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当我是谁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已非昨。
我不由歪头晃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景弘皱眉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我吟诗忽然笑了,故意绷紧了面皮斥责:“情景意全不相同!比大壮还不通!”
我眼睛一亮,“你叫他什么?”
景弘慌忙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把嘴角扁得更紧。只说:“我们去各城门口打探防布……”
局势紧张,出入各城门口都盘察得尤为仔细。在城里,也不时见到整队兵甲列过巡街。
周而往返在街面上打探了几日,除了摸清了城门口换班的时辰,与大概的兵马守备,也查不到更细的军情。
这天在当街的茶棚,正与景弘喝茶,城门忽然大开,进来了一队军马,领队的冠歪袍蔽唉声叹气。旁边茶棚里的百姓小声地口耳相传。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败仗回来的……”
我与景弘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那残军败兵的队伍踏踏地路过,掀起一路的灰尘,更是冲着路边的百姓叫骂了一阵,又踢翻了几个菜筐。
茶棚老板冲那将士的后背呸地吐了口唾沫,“只会在窝里耀武扬威,出去还不是让燕王打得落花流水?”
“嘘——”提茶壶的忙把老板揪了回来,“掌柜的、掌柜的,咱们说话得当心。那位正不知道要拿谁败火呢。”
我瞪圆了眼珠,只问:“这回这场仗是燕王胜了?”
我与景弘离开时,他们还正苦苦僵持。
老板坐过来凑近说:“这位李将军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不过是个膏粱子弟,从来没摸过兵书排过阵法,完全是仰仗祖上的荫德庇佑。放这种人带兵上阵,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边正在说着,那边卖烧饼的伙计跑回来了,一脸喜色,“赵掌柜,快去看戏!”
掌柜皱眉,“你这急猴嚷嚷什么?有什么戏好看,让你买卖也顾不得了。”
“那边刚带兵回城的李景隆和右副御史练子宁大人,当街打起来了哎!”伙计说得口沫横飞。
我与景弘也听得张口结舌。当下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几枚茶钱,便跑向前面。街口已被看热闹的围了个圆满。我踮脚伸颈拉着景弘的手滑溜鱼般地钻到了最前排。
有关这位右副御史练子宁练大人,我们尚未离京时就有所耳闻,一向是个过分忠义耿直不看他人脸色的主儿。郡主也说他是好人,但生得一副火爆脾气,平常就因一点小事与人争执不休。
抬眼望去,各中状况一目了然。
原来李景隆要进宫面圣的马,与下朝回家的练子宁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此种情形向来史不绝书。按理说,李景隆是打仗回来,练大人你避他一避也就是了。偏巧练大人今日在朝中不知又怎么仗义执言没被采纳,情绪透着一股子不愉快,又见了吃了败仗回来还敢耀武扬威的李氏废柴。当下一言不和,就对骂了起来。
李景隆正戗指扬言:“老子在德州打得死去活来,你们这班文官舒舒服服坐在朝里,每日里只管捻酸。什么叫天子脚下言行谨慎老子行武世家听不懂这套文词!再不滚开让道,便连你一块砍了!”
练大人冷笑道:“将军在德州被燕王大败,确实死里逃生。本官叫你言行谨慎乃是为了李家的老将军着想。让人看着文忠公一世英明,却生了这一个不堪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李景隆面皮涨成赤紫色,转身就抽了大刀出来。
一边的副将忙不迭拦着,又拼命向练子宁的轿夫使眼色。后边终于有同朝的官员看不下去,把练子宁给拉扯开了。李景隆这才愤愤上马,土头灰脸地往北门去了。
我看向景弘,扬了扬眉。
景弘也看着我,蹙眉沉思。
我说:“这还需要想吗?这李景隆如今吃了败仗,又被朝里挤兑,正是个可以攻入的缺口。”
景弘略有忧虑,踌躇道:“但是此事万一做不成,你我就难以脱身了……”
我板脸道:“玩的就是大胆,搏的就是心跳!查布防有什么意思?要是能劝降了这个李景隆,才算在京里安了根桩子。”
于是乎,我擅自改变了行动方针。是夜,在景弘的掩护下,二人偷偷摸进了李景隆的府邸。
景弘虽然一直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爬墙探路的纯熟度却令我心惊肉跳。
“你是不是上辈子专门做这行的?”我怪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月镀银墙,树镂金影。朱红漆柱的李府主人房,不时传来盘盏敲碎的声响以及嘟囔不满的叫骂。看来败军而归前往面圣,也没得到什么安抚。
嘴角扬起一个小涡,我笑着扯扯景弘的手。
“在这里守着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万一情况有变,也要想办法带我逃走!”
