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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旅途见凶险

此次与景弘去京师,一路上定多凶险。临行前,郡主给了我不少银票,军师把景弘拉去也密密耳语了一番。

我寻思,兵荒马乱时跑去京城当细作,一不留神,很可能有去无回。心下闷闷不乐但也别无办法可想,只好在临行前再好好看看大壮。

小人已长到八九岁,大眼睛乌圆溜溜,笑起来特别腼腆。穿着青布大褂梳着小辫,除了皮肤黑得和个煤球似的洗不出来,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景弘背着包裹,在胸前打了结,正一本正经地教训小人:“不要淘气、要听王妃的话。我走这段时间没法教你功夫,你自己就反复练习基本功,和王伯伯张伯伯他们学着点。知道了吗?”

我听不下去,插嘴道:“你自己愿意拿辈显分当人家爹爹,不要把王云张静他们也喊得老了。”那两位都是燕王座前得力的武官,总共不过二十六七岁。因这个小儿的存在,成天被叔叔伯伯地喊着,平白老了一辈。

“三保——”大壮看到我,欢天喜地地扑过来。我猝不及防被扎扎实实扑了满怀。这孩子自从怕生的病好了后,就开始异常粘我,任我搓扁揉圆也绝不显露不耐,这点真是比他爹强太多。

“怎么这么喊?”景弘在那端又背着手蹙起眉来,斥责大壮,“没大没小。”

我忙道:“是我让他这么叫的。谁要与你相似,没事只管充大辈?”

郡主的丫环锦儿帮我拎行李出来,看我们相互瞪眼,不由得担忧,“我听王妃说你们这次出门险得很,平常府里面吵,现在天下大乱,外面更是没有安生地儿。王爷不知怎么想的,要你们两个出去办差。我看也不用碰上京里的官兵,就是你们俩自己也能打起来。”

我讪讪望了眼景弘,景弘狭长的凤眼也正向我瞥视。二人同时哼了一声,别转过头。就这么各自背了包裹,骑上马匹,一条大道,各挨一边地向前行去。

一路由荒凉入繁昌,只听得到马蹄达达响。两个人完全找不到可说的话。平常在朱棣面前碰到,我二人总是言戗剞语、互不相让。但若单独相处,就会异样沉默起来。像这样只有二人一起远行,更是平生初次。

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嘴巴,不时嚅动着嘴皮。也不懂为什么,我这张可以聊遍府内东南西北的嘴,遇上景弘,就矜持了起来。

向左侧的马背上窥探,穿着寻常百姓衣装的青年,坚毅的侧面有双愁眉样,标准半弧形的眼睛弯如新月状,嘴唇惯常抿紧如一条直线,虽秀美惊人,却也散发着不易接近的冷凛气场。

“你在看什么?”他勒住马缰,淡然转头。颈后颜色偏浅的头发和马尾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轻轻一扬。我笑出声道:“怎样看你也不像个赶路的百姓。这样打扮着不官不商不伦不类,恐怕进不了城。”

景弘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得也是。京内还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在。”当下在路边找了客栈,要了间房,进行乔装。

我从外面找来套读书人的衣裳给景弘换上,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束起一半,扎了块白绡,淡月色的长衫外袍长袖宽脚,景弘不住念叨着不习惯不习惯,但还是笨手笨脚地勉强穿上了。看得我目不转睛,但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夸奖:“不管脾气怎么样,至少长了副精致的模样。”

那人立刻渗出一身杀气,狐狸眼一瞪,冷冽道:“嗦。”

我懒得与这小孩子心性的人计较,径自穿上手中买来的罗衫,长裙、腰带、围披……每穿一件,景弘在一旁就又把眼睛瞪大一分。终于看我完全装点完毕,他大惊小怪似的叫出:“这不是女装吗?”

