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夜有风波
凤阳民安物阜官商殷实风气淳朴,沿途景色也颇秀丽可期。但被贬离京师,朱棣不免心情郁郁。一路怏然不快,在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远眺,心不在焉,连车也不肯坐。
陈家表亲引马送行,一路护送郡主至城外二百里犹自不肯调转马头,跟在凤车之旁,与我唠唠叨叨。又说郡主从未离过京师,要我小心照顾。又叮嘱到了凤阳先派人送信回来报个平安。
我唯唯称是,远远望去,景弘正在马前回首。
郡主掀开车帘,向我招招手,“里面气闷得很。三保进来,陪我说话。”我口中称是,一边也远远地望了景弘一眼,一边迅速地放下厚重的车帘,隔断了那道遥望着我的视线。
车里铺着湖水绿的绸缎褥子,有专用的烛台架,也有天青色的小书橱。与其说是马车,其实更像个可移动的小房间。由此可见不管古代未来,有钱就能创造一切便利的先决条件。
偏爱浅淡颜色的徐棠穿了件用银线绣满蝴蝶的褶裙,拿着卷书的手尾指末端,戴了枚镶有琥珀垂饰的银环。看似雅致地翻着书页,却冲我淘气地眨眼,“仲良表兄终于走了?一路就只听他在外面嗦。”
“哪有此事?”我笑道,“陈公子担心郡主路途颠簸,这才千里随行。”
郡主笑笑,不答反问:“你家王爷又在前面折腾什么?”
我向外一看,果然见朱棣拿着宝剑胡乱砍草,随手揪了向后丢去,景弘老实地接着,一会儿就抱了满怀。
“想是担心夜里宿行没得柴烧。”
我随口胡说,惹得郡主又是一通笑。她总装作对燕王毫不在意,每每提及仍称“你家王爷”,却暗中观窥他的一言一行。我心里觉得有趣,但也不揭穿。
辚辚又向前行出一段路后,景弘在前面调马折回,绕到车畔,敲了敲车辕,低声禀告:“王妃,王爷他说……”
“说什么?”我好奇地掀帘抢问。
景弘并不理我,仍是对着郡主报告:“说是……想要绕行开封。”
我与徐棠面面相觑。开封乃是五皇子的封地,但眼下又岂是探亲访友的时候?
景弘说:“王爷与五皇子自幼情谊深厚。想顺路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时机敏感,恐怕有所不便。王妃还是劝阻为是。”
我则诚实道:“王爷性情固执,向来一意孤行。硬要阻拦,也不太好。”
景弘瞪我,急道:“如今什么时候,若真为了王爷着想,自然不能让他去!”
我嘿嘿冷笑,心说,你口中说得漂亮,却还不是让郡主去扮黑脸的角色吗?
景弘哪里懂得郡主的女儿心事,口中犹自说个不停。只是分析利害,一副耿耿忠仆的嘴脸。
徐棠细细沉吟了片刻,扬手阻止我二人言语相激,直接借了景弘的马,奔至军前,径自去与燕王对话去了。
我冷眼看着景弘,讽刺道:“这下可称心了吧。景弘真是忠臣呀。啧啧。”
景弘冷脸不答,坐在车头,头也不肯回一下。我见他袖上沾了草叶,顺手帮他掸了掸,他却像被烫伤一样迅速躲闪,艳阳照射下,一双细长深刻的单凤眼闪闪烁烁地望过来。
我看着他那样子,不禁失笑,“如今景弘人也大了,心也远啦。碰也不能碰一下了。想来这样一路走到凤阳,我怕是连话也不能与景贵人讲啦。”
景弘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默默转过了脸去。我心下好不烦闷,想我自来到大明,便与此人同吃同睡,一同受了燕王提拔,每日里同出同进,得到任何赏赐,向来并无藏私,拿他当个亲人看待。谁知道他年岁渐长,越发与我阴阳怪气起来。
我二人默然无语,气氛冷凝。那边徐棠骑马回头,绕回来原处。我扶着郡主进了车,她却笑笑地向景弘招手,要他也进去商谈。
景弘与我不同,向来与徐棠并不熟睦。呆了一呆,才掀帘进来,也只是远远坐着。
徐棠说:“你家王爷,自幼有诸多辛苦。母妃过世得早,朝中又无人庇护。因此与五皇子情谊特别深厚。他俩同母所生,实在相依为命。只是生为皇子便与别家兄弟不同,或亲或疏总有议论。所以才早早让吴王去了开封。如今咱们王爷到了凤阳,没有皇命是不得擅离封地的,所以才想借着路上的机会去看看他兄弟。”
我和景弘默默听着,觉得徐棠此番竟意外理解朱棣。
徐棠继续道:“只是情是一回事,理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们带着三千亲兵,擅自招招摇摇去了开封,传到太子耳内又要生事。我与王爷商量了……”说着,一双妙目笑笑地望向景弘,徐徐眨动,“过了夜,由得你们王爷自行微服去开封……”
景弘大惊,“一个人去……”
徐棠知道他要说什么,挑唇讽笑,“由他一个人去,说不定反而安全。谁又能保证这三千亲兵里没有个把奸细?”