“笨蛋。这种时候,应该是说‘万一情况有变你就一个人逃走’才很有气势吧。”
“咧——”我吐一吐舌耍赖道,“可我不想做好汉,只想适度地逞英雄!哪!”再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可是相信你的功夫才会这么大胆啊。”
“好了啦……”黑暗里,我看不清景弘的表情,但隐隐感觉他似乎红了脸,“万一有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走。一定可以。”
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般地重复说了两遍。这样的景弘忽然有点陌生起来。我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天生听不懂玩笑话的景弘,直到现在,好像也会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当真一样啊。
于是留下了景弘,我推开了李景隆的房门。
他当然大惊失色直问来者何人。
我自然巧舌如簧对他分析厉害。
他说他是大明忠臣之后。
我答燕王也是太祖后人。
他说他身受皇恩……眼角却看着满地瓷器碎片,嘴唇抽搐面有豫色。
我假作不知只说身受皇恩不如施恩以君,如今阵前立功就不再只是什么开国功臣之子,而是燕王面前的换代头号功臣!
李景隆一生一世受这二世祖之名的压迫,朝中大员如练子宁等大多瞧他不起,早就忍气吞声怏怏而不得志。劝降也是一门生意,第一步就要分析敌我状况。掌握了他的弱点罩门,还怕不是手到擒来吗?
世人常言无求品自高,但大多数人中,你或者我,都会有两三样想要得到的东西。又究竟有谁能逃过“诱饵”的蛊惑呢?
事后对景弘这么说时,景弘怔怔看我,“假如有人对你全无要求,你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略略思索,皱眉回答:“——只得凉拌。哈哈。”又转手拍拍他的脸颊,甜笑着答,“那就要问那人想将我怎么办啦。”
照例扮个鬼脸。就连魔鬼也战不胜心中无欲无求的家伙,更何况是我?不过我可不信世间有那样的人在,且又会被我碰到呢。
不然也就不会流传“金钱是万能的”,这样的警世恒言了吧。
瞧,在看得到的利益驱动下,大明开国元勋的后人,也乖乖地向我这名小卒臣服了不是吗?
带着意外收获的结果回到燕王那边,交上李景隆表达降意的请愿书。朱棣大喜,次年就直挥兵马,渡江南下。
过程略过,反正最终是在李景隆开门交城的和平气氛里,杀回皇城。望着燕王感慨万千终于回到老家的表情,我喜滋滋地对景弘说:“有点像我党当年和平解放北平嘛!”
景弘呆然道:“那是什么?”
我高兴地说:“这回能闲下来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于是景弘就在身侧的马背上,眯起了长长细细的狐狸眼,很快乐似的微笑了。缀着长长彩带的幡旗摇动,少年时被逼离皇城的燕王如今得胜回来了,夺了大印,掌权天下,改了国号。
那天我正陪郡主在宫里吃饭,就听到锦儿笑吟吟地推门说:“定了、定了、年号改称永乐!”
我一口饭喷将出来,原来他就是永乐大帝啊!
到了傍晚,替郡主给朱棣送清心莲子粥喝。
朱棣在书房,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见我过去,明明欢喜又强行抿嘴,要端出帝王的威严来。
我笑道:“三保叩见万岁。”讨巧行礼。
他高兴地看着我,试着说出:“卿家平身!”又自己走来走去,想是终于当了皇帝,心里太过欢喜,正当我寻思着没我的事了可以告退的时候,他一个巴掌拍响,转过身来。
“如今朕登临天下,身边一干旧部都要论功行赏!不过三保你这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朕要封你,先要帮你改个名字。”
我抓耳挠腮,心想,这怎么是好?
好不容易这许久才习惯了马三保这歪名。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到,对啊!让朱棣帮我把这名字再改回去吧。仍是叫郑椿萱不就行了吗?于是我高高兴兴道:“就让我叫郑——”
朱棣喜道:“不谋而合!朕也是如此想的。如今天下初平当政通人和,你啊,就叫郑和吧!”