“对呀。”我白他一眼,一边拿出针来忍痛给自己穿了耳洞,“你也说了,京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可不想死于间谍这个伟大的使命。”还是扮成女装较为保险,反正时下兵荒马乱,就算女人家在外行走,也不至于招惹过多怀疑。

“我们装作逃难的兄妹,说是老家官兵战乱又赶着兄长想要赶考,就索性携着小妹一并迁入京城。OK?”

“什么哦。”景弘皱眉扁嘴小声嘟囔,“哪个要与你做兄妹啊?”

“就是你和我。”我瞪眼回敬,“呐,现在开始,你叫王霆菲,我是李傥来。如何?”我洋洋自得,“多么别有意趣的两个化名,喂,快点赞美我。”

景弘喷笑,质问我说:“一对兄妹,怎么你姓李来我姓王?”

我欣慰道:“不错嘛,原来你还是会笑的。真是新奇,自从搬去凤阳,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景弘与他干儿子一样害羞,面子挂不住就转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叨唠着霆菲这名字过于拗口。我解释道:“在我老家,有两个名人。一个叫王菲一个叫谢霆锋。他们是我偶像。怎么看都异常般配,可惜命运弄人,这两人竟然最终没有走到一块。用文言的话说,就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真真两处销魂。”

景弘对我这起名字的方式似乎有所不满,但嘴皮动了几下,终于没再反驳。我却扯开了话头,与他絮絮唠叨:“至于我呢,有一个成语,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做傥来傥失。”

景弘扁着嘴角向我望来,眼中尽是疑惑,“平常也没见你怎么读过书,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得意道:“上辈子读到大学不是读假的……唔……”抓抓头,含混把话带过,“跟在郡主身边耳濡目染的啦。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嘛!”说着瞪他一眼。

“有在听啊。傥来傥失。”景弘无可奈何地重复。

“所谓傥来傥失就是指忽然得到的东西也会忽然消失。”我感慨万千,“这个‘傥’字与我这悲惨的宿命多么相得益彰呀。”

忽然死掉,又忽然来到这大明朝。嘿嘿,李傥来,这个化名才更能潇洒地点缀我这一缕飘飘穿越的芳魂嘛。

景弘白我一眼,只当我又在胡言乱语。

改装了身份之后,觉得读书人与女眷不适宜骑马,于是让景弘牵马到附近的马市把马卖掉直接换了辆简朴的马车。

“虽然速度慢了点,但好歹安全。”我拍拍车辕,满意地说着,撑臂跳上去。眯眼蜷起腿,吩咐景弘,“哪、兄长,你来赶车!”

景弘看我一眼,无可奈何地躬身上前,从后面拿了顶斗笠扣在头顶抓起了赶车的马鞭。

见景弘一路披星戴月认真赶路,我在车后劝他:“不用那么快。我们暂且徐行。”

“这叫什么话。”景弘不满道,“王爷等着听京内的布防,好要一举反攻。拖拖拉拉会误了大事。”

我轻松地抖动双腿,口中道:“不碍事。反正我方必胜。”

景弘奇道:“你何时竟有了未卜先知之能?如今双方僵持结局尚不可知。”

我狡黠一笑,“这是秘密。”

不久前郡主不是又害喜了吗?偷偷已经取好了名字,还问我是否好听。哦耶!好巧不巧,那孩子的名字我竟然知道!历史上有他这一号!既然这孩子能活下来称王称帝就表示我们燕王此战必胜!

所以我打算,路上摸点鱼混点水,到京里转上一圈,也不必太过用心。反正朱棣压根也不指望我们能打探出来点什么……正在胡思乱想满脑子美事,一不提防,坊间小说里惯常俗辣的情节忽然登场了。

坐下车马一颠,我的脑顶猛地撞上车壁,捂头直叫:“喂喂!怎么回事!”

