府上走一遭。”
“各府都有眼线,我们两个又不眼生。”景弘思虑,“怕是混不进去。”
我笑嘻嘻道:“这个简单。”
当下推景弘回内宅,借来了丫环侍女们的衣裳,从里到外逼迫景弘换上,再拿梳子细细梳了头,插了翠绿的对玉簪。眼前活脱就一天仙。
我说:“太子要是有了抢强民女的爱好,定然不能放过你!”
景弘恼了,面色顿时一冷。
我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开不得玩笑。明日我与你扮装之后,一并去太子府后巷挑担卖兰草。借机打探消息。”
翌日抱了府内的兰花,又买了些廉价的兰草,一并放在担上,挑去后巷。太子府管事人多,出出进进,自是看不上路边的花草。但因景弘生得太美,走来过去的总不免找个借口装作观花实则看人。
“小姑娘模样好生端正,可惜花草却恁的平庸。”
好色的小管事把手揣在袖子里,摇头叹气。
景弘早已耐性尽失,只两眼望天不管答话。我一边在背后掐他,一边问道:“那不知怎的才算是好的兰草?我们姐妹初入京师,一向自负家乡的兰好,打听着京都有主顾才不远千里挑担而来。难道王府竟无识香之人?”
景弘当场冷笑,只耳语道:“你学女人讲话倒是惟妙惟肖。”
我拿脚踩他,也耳语道:“没有你扮女人惟妙惟肖。”
管事说:“若是前些天来,倒不吝好坏,买就买了。反正上面在要。这几日已得了心上名种,自然看不上俗粉胭脂。”想了想,终究敌不过景弘虚情假意的一笑,还是掏钱买了几株,一面不忘频频回首。
回来路上,景弘与我说:“看来那兰草果然到了太子府。”
“只是不知养花的,现如今是死是活。”
“若是活的,倒也好办。怕是捅到上面,找不到活人对证,到时候主子又落空了盘算。”
二人正聊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个身着绸缎手拎鸟笼嘴叼牙签头戴歪冠的纨绔子弟,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家丁。我生怕上演俗辣戏码,连忙拿起兰车上的斗笠给景弘戴上。擦肩而过时,却听得那人嘿嘿一笑道:“小姑娘生得好俊俏!”
我大惊,这大明的纨绔子弟练了隔纱观面的神功?却未料下一秒咸猪手向我伸来。
话说现代那会儿。
我从小就满面青春——痘。深夜行路也分外安全,直至长大,痘花下去了,我那剽悍的性格也练就了,纵横大学校园多年,还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调戏你姑婆我。
没想到穿越大明,反而遭遇了这么青春的事情。
想要伸手隔挡,蓦地发现手臂短了一截。上辈子练的跆拳道、日式散打、女子防身术、眼下全派不上用场,马三保这身体冻死缓不过劲发育迟缓经常感冒,平常路走多了也头晕无力,眼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下意识往景弘身后躲闪。景弘护住我,也无废言。转身欲拉我走,却被团团围困。
那轻薄儿动手动脚更兼言语调唆,景弘冷哼一声,直接抽出挑担的棍子,和他们打作一团。
他平日里练的是剑,棍子拿着不称手。景弘生得虽比我这冻死的高,但比寻常人要矮,年纪又小,以寡敌众,眼看不支。急着护我,后背被结结实实打了几拳。
正闹腾着,忽闻有人大喝一声:“天子首府,日光大道!竟敢欺负弱小!”一边雄赳赳走上前来,血盆大口剑眉星目,直喝道,“先问得我手中公理二字!”
不是袁珙又是哪个?