“噗——”
于是中午那口饭压抑至此终于喷了出来。
老天爷!直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谁。
原来奈何桥上那人没有骗我……他还真分发了我一个重要历史角色。我嘴角抽搐四肢发抖眉高眼斜满面黑线,一路抖动回了内宅,卷了被角。只盼着快点入睡,让我到奈何桥上去打那人几拳。
但一夜无梦,直至天明。圣旨又下,封我为内官监。又封景弘为南京守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朱棣当了皇帝,一干府内众人均受了提拔抬举。没改名前,我觉得不管给我什么官当,都只是个闲名。自从“郑和”这两字加身,就好像戴了一道禁锢咒。我生怕哪天,他就突然命我下西洋。
以至于那****终于金口大开说:“郑和啊……”
我马上瞪眼推荐:“景弘!这事景弘比我能干!”
朱棣面色沉了沉,又道:“那好。你们就一起去督修大报恩寺吧。”
什么啊,原来不是下西洋啊!
我瞠目结舌,但也没有什么好悔之晚矣的。老实说,在朝里看着朱棣,我一天比一天不自然,一天比一天心寒。整个人犹如从赤道到北极。这个人从小多疑,当了皇帝,生怕上一代的臣子要害他,整天寻找细故杀东斩西。除了徐达的儿子,郡主的弟弟,他自己的小舅子,留着没杀。举朝的官员都被他来了一个大换血,让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一身轻松地收拾了包裹,不想去理会朝中怎样一番变故。我只管与景弘,一并领命做皇差。
修建寺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房子吗?正好离了皇宫,也不必看人脸色。我想着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疯玩疯闹,却有点悲哀地在墙角立定,发觉我已经不懂得要如何放开手脚。
晚上,我赖在景弘那里不走。
景弘炒了小菜,自斟自酌。
我抢过杯子要喝。
景弘笑道:“三保你不会喝酒。”
我说:“如今我可是被皇上改了名字呀。叫郑和!”
景弘抿一抿唇,却怎么也不肯那样叫我。
我耍赖道:“你不是向来讨厌难听的名字吗?大壮好好的名也偏要改叫什么祯儿。怎么我如今改了雅号,你偏不肯叫了?”
他低头笑笑,只拿着杯子转来转去,往口中放了几次,灯烛照耀下,也没有见酒变少。
我却有些醉了,只管去抢杯子,“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啦。要是紧张什么的呀,就装作喝水的样子。”
景弘悄悄扁起嘴角,口中不服气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笑嘻嘻捏了他的耳朵扳正他的脑袋,让他看着我。
我说:“我有一个自幼的小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呢。如今就只告诉景弘一个。叫椿萱。”
景弘凝视着我,黑耀耀的眼睛像个漆黑的宇宙,一径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小时候的名字吗?还没有被卖掉前的?”
“——嗯。”我也只能如此回答,直视着景弘。
他会错了意,以为我想起了卖身为奴以前的事,怕我凄凉,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脸颊。大大的,惯于握剑的拇指粗糙地磨蹭着我的皮肤,烛光摇动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唤我:“……椿萱。”
“嗯。”
酒劲涌上来的缘故吧,我的脸蓦然涨红了。虽然只是被叫了真正的名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不要。”景弘忽地别扭地收回了手。
“什么不要呀?”我奇怪地看他。
“我不要这样叫你……三保,还是叫三保好。”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的身影,有点像初次见面那样呀,瘦瘦的孤单的,异常柔软孩子气。
“因为……叫了那个名字,总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啊。”
难得坦率地说了这样的话,总是别别扭扭的景弘深深地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为什么这样说啊?”我不知道该笑还是怎样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哦,虽然皇上要迁都到北平去,可是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留在南京修报恩寺啊。”
“……”
“你回过头来呀。”
“……”
“搞什么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呢。景弘你这样会被大壮笑的啦。会说爹爹还这么爱闹别扭呀。我啊,就算是想要离开这里,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肯定是和景弘在一起啊。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一样。”我口齿不清却用力地讲着。
景弘终于把那个固执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我。让人好不习惯。
“你功夫又好,现在人长高了,又变帅了。连张静王云他们当武官的也说你好有男子气概。皇上也很喜欢你啊。以后前途也肯定不可限量啦。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呀……”我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有些害怕景弘回答,又有点期待景弘回答。
但是景弘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那样依然用固执又焦灼,带了一丝丝孩子气,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的孩子气的眼神,那样看着我。
直到我投降似的低头说着:“好啦好啦,我永远都是和景弘两个在一起做事的啦。”
听到这样含混不清的应答,他才终于勉勉强强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阵风似的,又很快被拂去了。
那个十分之一秒的笑容,如果能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我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呐,但是没办法啊。现在这里……是不会有照相机那样的东西吧。有点惆怅地转过了头,趴在桌子上,喝醉了的我朦朦胧胧地睡去。
半夜外面下了雪,我冻得醒了过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景弘家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好薄啊,景弘他还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再歪头一瞧,那个人趴在床边,像确认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歪头枕在他洒了半床的长长的黑发上。
我推了推他,小声地唤他:“喂……这样睡你要得病的啦。”
他迷迷糊糊地揉眼醒来,有点可爱地看着我,哦了几声,抱了个枕头像要到隔壁去的样子。
我拍了拍床铺,“傻瓜,上来呀。”
“嗯?”