景弘勒紧了绳子向我喊:“地上有圆木设障。”

正说着,道路两旁蹿出十余条大汉,衣衫褴褛满面灰尘手里拎着利斧,我探头一瞧,大惊失色,“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大汉骂道:“休得放屁!爷爷们可不是官匪!在此埋伏了一天一夜,等得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奸商!”景弘与我面面相觑。

我咳了咳,感觉面部肌肉一阵刺痛,当下一抖衣袖,作揖道:“诸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咱兄妹可是出自书香门第天字号第一的良民。”就算我曾有过奸商的抱负,怎奈命运多舛造化弄人,中途留学——至这大明朝。至今一单买卖还未曾做过,怎么就先得了这顶大盖帽?

大汉冷笑,“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出你——天下谁不知梅九公子嘴皮子厉害,如今也不想与你们费话。想要活命,只看你有没有手上的功夫了!”说着竟一斧头朝景弘抡了过去。

景弘眉头皱得老紧,起身一跳,抽出衣带后藏的佩剑。

大汉哈哈笑道:“果然是你!还敢狡辩?一个读书人怎会有这么俊的身手?兄弟们,给我上!”当下有如豺狼虎豹蜂拥而至,围着景弘一顿好砍。

景弘功夫远在这帮莽夫之上,但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实在一头雾水。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历,是看破了我们的行藏在装疯卖傻故意砍杀还是另有隐情……他心里犹豫,下手就不够绝情。对方却招招致命,似有深仇大恨一定要将他斩杀在此。

没办法,我悄悄抽了马鞭,猛地抽向马臀,同时向空中大喊:“——霆菲!我们撤!”说话间马车往前跃出三丈,回头一瞧,景弘却在那边怔着竟然没有跟上来。

我大怒,勒住马车,回头叫骂:“怎么反应这么差?”

景弘边挡边退,急怒回吼:“哪个想得起来霆菲是我!”

当下一通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他跃上马车,我们一通急赶,驶离了官道,远远甩下了亡命之徒的追杀。

景弘无端遭殃好不气恼,一路愤愤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们的穿扮,像是流民。应该不会是朝廷的士兵。”

我思量,“果然是认错人了吧。他们不是叫你梅九?景弘,你没有瞒着我的事吧?”

“瞒着你的事?”景弘茫然。

我语重心长:“比如起个名字去纵横江湖当个魔天教主一类的。”

景弘被我气煞,索性翻起眼皮连解释也没有。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绝非此一桩。接下来住店时……打尖时……路边买烧饼……喝大碗茶……想要解手方便……时,恼人的匪徒如黄河之水源源不绝一拨接一拨,号称绿林十八路好汉串成一线誓斩江南梅九于刀下。

我二人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唯有沿途逃窜。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的尾巴,驶入一处较荒凉的树林。景弘靠着已破烂不堪的马车用力喘气,不甘心地蹙眉低吼:“这算哪门子改装化名低调进京?每行一步必是血光剑影,比在战场上还凶险。”

我同样累得没有力气,抬头看看自树叶缝隙处洒落,白银般通透的阳光,犯愁道:“这事委实蹊跷。不晓得叫梅九的是什么人,得罪了一箩筐的绿林好汉,却都冲着我们来了。”

这边话音刚落,就感觉头顶一暗,变作了阴天。我暗道不妙,正要出声提醒,树冠处一阵枝摇叶荡,已凭空洒落一张大网,我二人提防不及,连人带马被从上至下紧紧罩住。正慌乱间,浓阴处,已跳下十余名大汉,领头的笑道:“早知道你们被逼急了必定逃向此处。去!传话告诉后面的,说梅九已被我丁芹扣下!”一旁面黄焦瘦的小个子男人道:“大哥,不如把他们就地斩了吧。”

我大惊,连忙抗议:“英雄豪杰!你们不能错杀无辜呀!”

领头的笑道:“小姑娘莫怕,我丁芹不杀女人……”

景弘脸色难看地瞪我,竟说:“早知道我也扮了女装……”

明知不是该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大哥!不斩草除根,只怕留下后患!”