景弘沉默片刻,“如此说来,不如让我陪王爷去!”
徐棠说:“如今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你另有任务,是走不脱的。”说着从身后行李箱里翻出一顶带了面纱的斗笠,黑瞳闪闪望定了景弘,“总得有个燕王爷留在车队里……”
“这么说……”我把嘴张成蛋形,指向景弘。
“对。”徐棠杏眼一睐,“由景弘扮作王爷,歇在车上,外面也就无人知晓。等到了凤阳,再与王爷会合!”
当夜军队扎营,燃了篝火。燕王只嚷嚷受了风寒头疼要早歇息,与景弘换了衣裳,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临行前郡主将随身的小包裹塞给他,二人低声说了不少体己话。我远远看着,觉得小夫妻心结已无,一双璧人样甚是相配。
景弘与燕王身材相仿,换了衣服后再看,更觉器宇轩昂。他虽长得过分精致,但近年勤于练武,举手投足带出一股冷凛煞气。倒不像小时候柔美得分不出男女了。
此时戴上了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角微挑向两端扬去。靠在车内最远的一角,后背挺直侧垂着头,让人难以猜忖他的心事。
我怔怔地瞧着他发呆,不知为何就讪讪别开了眼,下意识解开自己的头发,心慌意乱地用手指重新耙梳。
帐营来报说:“前方路险,日前下雨倒了不少大树。最好绕道。”
徐棠在灯下赤着脚踩在毛毯之上,斜傍着车壁静静地打开地图。
我手忙脚乱地帮忙挑亮灯花,总觉得心中有股不甚自在的古怪。徐棠近日容易疲倦,伸手打了个呵欠懒懒收了图册,说那就绕路吧。
翌日天空蓝得滴水,阳光炸过一般洒下遍地黄金。车队调头要绕道走小路,我利用天明的时间,先骑着马独自去前方的路上看了看,见果真有古木横卧,堵塞了原路。悻悻拔回马头,一边暗笑自己犯了疑心病。与徐棠在车上说说笑笑,下了几盘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晚上要过枫树谷,徐棠说不如在此安营。景弘皱了皱眉,终于没有说什么。我出去转了转,见到几个侍卫队长在那里不知叽叽咕咕些什么,想靠过去听听,他们却神色慌张地避开了。
我是郡主与燕王面前的近侍,士兵们不愿与我结交也在常理。何况无论何年何代,属下要说上司的坏话,也是不可阻挡的。当下没有多想,不在意地回到了车内。
到了半夜,徐棠口渴讨要水喝,我想起白日里曾在谷内看到一眼清泉,清透喜人,便拿了器物,想盛些回来。
徐棠顽皮心起,揉着眼爬了起来,“我们一同去吧。”
景弘面色难看,想要阻止。我想郡主天天被闷得可怜,因而横瞪他一眼,把他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徐棠探头看看,天色一片漆黑,只有一圈火把远远守着,当下善解人意地回头,嘻嘻笑道:“不如景弘也同去好了。天天闷在车里,到了凤阳,怕是要生病呢。”
我说:“也是。反正大家也睡了。偷偷去四周走走,也不碍事。”当下拿衣服给他俩换了,三人都穿着侍从的衣裳,偷偷弯着腰,走出车队的包围。
景弘频频回首,只怕记错路。
我知道他一向路痴,平常在燕王府尚且迷路。当下笑着直接拉了他的手,吐舌道:“你怕什么。有我与郡主两个在,丢不得你。”
景弘脸上微红,想要甩开我却又没有动,别别扭扭由我拉着。徐棠身手灵活,不需要别人扶持,走得比我还快。拨枝见叶的,很快来到泉眼处。
泉水清冽喜人,冰冰凉凉拍打在脸上和手腕,只觉由心透出一股快意。夜空湛清,看得到遥远的猎户星。
我对着郡主说:“那边那三颗并成一列等间相隔的星,是猎户星座。平常只有冬天才能见到清晰的猎户星呢。”
徐棠瞪大眼睛,说:“三保总是知道奇奇怪怪的事呢。”
我坐在泉边,拿树枝在地上画星座图,“这里面有个神话故事。以前有个神射手,爱着某国国王的女儿……”
徐棠插嘴问:“国王?”