景弘有点茫然地站在窗外射进的一地明晃晃的雪光中。
“一起睡吧。”我掀开那床不够厚的被子,“这样还更暖和呢。”
“……不好吧。”景弘又害羞了起来。
“搞什么啊。”我瞪起眼睛,“小的时候,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
“但是……”他口齿不清地说着。
“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那什么什么有别。”被我这样一说,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很快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挣扎,却一点点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只敢躺半个枕头,身体也僵僵的样子。
“你好奇怪啊。”我说着,毫不在意地搂住他的腰,把头靠近一点。接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变得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他小声辩驳,却用手轻轻地捻起了我一小截头发。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借着人体的温度,比平常更快地沉沉睡去。而景弘好像不习惯与人同眠的样子,次日坐在桌边喝早粥时,挂上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修建寺庙这件事比我想象中难。
倒不是因为监修大人我不懂得古代建筑学。从古至今,但凡干不成事都只为当事人缺少一种美德——钱。
上午喝完粥,我与景弘去了趟工部。工部侍郎人长得挺胖,卡在让我怀疑坐下就起不来的椅子里翘着小胡须拨弄着小算盘。
肥葱水嫩的短手指头异样灵活丁当作响一阵敲打,把眉毛挤成八点二十的形状,又扮出一个苦瓜脸,说万岁迁都去北平的事,已消耗大举库银,新皇替位百事更迭,所费银两不计其数,眼下实在捉襟见肘拿不到预算费用。
出来以后,站在台阶上,我没好气道:“这南京工部与户部是否存在奸情,或者互成CP。不然户部管财政,工部管建设,何以工部侍郎要代户部推脱?”
景弘背手蹙眉,不发一语。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要去看个朋友,让我先回去歇着。
我知道他定然另有内情,当下耸肩,回去烤火躲清闲。过了两个时辰,景弘回来了,先在门口跺脚抖去头顶肩上的雪星,沉着脸色,进来坐下,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这次督修一事,原是归户部管。上面派咱们监修,他们心里有火,故意从中为难。”
我说:“这种事还需要去特意打听吗?不是显而易见吗?”
景弘瞪我,愤愤道:“……专放马后炮!”又说,“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谅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明天你我去见工部尚书。”
我向外张望,天气清寒,小雪正四下飞舞,眼看一时片刻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头,只见景弘仍板张臭脸,坐在最把边的椅子上。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说,“咱们去工部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这事归你我管。用不着卖给他们那么多面子。明天就直接去户部拨银子。他们给不给另作算计。”
景弘仍要开口,我直接把话截断:“好啦。每天都想正经事,头发也要变白啦。”
他不自在地提手摸摸鬓角,“是沾到的雪粒啊。”
“你就是这样,一旦做什么,就全身心地只会想一件事了。”我拿了手巾,踱过去弯腰,细心地把雪花拭去。
“况且现在正是冬天,就是要修建,天寒地冻也不是时候,也要等到开春,时间充裕得很。”见他扁嘴抬头,我笑盈盈道,“你怕什么?”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景弘有些担心的样子,别别扭扭说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也不去理会,只出神看着窗外飞雪,“京里下场雪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可好?”
景弘不耐烦道:“在说什么啊。”
却被我拖起手来,硬拽出去,“刚好可以活动一下你那个僵硬的大脑。”
“我不要,这么大岁数了,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会被人笑!”景弘忙不迭一手抓紧了门框,眉眼皱在一处,布鞋贴紧了地面。
我一寸寸把他拽出屋外,嘴里嚷嚷着:“怎么个岁数了!我在大明长了这些年,才终于超越原来的年岁了。堆个雪人庆祝一下有什么不成!”