“你懂什么?”那男子教训手下,“你们以为绿林十八道上的,誓擒梅九真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他冷笑道,“谁不是想要扣住梅九这头肥羊,不愁梅家不乖乖奉上金山银山?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说!”

几个男人走过来,牢牢束紧了大网,我与景弘如网中鱼早就挣扎得没有了力气,当下只好任人鱼肉,被带进马车。一路蒙上眼罩,看不见道路,只感觉车马曲行,似是进了城,又驶入了哪条小巷。

等到眼罩被取下,已经被推入了一幢宽敞民宅。那领头的原来不是大哥,嘱咐人把我们关入地下室,说等大哥来了再做商量。

“你是梅家的丫环吧。长得真是不错啊。”一路把我们推向囚房,那带路的口中还啧啧有声地艳羡,“梅九公子身畔的女人果然不俗。可惜了天机娘子对你青睐有加,你却捻花惹草连在路上都不忘带个俏妞,真是做鬼也风流啊。”

景弘已经懒得解释,径自两眼望天理也不理,等到“砰”的一声被推入地下室,又关上铁门,我才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弘看我一眼,“和他们说也不顶事。只好等他们老大回来,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自然知道弄错了。”说着往一旁的床上一倒,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竟是打算睡了。

我气急败坏过去推搡他,“你看不出来吗,这帮人是准备绑了叫什么梅九的,先敲诈再撕票!不知道是为了情杀还是仇杀。等他们传了消息过去,知道弄错了人,你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走?别傻了!肯定是湮灭证据杀人灭口。”

“兵荒马乱真是惹厌……”景弘瞪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呢喃,“到处没有可以过平安日子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会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的爷,现在不是悲花伤月的时候吧。”我跳将上去,揪住领口,用力摇晃,“快点起来,我们得从这里逃走!”

“怎么逃?”景弘不慌不忙地反问,伸手指指那黑黝黝的铁门,“满屋子没有别的出口,光是这道门,我们就打不开。”

我瞪眼,“难不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不怕莫名其妙就当了糊涂鬼?”

“那又怎么样……”他挑衅地看着我,撇了下嘴,竟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来,“不过你并不想和我一起死就是了……”这样淡淡地笑着,讽刺又委屈似的转过了头。

“天下哪个不怕死?”我奇道。

景弘也不理我,低头玩弄床边发霉的墙壁上长出的草。黑色流丽的长发一路被弄得乱了,又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这样子究竟哪里像江湖人物了?竟然也会被认错。”我唠叨着靠了过去,用手才碰到他肩膀,他马上往墙里一缩。

“要帮你绑头发啦。乱成这样像什么?”我骂道。

“……”他别别扭扭说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但好歹没有再躲,任由我把他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索性绑了条辫子。

“这叫什么怪样子……”他小声抗议。

“再过几百年,大明完蛋后,有一个时代的人全是这怪样子。”我打了个哈欠,真是累得很了。

“你困了?”

“费话。”

“那……你睡一会儿吧。”

“费话!”

我心里火气越发得大。

景弘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硬着按住我的头,把我往他的腿上按了下去。总是凉凉的手指搭在我额上,意外地抚平了焦躁慌乱的情绪。我拿他的腿当枕头躺着,心里一边觉得有点怪异。

被我绑成了辫子的发尾落了下来晃漾在眼底,景弘的温度,景弘的头发,景弘的手指,包括景弘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小时候,和景弘住过同一个房间,也睡过同一张床,不过总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彼此什么也不会多想。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就变得诡异起来。不像是朋友,但又默契良好……

思量着,景弘忽然捂住我的嘴,“你听,有声音。”他侧着耳朵竖起肩膀,警戒十足地向左侧望去。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投注目光。

左边的墙壁处,沿着方砖的痕迹,有一块正慢慢地向前突起。我二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珠。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砖稳稳落地,尘烟四起,紧接着一只青白色的手伸了进来,竖起食指,向内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我瞠目大愕敛气屏声,景弘连忙走至门的方向冲外张望。不消片刻,身后又移动开两块方砖,一个脑袋连着肩膀缩动着探了进来,室内幽暗,但仍可看出是个身形精瘦的青年。

他抬头道:“公子莫怕,我是天机娘子的手下鬼三。特来救你。”

我看了眼景弘,他也正瞧着我。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刻意辩白自己的身份,管这梅九是谁,管这天机娘子是谁。能逃出生天,就统统要喊哈里路亚万万万岁!