我说:“就算是个王爷吧。他爱着那王爷家的郡主。”
徐棠马上笑了起来。
景弘在一边默默听着。
我继续讲:“为了那个女孩,他射死了岛上所有危险的猛兽,国王虽然假装应允这桩婚事,却暗中叫人灌醉射手,弄瞎他的眼睛。射手凭靠听力,走到了太阳的住处,遇到了日出处的神明。神明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阿波罗,一个叫狄安娜。前者掌管着太阳的光辉,后者掌管月亮的光芒。狄安娜爱上了射手,使他恢复了的视力,还嫁给了他。但阿波罗对此不满。一天射手在海中游泳,他便对狄安娜说你一定射不中那海上的黑点……”
徐棠听得心惊,直拍着心口叫:“想来那黑点便是那射手。”
景弘却说:“这个阿波罗一定是喜爱这个叫狄安娜的女子,才如此做。”
我恼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古希腊神话,阿波罗是狄安娜的哥哥!”
景弘不接口,只是直直看着我,忽然说:“你脸上也有三颗并成一列的痣呢。可也是叫猎户星座?”
徐棠仔细睁大眼瞧,笑了起来,“真的呢!”
我摸了摸脸,自从来到这边,照镜子的时候根本屈指可数。还真没有留心过这马三保的脸上都生着什么,无外乎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便是。反正每次洗脸也觉得那水里映的人影分外陌生。我心中的自己还是以往那个郑椿萱。有时一觉醒来,觉得此生俱是梦,我仿佛还在现代快乐地生活。
摸着脸颊陷入沉静,故事也不想接着说下去了。徐棠也出神地用手撩着泉水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还是景弘打破沉默,说:“得快些回去了。”
我们三个又再喝了些水,轻手轻脚往回摸,到了林边,景弘忽然伸手一拦,阻止住了我。
徐棠问:“怎么了?”
景弘皱眉,“好像有些不对。”
我探头望去,只见营中亮起火把,喧闹阵阵。
徐棠冷眼观察,“那不是咱们的兵马。”
我说:“你们两个留在原地,我去前面看看。”才迈出一脚,却被郡主与景弘同时伸手按住。
“你看看我们的帐篷。”景弘说,“那上面射满飞箭。倒下的兵士们多为我们燕王府的人。这里根本就是设有埋伏!”
我大惊,“原来这路上果有盗匪!竟敢对上我们王府!”
徐棠说:“盗匪哪里来得这许多兵马?眼看着是要灭我们的兵队,此处不能再留,得快走。”说着转身拖了我与景弘,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我与景弘身手比她强,但见识判断却远不如徐棠。心里惶惶没个主意,见她要走,马也来不及牵,忙护着她跑了起来。背后人声马嘶打成一团,黑红的火焰照亮半扇夜空,我偷偷抬眼,清澈的猎户星座已渺不可见,但凭着适才的印象,找准方向,往着朝凤阳去的地方,插入小径一路向前。
走到天亮,人软腰酸。徐棠累得清秀的脸上尽是憔悴一片,我与景弘也好不到哪去,相互观望只觉灰头土脸。
徐棠问:“你们说昨夜是谁的兵马?”
我与景弘对看一眼,心中有数,只是不敢讲。
徐棠苦笑,“此间无人,还有什么不敢说。除了京里来的,还能有谁?那个人一向忌惮王爷,不想把他留在京内,又怕他去凤阳坐大,这才派人在路上劫杀。想来那绕路的安排就是为了把我们堵在山里。只恨我一时疏懒,竟未能洞察。”
我这才想到为何觉得古怪。那日去前方探路,看到倒地的山木,切口过于圆滑。当下懊恼,也没有说话。
景弘庆幸道:“好在王爷不在。反而安全。”
徐棠说:“正是。我三人到了凤阳,自有军队接应。只是路上要小心。”又说,“昨天如果不是去了泉边,想来这会儿,我们也命丧黄泉了。”说得咬牙切齿,脸上颜色甚是恐怖。
一路绕道,只捡小路走。也不敢打探消息。
徐棠把手镯拿去交给景弘,到路边农家换了些干粮。三人也不敢睡,只是急着行路,没几日,景弘和徐棠都生了病。只有我这身体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次的缘故,此番竟异样顽固,连场感冒也全无。
眼看着徐棠又在路边不住弯腰呕吐,我对景弘说:“这么走下去可不成,得在路边找户人家,歇息两日。”不然到了凤阳,郡主若有三长两短,我与景弘也自然没脸再见燕王。
不远处,有一片枣花林。林边倒是有户青砖房,看似个小康人家。有女主人挽着围裙布衣荆钗,在那里撒米喂鸡。院子半敞着门,有把青藤椅,椅上有个四五岁的娃娃生得白白胖,笑起来依依呀呀。
我三人互望一眼,都觉得此处可以落住。只是风尘仆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借宿,当下扶着徐棠走过去。徐棠脸色蜡黄,才要开口,蓦地又是一阵干呕。我手脚失措不知如何应付,那妇人却迎了上来,急急把徐棠搀进了院子,亲自舀了碗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徐棠喘了口气,勉强绾了绾头发笑言:“咱们兄妹三人要去探亲,路上生了病,能不能在嫂子这里借宿一夜再走?”