不过此人确实有点功夫,几拳打跑闲散人等,蓦地抓起我双手,喜滋滋向我邀功:“这位姑娘……”
才说了四字,忽然白眼一翻扶墙晕倒。我瞪眼望去,原来是景弘拿着棍子从后面赏他一棒。
“他虽讨厌!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瞠目结舌。毕竟人家才刚刚救了我耶……
景弘淡淡道:“他皮粗肉厚血气太旺,放倒休息有利消暑降温。”说着扯出怀中手帕,给我擦手。擦到第十二遍,才把手帕往地上一扔,拉过我的手说,“回府去吧。”一路都握着我的手腕,虽然有点诡异,但我见景弘气色不对,也不敢多语。
回到府上,急着想看景弘的伤,景弘却强说不碍事,硬是逞强换了衣裳就拿着棍子,去找府上的护卫统领,让人家教他舞棍棒。
护卫们都知道景弘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一向给他面子。见他要学,也就认真教他。棍棒无眼,少不了挨肩砸背。我虽然担心,又要服侍朱棣吃饭。等终于忙完了回去,见景弘在院落里已能将棍子在手中舞成光轮,足以饰演齐天大圣闹龙宫那场。
侍卫大哥赞道:“别小看这一个动作,景弘有学武的天赋。”
我心言,屁!他寒冬腊月不敢停歇地练剑自然练出了功底。只是他体弱力小,若再长几年,今日那群不长眼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回到房内,我对景弘说:“世间学问均非一日之功,即使弹琴下棋又怎可日进千里?更别说手上不能作假的力气。”
景弘自知言语从来讲不过我,当下也不回应,擅自拉了被子要蒙头睡。被我用力掀开,强拽几次方才拉下被角,如豆灯影下,赫然发现,他那眼圈竟是红的。
“受伤不擦药,知道痛了吧!”我故意恶声恶气,咬着牙说。
景弘动了动嘴皮,似乎有所反驳。但听不分明说了些什么。
我也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转身吹灯睡了。
次日天空晴艳风和日丽。
朱棣收到了五皇子自封地遣人送来的兰草一盆,锦盒若干。喜上眉梢,只顾爱不释手地赏玩。
景弘自我醒来便不见踪迹,大抵又扎入哪个墙角练功去了。我一人换上女装,独自摸到太子府后巷。绕着走了几圈,还是寻不到得其门而入的机会。
正在踌躇间,却见有一年轻人,穿件杏黄色长衫,明瞳温润仪表不凡,负手站在太子府正门前,朗声道:“朗朗乾坤之下,圣德恩浩之时,一朝王侯怎肯行此污秽之事!”态度冷冽,一派傲然。
眼见太子府内有人出门应答,我心想这书生要糟,未料到他们并不动手,只是赔笑劝告:“陈公子有空可来府上喝茶,无事还请自行告退。”
怪哉!看来此人大有来头,太子竟不强行逐他。只是不知他所闹之事,与我心中之事,是否同为一桩?
眼看这公子冷笑拂袖,我连忙尾随其后。一路穿街过巷,见他竟进了国公之府。
思忖着此事蹊跷,回去欲告诉朱棣。
却在府门口碰到袁珙,吓了一跳,连忙绕走后门,换回衣服,才敢摸进正厅。我生怕袁珙来告昨日后巷闷棍之仇,心惊胆战进了正堂,却见他后脑兀自肿着大包却神采一派飞扬,正与朱棣口沫横飞兴致盎然地讲些什么。
朱棣看到我,微微一笑,“三保来得正巧。袁珙这里有新鲜情报。”
我左右看看,只见景弘双眼望天,微带不屑,想来十分看不起袁珙的为人。
袁珙说:“兰花之事,原有内情。昨日按那员外给的地址,去寻访那养花女子的闺中密友。原本只想打听清楚那株兰花的品名。没曾想,此女竟大有来头。你们料是哪个?”
朱棣眉梢一挑,向我微笑接道:“原来那养花女的朋友,竟是徐国公家的小姐。”
徐达的女儿?我心口一跳。虽然我自幼懒读史书,也知道徐达是辅佐大明开国皇帝朱元彰的重臣。二人有布衣之交,非比寻常。
袁珙道:“找人带话进府后,徐郡主立时震怒。已经嘱托了她妹子未来的夫家,陈氏公子去与太子要人。”
“原来如此。”我插嘴,“适才在太子府前见过此人。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朱棣哼道:“越是不顺才越好!此番王兄不但滋扰百姓,还得罪了徐陈两门。如今我们也不必出头,徐郡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不过需得表些意思,给他们一点助力才好。”
我心想,这个自然,燕王真是好生讨巧。一边打击太子,一边巴结国公。转头再看看袁珙,忽然对义士这个行当好生失望。
朱棣吩咐:“下午去拜见徐家小姐,只说佳节将近,送盏花灯。私下可详表兰花之事,问她如有所请,燕王府自然相帮!”