跟着鬼三钻出地下室,原来外面挖通了一条地道。看来古代确有所谓奇门遁甲,跟着青年爬了半炷香的工夫东绕西绕,这才钻出路面,那里早有马车停着等待我们。

外面已是晚上,月明星稀,悄然无声。

鬼三悄声对马夫抱拳,“这次的事,纯属误会。请江南梅家看在天机娘子的面上,不要记恨北陆绿林十八道的兄弟。以后大家行南闯北还需要相互关照。”

驾车的冷笑,“绑了我们公子,还道是误会?罢了……只看在天机娘子的面子上,小主又没有受伤,就算大事化无。”

当下青年又连忙作了几个揖,我和景弘看得满头雾水。为什么救人的反而要向被救的道歉?但马车内已伸出一只手来挑动车帘,招手请我二人上去。

我们才刚踏上车子,马车便如月下急弦,转身飞驰。

我摇摇晃晃尚未坐稳,亏得景弘伸手扶住才没有掉下去。一面揉着适才爬地道一直低着头而变得酸痛不堪的脖子,一边向对面望去。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除了前面那厉害的车夫,就只端坐了一个人。

第一眼望去觉得他很瘦,长了一张轮廓极度分明的脸。

浓密的眉毛又深又长,从接近鼻骨的地方开始向后渐渐弯扬。使人印象深刻的双眼皮下,是少见到了像婴儿那样明亮澄澈近乎呈现蓝色的眼底,然后是并不高却比直的鼻子以及有着柔美弧度、上唇好像远山那样的薄红色嘴唇。

同样是好看的眼睛,却没有景弘的阴冷煞气,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又带了点隐隐的忧郁。浓黑的头发束在头顶,刘海斜斜地垂覆过脸颊,一缕发尾绕得长长垂过左肩。这个帅气到仿若不可思议的美青年,正用明润的眼瞳望着我们,优雅而又书卷气地微微笑着。

“两位受惊了。”开口,是异常低沉的音色,却也十分悦耳好听,“现在已经没事了。”

景弘沉不住气地开口:“我们可不是什么梅九公子啊。”

青年莞尔,“我知道。在下梅皓云,行九,人称梅九。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二位,向两位道歉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挑眉。看了看这位梅公子,又看了看景弘,忽然恍然大悟。这两个人都穿着洁白若雪的衣裳,又都是罕见清丽的相貌。原来路上那帮人是把景弘错认成他,才会对我们动手。

梅公子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次我进京办事,路上生了些麻烦,和江湖上的人有点误会。他们准备在半路截我,没想到你们的车子赶在我的车之前过去。机缘巧合……”他看了眼景弘,微微笑了笑,“想是把这位公子误认成了我。让你们吃了苦头,真是抱歉了。”

前面的车夫插话道:“我家公子一听到梅九被抓的消息,可就赶着去拜托了北陆绿林的总首领,让她派了人去救你们。公子并不想累及无辜。”

景弘冷笑,哼地别转过头,讽刺道:“本来就是你们惹的麻烦。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暗暗拿脚踩他,景弘却面罩寒霜,完全不给面子。真是的,这个不知变通的家伙。不管是为什么,总算是人家救了我们啊。何况要是一般的情形,有人顶缸自己早就趁机跑了,哪还会大费周折地去救人啊。只为这一件事,我就欣赏眼前的梅皓云。

“抱歉、抱歉。”我用力拍打景弘的头,“我兄长就是这种硬脾气。既然是误会当然不碍事了。还要感谢梅公子救了我们呢。”

梅皓云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在乎景弘的冷脸。

“小姐性情直爽,果然是北方人的性情。”

“嗯。”我随口应答,“你是江南人氏?”因为那帮强盗称他为江南梅九嘛。我眼中烁动着好奇,“或者是江南侠客?”