景弘没有一次能拗过我,终于不情不愿地出来了,但还是扁着嘴角揣着衣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其实雪尚且薄,勉强握个雪球还成,要堆雪人恐怕要入夜了。他站在檐下发呆,檐沿的雪水一滴一滴地在领口处迸裂,他却犹自未觉地怔怔出神。
蓦然把一个雪团砸过去,他恍若梦醒般地骤然回首,我似笑非笑地扬唇拍拍手,露出一抹极尽挑衅的微笑。
“哼……”迟钝地哼了一声,终于不甘示弱地弯腰,用那惯于握剑长有薄茧的手飞快地团了个雪球向我砸来。
故意躲得慢了一拍,让雪球险险擦过我的衣角,再大惊小怪地喊了声:“看我的流星追月!”把手掌中的雪块用力掷出。
景弘身手灵活,脚下一转轻巧巧地甩开了,雪沫四溅却没有一点沾上他的身,他刚得意想笑,却猛地看到我藏在雪中的石头,不禁生气道:“你作弊!耍诈!”
“有什么关系?”我歪头笑笑。反正我早就知道你啊,是注定躲得开的。
当下你来我往,大战六十回合。雪不知不觉间下得大了,鹅毛样飘飘洒洒。彼此却觉不出寒冷,跑来跑去的脸上也升起一团火红。
我以手扶膝,喘气认输:“不来了,不来了。”
景弘便漾起一抹超级孩子气的笑容,向后一倒,就仰躺在了雪地中,把手里最后一团雪抛向天空,口中拖个长音了然地说:“……就知道。”
“知道什么?”我歪头看去。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长性啊。不管做什么,也一定会半途而废。”
“是这样啊。”我笑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躺,与他并肩躺在雪地上,印出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形,“你是这样看我的呀。”
“不是吗?”他侧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瞧。
“你就那样想也没有问题。”我说。
然后我们安静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软软,有点像春日的蒲公英。像中了某种幻觉,也觉不出寒冷,就这样着迷地注视分不清是灰色还是白色的天空,混沌着落下一团一团轻薄柔软的事物。
“……什么也不用担心哦。”我微笑着没有转头,只是这样说,“……所有的事啊。我全都可以做到哦。所以景弘完全都不用担心啊。那些多余的事,不必烦恼了呢。”
“你骗人。”景弘忽然像个小孩子执拗了起来,“你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啊,景弘所有的事我全都知道。包括你第一次做这种和人打交道的事,心里很慌乱不知怎么办好的事,我也全都了解。”
“哼……你心里觉得我很笨吧。”
“才没有呢。景弘很认真啊。不管做什么一直也是很认真。认真的人最帅了。练剑也好,在军中也好,景弘有着自己领域里擅长的事呀。所以这次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呢。”
低沉下去的声音加入了好像雪花一样轻飘柔软的困惑。
我依然没有去看景弘,只是翻身坐了起来,用力甩掉满身雪沫。和有没有自信那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如果景弘你做不来的时候,由我来做不是很好吗?我啊,其实很希望你能变得更坦率一点呢。
——但是像这样的话,我是无法说出口的。
所以只是笑笑,然后说:“呐,再不回去的话,就要冻死了啦。”
翌日去了户部,户部侍郎说这样的事,是六部之间的公务往来。两位大人最好先去工部,由工部那边开属文书,再转到户部,才是正式的手续。又诉苦说,近来开销过大,民间怨声载道。万岁身边的人如果能多体察民间疾苦把这些报与万岁知晓,岂不是比建庙修桥更积功德。
景弘说这是在暗指你我为皇上身边的奸佞。
我说怪了,我还没真动手贪污,帽子怎么已经扣上了?
不顾景弘瞪眼,我也懒得在户部与工部之间继续推磨。何况据我走街窜市买葱买米观测市场分析推测,户部侍郎的话里九句倒还有四五句是真的。
先前的内乱让朝廷亏耗甚大,所有银两大都充作军需费用。剩下来修补城池,安置死伤,朱棣又迁京到了北平,南京人心惶惶,几个大户也多半能跑就跑能迁就迁……一系列事情下来,街面上还真有点冷惨凄清的感伤氛围。
“你又在琢磨什么?”景弘在背后冷冷发问。
“在想怎么能敲诈个冤大头,最好让他们来掏修建寺院的钱。”
蒙我熏陶多年,景弘连冤大头是什么都不必问就径自冷笑,“肥羊们已争先恐后弃了旧都,跟随皇上的脚步奔往新京去了。”
“你怎么这么笨。”手中没有扇子,我手指头一转敲了上去,“有人的地方就总得生活。大家要生活就离不开米粮生意。旧有的肥羊跑了,必然有新的肥羊看上这片空地。南京的肥羊迁到北平,挖掘新的契机,难道就没有更偏远的肥羊,看上南京这块空出来的宝地?”