于是我挑了花灯,下午赶赴徐国公府邸。国公生性简朴,府内一派大气,青石草木,气宇天成,不屑修饰。
因有袁珙熟门带路,倒是顺利在府内八角亭内见到郡主。
远远踩在石子小路,见亭内那人身姿窈窕,豆蔻年华,雪裙素袍,乌发盘成吉祥双髻,只插一支流苏雪穗的金步摇。待得转身,嘴唇红润,杏眼微挑。与我打个照面,二人一并“咦”出声来。
“原来是你!”
旁边陈家公子也正端坐,见此情景与袁珙面面相觑,想是思量他未来的大姨子何时竟与燕王府上的家奴成了旧识。
我讪讪只得问:“那兔子还好吗?”
郡主一笑,灿若春花,“那小东西连燕王的箭也射不死,又怎么能不命大?如今也活蹦乱跳地在园中跑跳哩。”
我笑道:“原来燕王与郡主有缘。上次是月兔,此番是兰花。所牵所系,总是相同的事物哩。”
郡主并不搭腔只是话锋一转:“那养花的原是我金兰姐妹。太子蛮横留花也就是了,此次竟扣人不放,着实有些过分。此事我已有计较,多谢燕王愿意相助,此情已然铭记在心,但身份缘故,还请不要过多牵涉为好。”
我心想,这姑娘年纪虽轻,看问题却甚为澈透。比我家燕王更要成熟。既然她说已有计较,那就一定已经有了救人的方法。我也不再多言,只放下了礼盒,准备告辞。
“这是燕王送郡主的花灯。”
郡主露齿一笑,只言:“多谢。”
我拉着袁珙离开徐府,一路只觉那陈家公子面露古怪,不时盯着我与郡主,目光流连不知有什么盘算。
猛地抬头,发现袁珙也正盯着我看。
“你看我干什么?”吓得我往后一闪。
袁珙疑惑道:“觉得小兄弟甚为面熟。”
“这两日整日与你相见,怎能不熟?!”我瞠目。
“不是这个意思……”袁珙摸着脑后的大包,遥望苍穹,语气悠然神往,“日前在街面上偶遇一位卖兰的姑娘,真是人比兰香……仔细看,竟与你长得神似。”
“错觉、是错觉!”
干笑几声,回府复命。
本以为此事已了,未料想竟盘生若干枝节。
原来徐郡主一向蒙高皇后喜爱,每每入宫常到娘娘处走动。这日入宫见了皇后,只说本寻到一株兰草要送给皇后赏玩,不料路上被人劫了去,却又偏偏拿出了所绘卷轴,将那养花女子的模样与兰花一并细细绘上。
兰花素来娇贵,太子恐怕换人侍候会于献花日前凋谢,因此扣住养花女不肯放人。太祖寿辰之日,又命养花女精心装扮捧花亲献于宴前。
高皇后一旁观坐,其中经过,自然洞若观火,然而不好点明。燕王怕惹太祖生气,自然也不会当面告状,只是语有讽意,与太子在殿前相互讥嘲。太祖何等人物,察言观色自知不对,回宫详问皇后,察知了底细,十分震怒。一面命人将养花女送回去细细安抚,一面又打探此事知情人都有哪些。为保住太子的颜面,并未有任何面上苛责,心里却对此很不高兴,把太子叫去责备了一番。没想到太子心高气傲,却因此事恨上了郡主。满心窝火,竟在御前出言不逊,说郡主徐棠与燕王朱棣素有私情,此事是他们捏着套子合伙算计他。皇帝半信半疑,徐达则怒言绝无此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当场与太子顶杠。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把朱棣与徐棠二人分别困在宫内,又派人暗中到徐府与燕王府做了一番搜查。也不用问,徐府有燕王府送去的密制花灯,而在燕王府某下人房内找到徐家小姐贴身手帕一条。当下奸情成立,也不顾二人有多冤屈。徐达的面子哗啦碎地,哭求皇后做主。最后太祖说了:“罢、罢、罢!”