那妇人只是望着徐棠,笑得眉眼欢喜,“妹妹,你这样子怕不是生病,而是害喜呢。”
我大惊,连忙望向景弘。
景弘脸上一红,只说:“你看我做甚!这是燕……是大哥的喜事。”
徐棠年轻,也无此常识,当下也是满目茫然。
妇人笑着抱起那胖宝宝,“我怀大壮时,也与你一样,害喜害得厉害。每日缠着他爹,帮我找那青酸梅子吃呢。”
徐棠脸也红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应答了,以往的伶俐也全然不见了,我看着外面的枣树,只说:“若有酸酸的枣子吃想来也是管用的。”
徐棠回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我想起她平日一向并不贪嘴,路上却嚷渴要水要喝,原来真是害喜的征兆。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在娘胎里就先救了他娘。
那女主人心地甚好,收拾了一间房子给我们住。徐棠要送她首饰,却憨厚得笑着不收。不一会儿当家的挑着鱼回来了,说是涧中逮到的。妇人说:“你这倒是知道今日有客。”笑着拿去煮了。
晚上徐棠喝了鱼汤,脸色也缓和了些。
我与景弘商量:“如今郡主不便急行,不如我们二人,一个先赶去凤阳与王爷会合,再派人来接郡主。另一个就在此陪着郡主,防生变故。”
景弘思虑半晌,只是摇头。
我耐心劝解:“你若不想去就留在这里,我去便是。”
景弘看我一眼,还是摇头,固执道:“尽量一起行事!”
“你这顽固脾气,真是让人无法可想。”我瞪眼。此人完全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一点也不像是我郑椿萱带出来的。
夜里徐棠睡在床上,我与景弘打了地铺。
徐棠初次有喜,心里紧张,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
景弘紧闭着眼睑,睫毛不断抖动,根本也只是在假寐。
地铺本是并排铺的,但睡的时候景弘把他那一边拉到好远。惹得我很愤怒,这屋子原本就小,若要再大十米,想必他也会更远出十米去。
好像察觉到了我正在看他,那双不时微微眨动的睫毛蓦然掀起,细细长长的双眼皮内包裹着单薄一色的幽柔黑瞳,瞬息万变地烁动出纯黑的绮丽。
四道目光没有预兆地碰撞,随即胶着。
刻意转头有些古怪,持续对视也不正常。
到底要怎么做呢……借着薄被的遮掩咬着手指。不明白可以心无城府共枕而眠的以往,到底是被什么改变了。
于是扯起一个笑容,勉强地想要装出没有改变的模样。却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嘴角,可笑得有如对面那人一样僵硬?
“三保、景弘!”
徐棠忽然一手撑床翻身坐起。
我吓一跳地回头,“郡主,你又想吐吗?”
徐棠以指封唇示意低声:“听!外面有动静!”
景弘一个起身翻至窗下,侧耳聆听,我面貌严肃做努力分辨状。事实证明我这被现代油炸食品浸染过的暗黑灵魂,果然比不上古人们纤细敏感纯属自然牌的神经。
“是马蹄声!”徐棠忽与景弘异口同声。
我吓得腰腿一软,景弘回头把手给我,只喊:“还愣什么,快走!”
徐棠已经站到了院内,我被景弘拉扯着一路跟随。
徐棠黑暗里仔细辨路,说:“从后门走!”
我看了看左右崎岖的小道,又听了听已经连我都能听到的马蹄声。一路被冷峻现实压迫得几乎遗忘的生活智慧,蓦然又重新钻了出来。一手拽住徐棠一手拽住景弘,我只喊道:“不能跑!”