梅皓云笑了起来,说话微微带了点卷舌音:“我是苏州人。但不是什么侠客。”手中扇子一转敲打上左手掌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说着弯眸一笑,左颊的头发垂落下来,薄长的唇角勾起一个小涡,真是有型到迷死人。

我不由感慨:“你到了我那个时代,绝对能当个电影明星。”

“你那个时代?”梅皓云好奇问,“电影明星又是什么?”

我咳嗽着改口:“是我老家的……一种职业。”

景弘忽道:“停车!”

我与梅浩云同时停口看过去。车夫却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景弘板着脸道:“既然是误会,又救了我们出来,那勉强算是扯平。现在各走各道就是了。”

我瞪着景弘,现在半夜三更,难得坐着马车,他死脾气犟什么犟?梅皓云看着我们只是微笑。

“和江湖的误会已拜托天机娘子化解,现在下车想来不会再遇到凶险。只是平白害你们受惊,皓云心里过意不去。再往前是我的车队休歇的驿馆,两位去用点饭菜,换了马车再走不迟。”

我心里高兴,你瞧人家梅公子,多么温柔有礼貌。看出这三更半夜下车的不可能,偏偏说话又舒服好听给人留面子。

景弘瞟我一眼,忍耐着没有再说什么。但一路板着面孔,与梅皓云笑如春风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的瞎了哪只狗眼,能把这两个人看错。除了都穿着白衣服简直就是南北二极。

听我不自觉地小声唠叨,梅皓云好奇问:“南北二极又是什么?”

我解释道:“那是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地名。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一个大圆球……”

景弘冷嗤:“你是白痴吗,自古天圆地方……”

我理也不理他,只径自讲解:“……所以两端最冷,中间赤道呢,就是最热。正因为这样公转自转接受阳光的层面不同,才有了冬夏春秋白日黑夜世间冷暖。不同的地方也自然有了不同地域特色。”

梅皓云接道:“所以根据地域不同,所出产的水果也就自然不同喽。”

我赞道:“南橘北枳就是这个道理嘛。”

梅皓云看着我,说:“皓云冒昧可否一问小姐的芳名?”

“我叫傥来。不用什么小姐小姐地喊我。”我大大咧咧挥手道,“只管叫我傥来就好。”

“傥来……”梅皓云如含着什么糖果一般,细细地念,又细细地看我,笑了一笑,说,“那么傥来姑娘也请直接叫我皓云便是。”

景弘在一旁只管用诡异冰冷的眼神在我与梅皓云之间徘徊。我只作无视一路与梅皓云谈笑风生,待到天亮,马车也驶入了梅皓云的驿馆。

精巧的私人别墅完全不比官家的驿站差,而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队马车,更让我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梅公子在江南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见他回来,立刻有管事的送来书信,又说:“车队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入京。”

我眼前一亮,忽地揪住梅皓云的衣袖,“你们的商队是要进京?”

皓云微笑,“正是。”

景弘“嗯哼”一声,在一旁咳嗽不止。

我置之不理,只管喜道:“好巧。我们兄妹也要去京城!”

皓云善解人意当即拍掌,“如此巧合,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如今北方正乱,一路伤兵流民诸多搅扰,不嫌弃的话,不如跟着我们车队一并进京。皓云还有不少事想向傥来姑娘请教呢。”

我大喜,答曰:“甚善!”