当场赐婚,竟把徐家这位聪明慧黠可令伶可俐的小郡主徐棠,配给了我们燕王朱棣做燕王正妃。
那天我与景弘均在场,眼看着朱棣当场一口气顺不过来险些喷死当地。所以说坏事不能做啊。此番太子没有拉下马,他倒是莫名其妙多出一段姻缘来。
我心说徐郡主嫁他算是徐郡主的委屈。
但朱棣面色苍白坐朝东南抱着五皇子送来的花盆整整十天半月也没有说话。
景弘整日练习武功,不问窗外世事。我忙着燕王府国公府两头跑,给两个强捆一处的未婚夫妻传送消息。
太子阴阳怪气不时往我们府上递交帖子,明说是恭喜燕王,实则满腹妒意。这桩亲事此时满世界除我之外都无人满意。
太子心烦燕王从此有了徐达这老丈人当靠山。
徐达心烦从此有了朱棣这个麻烦精做女婿。
皇后心烦向来喜欢的小郡主嫁了向来看不上眼的燕王爷。
皇上心烦太子和燕王明争暗斗终于上了台面不知道要拿这两儿子怎么办。
府内上上下下心烦满都城都有名望的徐郡主嫁过来不知会怎么严整府邸。
在一片怨声载道声里,亲事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而我因陪大管事日日跑往徐府商对亲事细节,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和徐府那边负责张罗的陈大公子,套上了交情。
陈公子姓陈名仲良,人品潇洒性格风趣。不厌弃我下人的身份,只是见我办事老练特别叮嘱了燕王府的管事,要我留他做帮手,张罗料理此番亲事的详规细举。
陈仲良说:“三保年轻,却行事沉稳。想是燕王教导有方。”因而对燕王人品大予加分,身为联襟甚觉面上有光。
我只笑不答。心想某年假期无事,考了会计资格证书,那项目核算报表我都算得当当响,区区一场婚礼这点小账,还能算不过来吗?
就这样一来二去,亲事终于落了帷幕,不情愿的新郎与不情愿的新娘一并送入洞房,各府大小管事顿觉重担卸肩,神清气爽。陈仲良不理高官贵客,却偏要拉我去月下小酌。
我知他一向有狂生之态,也不推脱,反正我乃现代来客,一向没什么阶级观念存于脑壳。对着燕王称奴才是为了领薪水活着,面对不讲这些的陈仲良我也落得分外轻松。
月下听涛,石间饮酒。除了那年毕业前在海边与人彻底疯狂一番之后,还真就再无这种轻松时候。
一杯酒落肚,就忘了乡愁。
二杯酒仰喉,就忘了悲秋。
不去记来到这突兀年代已有几许,反正人是习惯的动物,总有一天,在这里生活的天数必将超越郑椿萱那浅薄的人生。
“三保?三保?”
“嗯?”
被叫了几遍,才依稀想起那是我的姓名。醉眼看去,见陈仲良捧着杯子,正出神地看我。他轻启薄唇微笑道:“你我一番相遇,难得投缘,不如结拜金兰!”
我吓到酒醒,只苦笑道:“你是翩翩公子,我是王府侍从。中间距离,委实相差天渊!”
仲良说:“我与你交往,欣赏你为人爽利。别拿什么身份之话来搪塞我呢。”他又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身世飘零,无依无靠。若当我是朋友,今后有何难处,均可向我倾诉。我这人向来见不得别人受苦。”
我静静微笑,看不得别人受苦,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傲慢。
辞别了这品格高调的贵公子,我意兴阑珊,拿了盏花灯,摇晃着脚步回府。今夜有大喜之事,众人均燃花点炮,饮酒贪欢。回来迟了,府中也并无人盘问。只是在自宅小院门前,迎面撞上了根柱子。
我摸摸他的胸膛,醉得看不见脸,也知他是哪个。只笑嘻嘻道:“景弘今夜不去练功啦。呃!”不防及酒气翻涌,当场哗啦啦吐了他一身。
景弘皱眉骂道:“醉得不成样子!”又冷言讽刺,“可是结交了贵人朋友,心下实在欢喜得很?”