“你是指……”景弘深深蹙眉。
我摇头晃脑瞠目瞪眼问:“莫非你没有听说过——全商联的名号吗?”
话说,当我还在我那个可以自由使用抽水马桶的年代,闲暇时也很爱翻看各类通俗读物,那会儿大热过一套日本轻小说,名叫《彩云国物语》。里面有一个万能帮会,就叫“全商联”!
你千万不要小瞧通俗读本,从星座讲解到股票分析,从如何饲养文鸟到养了宠物就要照顾到最后一刻的基本人性道理,从小路纯子的晴空霹雳到绿水英雄的飞鱼转身……你永远能找到你想要的,并发现你想不到的。
“所谓全商联啊,就是各地商业行会联合会。很有一种古代手工业作坊大联盟建立民间跨国大私企的概念,你懂吗?”
“不……”景弘绷紧了嘴角说,“不但我不懂,一定很多人都不懂。”
“没关系。”我大人大量地原谅YOU们,“有我懂就行了。”
接着我便大摇大摆带着景弘,开始搜寻商业街,并准备从这里入手,切入挖掘大明朝的全商联,并与之首领取得建立盟约的机会,共同开发名为“修建大报恩寺”这个国民项目。
是夜,我熬夜做好了我人生的第一份商业项目可行性分析报表。景弘一直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举袖托腮坐在板凳上,在摇曳的灯火映衬中炯炯有神地瞪视我。
“干吗?”我瞟他一眼,“不爱看就洗洗睡吧。”
“不是……”他解释,“你这篇全无文采的《论我们为什么要修建大报恩寺》,是否大白话多了一些?”
“想看形容词不妨去读成语字典。”我说,“讲话只要尽情直说,我们的目的是寻找商业伙伴与我们共同利益的切入点。”
“但是我还是觉得……”景弘捧着我写的论文,满脸标点符号。
“我当初的毕业论文获过满分!”我一把抢过来卷好,以指封唇神秘道,“即使是你,也不得侵犯我的知识产权。”
景弘一言不发,起身往外行去。
我连忙喊道:“干什么去?”
景弘扯扯嘴角,“听你的——洗洗睡去。”
“你什么态度?”我瞪眼拍案,“分明就是信我不过。”
景弘哀叹:“我多么想要相信你,但是想到建寺失败后的命运……”
“大不了就与尔同归去嘛。”我摇头开唱《归去来》,“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
“真的?”
“呃……”
拜托,我只是信口胡扯,你干吗蓦地脚步凝固目光灼灼。
“……哼。”
拜托,我只是舌头打结,你干吗陡然失望哼然冷笑地对我?
“快去睡吧。”好像失望又好像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明天我会再去户部,不管怎么说,也是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他们只不过想难为我们,这几日折腾想必也已够了。”
我说:“我不要。”我这个人脾气执拗,他们拒绝我一次,我就绝不主动再上门,我非得让户部的胖子有朝一日反过来求我。
我说:“景弘,你就是不信我。”
他说:“……虽然你这么说,但其实我只信你一个。”
我不信地挑挑唇,抓过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月光明净的院落中天,“是真的就再讲一遍啊!”我挑衅叫嚣道,“对天发誓说王景弘永远都愿意当马三保的跟班!”
景弘漆黑的眼眸包裹着金色虹彩,夜光下洋溢出一点淡淡绮丽。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天空却蓦地有一抹亮光像夹带着小火球飞了过去。
“流星!”我失神地喊出来,用力摇晃景弘的手臂,“快快!”我说,“快许愿!”然后顾不得他,我紧紧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你在干什么,那又是什么?”
景弘有点慌乱,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前面。
“又没有危险,你怕什么啊。”我努嘴说,“那个只是星星从天上掉下去,也就是流星嘛。传说啊,只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可以实现哦。”
“那你许了什么愿。”
“怎么可能告诉你?”
“告诉我又怎样?”景弘又孩子气了,别别扭扭地绕着我转圈,“你总是这样。”一边指责我,“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在说的人是你自己吧。”
他张了张嘴,漂亮的脸变得有点傻傻的,垂头扁扁嘴角,拨弄着手指没有回答我。
次日带景弘逛街。
南京城虽被皇帝抛弃了,但毕竟还保持着历朝古都的气派风貌,只是眼下无心游览。说也奇怪,我到大明这些年,常是脚下抹油没挣得片刻清闲。
我说:“眼下仗也打完了,你我也论功行赏了。现在也算是金领阶级了。也该去茶楼小坐,听书看戏,再游览一下周边风景了。”
“听书看戏?”景弘撇一撇嘴,“眼下是初十。到了下个月,你再筹不出建寺的银子,就该说书唱戏去了。”
我气定神闲,耸肩张手,“这有何难?何必口口声声。”
当下弯腰,在卖葱的摊子抽了两捆大葱,又晃悠进一座布庄,扯了四卷绸缎。再打发景弘去燕王府老家搬两个拿得出手的青花瓷瓶。
景弘瞪眼看我忙碌,“这是在做什么?”