如此一来,在正规商队的掩护下,混入京师已然不成问题。我得意洋洋向景弘一睐,后者却完全没有夸奖我随机应变的打算,只管阴沉着面孔调转过头。

皓云以掌遮唇眨眼偷问:“贵兄长似乎很讨厌我?”

我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从小到大,就未曾见他有过不讨厌的人呢。”

正说着,景弘忽然从背后将我一把扯过去,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只说:“离得太近了。”

喂喂!我向他瞪眼,他却只管抓着我的手瞪视梅皓云。皓云不以为意地回他以标准好青年的微笑。真是心胸宽大斯文有礼的新好男人貌。

我对梅皓云充满好感,一见如故。主要不管我发出怎样诡秘的脑电波,此人都能迅速理解消化接收。绝不会被旧有的常识所束缚,让我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每天只管拉住皓云聊天,像要把这些年来被压抑无人可讲的闲话,统统倾倒而出。景弘管不住我,索性换了车,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普通女子与人同车而坐似乎不合礼数,但梅皓云是商人世家的出身,并不在意世间俗礼。对我过分活泼的言行全不怀疑。

“难怪那个天机娘子会喜欢上你。你啊,是那种容易受欢迎的类型呢。”我如此断言。

“哪里……”他则苦笑,“傥来才是活泼趣稚,与我此生所见女子全不相同。”

我扮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如今这样的马屁早已过时。”

他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花花公子。”

“对啦,看上去就很有精英分数。想必不论放在哪个领域,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对我如此谬赞,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但他怔怔看我,并不见有羞赧之色。

我也就是喜欢他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

“得青睐有加,自然当以青睐相报。”我哈哈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忘形。此时有风吹来,皓云那一缕绵绵卷卷的刘海又垂过了眼睛,我出于照顾人的习惯,下意识伸手,帮他把额发捋顺,别在了耳畔。

他有点吃惊,却没有躲闪。只是抬头望着我看。

我猛地想起这毕竟是古代,我穿着女装,男女授受不亲,当下讪讪收手,只转头扯开话题:“车子就要进京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哩。”

“是啊……”皓云表情一沉,眉间带出隐隐不舍,“这次有不得不办的事。不然真想与傥来一起游玩一番。”

我笑道:“我们来此落户,可也不是去游玩的。”

他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什么好?要落户到苏州去。明波浩水,让你乘我制的小船出游。”

“嗯?”我瞪大眼睛,“皓云会造船?不是做生意的?”

他微笑回复:“生意是家传的,我也有自己的兴趣。”

我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笑:“此玉为凭,言当九鼎。”

当即自袖中取中一块玉翠玲珑,上系紫色流苏,莹澈美观。我想他乃江南豪商,我又何必扭捏作态。不过一块见面礼,痛快收下便是。

一路以车队为掩护,顺利进京。战争当前,守城的兵甲盘察得格外仔细,但梅家乃是江南商贾,年年入京没有丝毫可疑。看着马车驶进京都,我长长细细地吐出口气。

才到了可落脚的地方,景弘便忙不迭要告辞。我郑重地向皓云再三道谢,皓云也一再叮嘱我他日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找他叙旧。本想再多说几句,景弘不耐烦地来,硬是拖我离开。

我三步一回首,却见皓云站在马车旁边,也呆呆盯着我离去的方向看。直到视野里那位白衣公子变成再也看不清的模糊一点,我才终于调转回头。

景弘冷眼看我,挑唇讽刺:“脖子还好吧。”

我抬手摸了摸,厚着脸皮答:“这个自然。”

“以为你会看得转不过来呢。”

“……”

我恼羞成怒,“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路送我们,托他的福,才顺利进京,你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和人说过。总是摆着这副大爷样,真真惹厌!”

“我自然比不上人家名门公子……”景弘酸酸地说着,一边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我,比他儿大壮被抢了棒棒糖吃还更孩子气的表情,惹得我转怒为笑,拖起他的手,握在手心,又摇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