我大着舌头,“什么贵人朋友?才不要与他们一起玩耍!”用手捧住景弘的脸,硬是凑过去,鼻尖对着鼻尖,再喷他一脸酒气。
我笑着说:“你我一番相遇,不如义结金兰……”
语未尽,直接晕倒在他怀里。
景弘咬牙抱我回屋内,忙着换衣袍,又喂我喝清水,环着我的肩膀小心摇晃,那发丝凉凉软软落在颊上,或许月色宜人,或许眼波深黝。我只径自梦周公去,梦里花落花开几经春秋,待到天明,又是另一番人世风景。
徐小郡主向来都有女诸生之威名。
在这位年轻主母当家之下,燕王府安静了不少日子,朱棣也无暇再走街串市,每日老老实实操练兵马。景弘过得年来,略略长高,人却更显清瘦了。成天跟着朱棣与亲兵侍卫们混在一起,越发沉默寡语。我则常陪在郡主身侧,帮她料理府中账簿。与景弘碰面的时间,日益减少。
这两年大了,又成了燕王面前的红人,住宿条件也与日俱增,两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前赖着习惯还是睡在一处,最近时间碰巧,他忙着与燕王研究火器,我忙着与郡主整理生意,反而看来疏远了。
这天风轻月凉,我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内,倚着石桌正在研墨。景弘披件袍子从外面低头进来,我一抬头,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竟不知说些什么。
“你那……”
“你那……”
讷讷一同开了口,又摸着鼻子相互低头,终于我看见他那月色下凌乱的眉毛,找到了话题,皱眉道:“你那眉毛杂乱得碍眼心烦。过来这里坐。”拍拍身畔纹理分明的石凳,从怀里掏出镊子,“我帮你修理修理。”
“又不是女人,修什么眉?”他羞赧起来,嘴上反驳,却一点点靠近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面向我坐,却把眉眼低垂转向另一侧低矮花木的阴影内。
“你头也不抬,要我怎么修?”我打趣道。
他嗫嚅着动动嘴皮,终于乖乖扳正了脑袋,闭上眼睛抬起脸来。
景弘的睫毛颇长,在月下浓淡不匀地落下暗影,映着高挺的鼻骨,修长的眼型越发漂亮。我小心地替他把眉毛旁边多余的杂毛拔除,试图修出剑眉的形状。但穿越时空之后,这手艺久未练习不免有点生疏,拔得前浓后淡,修成了微蹙的愁眉样。
有点失神地瞧着景弘的脸,他听话地闭着嘴,被揪疼也只微微皱眉,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又不言语,才猛地掀开了眼睛。
一径深黑的色泽中宛如倒映满天星斗。
景弘的眼,明耀如有星嵌。
这样四目交替,怔怔对视,嗅得到彼此的衣香,感觉得到喷在脸上的热气。我有些别扭,握紧了镊子别过了头,不愿被那样一双眼怔怔地瞧。
那还是少年的残留着稚气面影的脸孔,不知有些什么令我心惊的东西,像隐隐跳动的小小火苗。
我说:“你一向容易发烧,最近又黑又瘦,要当心身体。你我是病死无人疼的命,更需懂得照顾自己。”景弘无声而笑,他说:“反正你若病了,定有我照顾着。”
我的手一沉,镊子落了青石板地。
景弘弯腰轻手轻脚拾了起来,没有放在石桌上,却塞回到我手里。
我握着镊子,忽然无法抬眼,景弘也没有更多语言。月夜洒下清辉一片,二人相坐竟默默无言。
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我如此尴尬。好似一出戏剧,若谁也不提先行离场,就只能这样坐到明月升起坐到枫子落下。
好在朱棣忽自月洞门那边走了过来,搓着双手口中只管笑骂:“你俩不怕冻死的,坐在这里吹风!肃儿送来一车烟花!快与我拿来放!”