我回答:“——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寻找全商联!”
景弘不解:“……你买这几车杂物就能引出所谓商业联合行会?”
我拍拍他的脸,“人和人虽然都有大脑,但奇妙在于你永远想不出我正在想的东西。”然后,我收拾好刚租下的铺面房间。此间为南京城最大的悦来客栈又名八仙酒楼。掌柜还是那个掌柜,跑堂还是那个跑堂……大门依旧朝南敞开,只是今日不掌勺不住店,每张桌子都堆着不一样的货物,每个小二负责照顾一张桌子。菜米油盐绸缎布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景弘瞠目结舌,站在客栈中央。如门外一群死老百姓,拥挤着都翻着不明所以而显得特别纯真可爱的死鱼眼。
摇摇扇子,我回眸一笑,“这就是超级杂货店!又名:二十四小时超市!”营业方案我尽情抄袭家乐福,对于手下员工则实施小岗生产队的包工责任制作风。
“米有米店,油有油店。你这样放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景弘不看好我,冷笑道,“根本不会有人来买!”
我只管坐着喝茶,根本不去理他。
此饭庄本是南京第一号客栈,地理位置极赞。迎来送往回头客又多。不必做广告每日也有不少人按老旧习惯照例登门。猛然见到此类新鲜事物,自然拥挤着只管当成热闹看。
不过当有几个小伙子胖大婶带头进来买东西后,其他人也就觉得有趣地纷纷效法一拥而入了。
景弘不理解道:“竟真的有人来买?”
我说:“那是——托!”
景弘迷惑:“托是什么?”
我耳语道:“是我花钱雇的假顾客。”
景弘惊道:“你疯了!”
我说:“这你可就不懂了。”想当年姑娘我大学期间一直勤工俭学,在连锁超市打工,若论实际经验谁比得过我?下层建筑决定上层建筑,东海岸一只蝴蝶摇摇翅膀西海岸可以刮起一阵龙卷风。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和景弘解释,反正不用过多久,他就能看到事实。
在几名假顾客带头抢购之下,外加店铺全部商品一律六折的引诱以及伙计们巧舌如簧的广告宣传,城楼口的士兵们被迫帮我发送手抄本传单……没有几日,我们南京悦来百货的名号,就震动了至少左邻右舍的商业圈。
一周后,我就得到了商业联合会发来的邀请函。
摇摇手中的红笺,我向景弘得意地笑道:“如何?大鱼上钩了。”
“我怕人家是摆鸿门宴。”
景弘口吻焦躁:“自古以来,行有行规。你这样高买低卖,根本难以支撑!”
“你说得对。又不是真的在做买卖。何必在乎这点小钱。要得到就得先投资,我们现在所花的全叫先期投款!当然了,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是扰乱正常市场秩序。着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鸿门宴又怎样!我花这些力气,为的不就是和他们搭上线?
“走正常途道找商会带路不就好了。”景弘不放心,一路跟着我碎碎念。
“做人要摆高姿态,让人猜不到底线才是万全。”
一路上我背手远目,心中遐思万千。我想着这场鸿门宴上必定有一帮商家联名要给我好看。主事的老头们将会如何老谋深算。他们定然言语锋利,而我如何一一反击?
我在心中设想了十个方案……从A到G走马观花在脑内扫巡一圈。终于胸有成竹,我纸扇倒转挑开珠帘哈哈一笑迈脚进入,“大家……”八颗牙齿露在外面的笑容定格,大家后面跟的那个“早”字,也蓦地堵在了嗓子眼。
迎面坐在几个面皮焦黄的老儿之间,正捧了茶杯吹动茶叶的贵公子盈盈抬眼,弯眉若柳墨偏重,远山薄唇笑含钩。一绺头发绵绵卷卷偏斜着滑过额头。
——不是进京路上碰到过的梅九,还能有谁!