院内的灯火远远地隐隐亮起,是主人家披衣出来察看,随后宁静煦和的小院被火把照亮了一方的天空。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紧紧握住徐棠的手。
徐棠的手又冰又冷,景弘的那只却在不断发汗。
猪笼草滴下的露水打在我们三人的头顶,下颌紧贴地面,手指缝里都嵌入了泥土。面前的道路险而难走,若径直逃离一定会被追兵追上。不如险中求胜索性反其道而行,就躲在最危险的地方搏一搏了。是死是生,只赖天命。
景弘压抑着的呼气声,徐棠细微的吸气声,还有我怦怦乱跳的心跳声,通通汇杂一片,难与分辨。
我脑内乱成一团,只拼命用力回想。
大明的历朝天子!他们到底都叫些什么名?若历史上有太子登位的皇号,我们今天恐怕难于逃生,若非如此……可惜咱家念的并非历史,就算平日里偶尔看看坊间小说,感兴趣的也都在南北两宋!大明整整一部浩瀚烟史,我只知道打头那个太祖叫朱元彰,最后那个皇帝吊死在景山树。这一头一尾发生的已经发生、预言又略嫌太早……我真是穿越得生不逢时死无其所。
正焦虑着,隐隐听到一些响动。景弘的身子猛地一动,被我用手在背上牢牢按住。
徐棠拼命以指封唇比出嘘声的姿势,接着火光动荡,一队人马悄无声来无影地顺着小道追下去了……
一前一后,不超过个把时辰。我们三人又在阎王那边转了一个圈。钻出来瞧瞧月光如雪,明晃晃照亮一地。那宁静熙和的院落,此刻在一根引火棒的燃点下无情地燃烧。
徐棠微微发抖,靠近一步,忽然呀地叫了一声,退了回来。
我顺目望去,只见白日里笑语盈盈的少妇脖颈中刀已横尸于此。想来是问不出什么详情,索性不留活口地斩杀了。我倒吸了口冷气,此时才有一种我已真实陷入大明动荡时代的自觉性。
景弘微蹙着眉,眺望院内卷卷浓烟。
忽然,一声啼哭自屋内响亮地传出。
“那孩子还活着!”
我呆然大叫,随即要往里冲,景弘怔了一秒,下意识把我拽住,“做什么?”
我急道:“救人要紧!”
景弘说:“这火烧了有一阵子了,已经晚了!”
我用手推他,只逞强说:“不怕!我这辈子最擅长听天由命!反正也是死活关口走过的人,这火烧不到我。”
景弘怔怔地看着我,四周飞溅的火星都已燎到了他的眉毛。
我急道:“还抓着我!莫非真要让那孩子烧死在里面不成?”
景弘看我一眼,蓦地把我向后一推,又把徐棠塞到我怀里,以命令式的口气叮嘱:“你给我保护好王妃!”说着,拿过了徐棠罩在身上的斗篷往身上一包裹,就向屋内冲去。
我抱着徐棠,根本来不及阻拦。事实上也搞不分明几秒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徐棠咳嗽着终于把气理顺,看着景弘往火里冲,挣扎着说道:“那根主梁就要塌了!怎可感情用事!”
我心乱如麻,只觉面前景色旋转纷乱。
狐狸眼的茶发少年站在黄叶飘凌的宫殿一角,像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眸子冷冷地瞪视。
摇曳不定的火烛之下,两双小手一根绳子不断翻花。
喝醉了酒提着灯笼走夜路,一头撞上根人肉柱子,那人冷嘲热讽却终夜给我喂水擦头。
……
“景弘?”
呆呆地、有点恍惚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突然觉得原来对他,已有了远比自己想象要深的依恋感情。
木然地抬头,看着摇摇欲毁的屋脊。
忽然后悔起来,要是景弘就这样再也出不来……
“出来了、出来了!”
臂上蓦然一痛,是徐棠正兴奋地摇晃我的身体。
我呆呆抬起视线,火焰流丽四下飞舞,景弘活像是直接劈开了那火海之路,抱着一团事物直冲而来。
我迟了一秒地反应过来,扯下身上的衣服,迎过去拼命按在景弘身上连连拍打。手也好,脚也好,碰到火焰也觉察不出痛了。我怕景弘死。生命绝非游戏,死了就是湮灭尘前,就是从头来过!而我,至少在此刻,不想要再次从头来过了。
“好了!”景弘喘着粗气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望着我,仿佛很天真很得意地打开了一个久违的笑颜。眉毛烧掉了,头发也乱作一团,却又美丽得那样使人接近窒息。
他说:“你瞧,我办到了哦。”然后很高兴地把紧紧抱在怀里正瞪着大眼瞧我的孩子献宝一样举给我看,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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