景弘率先调转过头,“王爷小声些吧,莫让王妃听到,又没收了去。”日前五皇子送来的蛐蛐、天下绝好的笔墨、此间没有的特产……一律被徐小郡主没收充公,朱棣没少唉声叹气。
朱棣骂道:“你只管与外面的军兵不学好!竟拿话占主子便宜。三保帮我好好管教!”
我苦笑道:“景弘有错要打要骂全凭王爷。不兴拿三保连坐。”
景弘凤眼一挑,黑暗里猛地回头,我装作看不见,只道:“烟花放在了何处?不如我们叫了郡主,一同观赏吧。”
朱棣忙不迭摇头,“可别叫她。女人最是麻烦。又说怕燕王府走火,又要我需修身养性低调做人,我们惹不起她,偷偷拿车装了烟花,到城郊去放!”
景弘说:“那我叫护卫们过来,黑天半夜的,总是小心为妙。”
我才想说要跟着同去,景弘甩下我走得飞快,背影挺直,竟像是在生气。我在背后冷眼瞧他。朱棣却没有观察下人的闲心,只管一径高兴地带着我们跑到城郊荒野痛痛快快闹了一场。
烟花明明烁烁,游丝千尺如雪纷落。
朱棣胆大,不要手下去放,自己捂着耳朵去点那小桶粗的花炮。猛地蹿起一阵火球飞向半空,雷声凛凛吓得我直往后跳,背后抵上一人的胸膛,回头,见那人默然地看我,双手从后面抱住了,马上又轻轻地放了开来,随后,身姿一变,挡在了我的前面。
隔着那个细瘦却坚挺的肩膀,看着在空里舞成游龙的烟花经历一刹短暂的繁嚣,纷落成点点光丝,静静飘坠隐没在草丛中不见了痕迹……
朱棣犹自意兴未泯,嚷嚷着五皇子送来的烟花奇巧工丽。一回头看到了我,笑着抓住我的手,只问:“三保一向能言善道,怎么今天成了闷葫芦了?”
景弘的眼角一跳,心有不甘地抿了下嘴角。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觉得心里那份说不出的古怪也如那烟火悄然弥漫塞满胸腔。我只得笑着回应:“这场烟花,恐怕半城的人都看到了。三保在想,回去以后,怎么向郡主交代呢。”
黑暗里,看不清景弘的脸。只听得到我自家渐渐变快了的心跳。
烟火的事,徐棠来不及教训燕王,倒是被太子拿去殿前又参了一本。说燕王府内私藏火器,结交外戚一向有图谋不轨之嫌疑。
这帽子扣得太大,搞得府内人人自危。徐棠连娘家也不敢回了,只让我代为修书给陈仲良送了几封信,暗中叮嘱了徐国公,又亲自进后宫见了高皇后。朱棣忍气吞声,只能困坐家中,他一向心高气傲不肯输人,竟要靠王妃出面摆平,心里十分郁闷。面色也阴晴不定,把景弘叫去细细嘱咐一番。
我站在书房门口,等着景弘出来,问他:“王爷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景弘负手而立只淡淡说:“不过是一些牢骚而已。”
我心里有气,只说:“好啊。你如今成了燕王跟前第一红人,竟连我也瞒了。”
景弘凤眼轻瞟,诧异道:“却不知我与你何等关系,原来竟是瞒不得的。”又说,“不如去问陈家表贵人,反正那人与你无分上下异样投合。”
我毫无来由被他一番挤兑,当下变了脸色。也不再追问,只管拂袖而去。
不久,皇帝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想是已经被这两个儿子弄到心烦不堪,加上徐郡主的呈请面子大,索性顺水推舟封赐了朱棣凤阳宝地。算是明升暗降,使其迁出都城。
我说:“郡主此计甚好!我们惹不起太子,总躲得起他。远走高飞彼此再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