我眼睛顿时大了,笑容立刻抽了,手脚立时抖了。心中一百句台词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事情发展走向诡异了。
而就在他也微微惊愕唇瓣翕动的这个瞬间,哗啦,好巧不巧,我的脚绊到门槛往前一滑好在手臂挥舞着平衡力又不算太差终于站住了,而就这么晃来晃去的时候,我腰上某一块玉佩它就清脆滴滴地露出来了。
梅皓云的视线,也就渐渐走低锁在了那上面。
……
五分钟后,我走了出来,一言不发。
等在外面的景弘连忙追了上来,“被骂了吧!被教训了吧!被人家威胁了吧!我早就说过你这样邪门歪道的办法会被正宗商会骂。”
我收住脚步,回身,啪!往景弘手里塞入一卷事物。
“这是什么?”景弘呆道。
“银票!”我回道。
“什么?你真的说服他们帮忙了?他们找你来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扰乱治安?喂喂,三保!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景弘的眼珠弹出三尺高,一路喋喋不休。但这么丢脸的事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我也没有料到原来梅皓云竟然就是全商联会长啊。TNND的,于是出乎意料的人生真相是智慧与才华固然很重要,但成功的秘诀是小爷我走了后门了。
话说那日,我因随意贱卖商品,招惹南京城内诸零散商户不满,把我告上商业行会,蒙受四位大老的鸿门宴召唤。对方因我官家身份,不敢做得太过难看,特意还请来了刚好盘踞在京的总行会长。
孰料到,那人竟是我熟人。姓梅行九字皓云。生就一副平生所见潇洒帅气的好相貌。
上次见面时,我穿着女装,自称傥来,所有身份对白全属捏造。那日蓦然相见,本想掩饰过去,偏偏我腰上还珍而重之地挂着人家送傥来姑娘的玉佩一枚。
此番真是好不尴尬。
我知道做人不该和朋友说谎,但当初相见时,我怎么知道你我会成为朋友呢。而一个谎言一旦出口,日后你要我怎么扯下脸皮再去更正?
好在梅皓云这人不仅是平生所见最美的美青年,还是平生所见天字号第一的大好人。当时他微微一笑,明瞳一眨,前尘往事竟然一字不提,只说:“在下江南梅皓云,人称梅九,请教大人姓名。”
这人实在太有前途!竟然肯揣着明白装糊涂,与我再次相识!
其后更是大笔一挥,不顾所谓四长老的反对,就掏了这笔修建报恩寺的费用。当然了,我怎么可能让皓云白白花钱。
我说:“报恩寺修好了,你就是第一大股东。”我打算回去就给郡主写信,请皇上表彰江南梅家在修寺这方面所做的贡献,申请减免他家行商赋税十年,再请江南织造以后处处给梅家行个方便。
当这些一一落实之后,大小官商羡慕红了眼,都一个个捧着银子堆到小爷面前。但你们——晚啦。现在才明白有投资就有回报啊!歇着吧!
银子既已落实,其后一切更是简单。
皓云暂时住在南京也不回苏州去了,日日跟在我后面追问我股份责任制的概念。我一边抄写传单,一边授道解惑。结果他对我钦佩有加,眼中的青睐一天重过一天。
景弘这人太奇怪,人家皓云拿了银子,他还是看他不惯。整日嘟嘟囔囔,说户部这次虽然丢了脸,但我们没有工部的支持也修不起报恩寺啊。
我叹气停笔,我说景弘你这人真是烦。
然后我就转身抱着传单和皓云一起去南京城楼门口,我递一个眼神过去,皓云眼聪手巧耳灵心慧,当场卷起衣袖陪我贴传单。
凡有工泥镀裱……等手艺的有能之士,一律重薪聘佣,愿签订劳资合同,为期三年!官家为证绝不食言!
不出三日,能人已云集大报恩寺。
我说:“你懂了吗?有钱能令鬼推磨。工部不出人有什么关系?天下遍地是能人!从来只愁找不到工作的,不愁请不到人的!就算是在没有劳资市场的大明,这个规律也是千古相同绝无动摇的!”
景弘听得发呆,而皓云又问:“劳资市场,那是什么?”
此时工户二部见难为我们不到,又怕被皇上知道。除了马后炮地送钱送人,还请我和景弘以及投资方梅公子三人一起吃了好几次饭。
景弘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看。
我说不管是做人还是炒股,都要得些好意需回手,留下余地好回旋。
皓云又问炒股是什么,我待要细细讲解,景弘听不下去,只站起身说修寺的事放不下心要去现场监工。留下我百无聊赖,又实在不想跑去处处飞灰的工地。景弘不知是否要与我别苗头,又或者前面的事都由我摆平他压着口气,总之以后的日子里,他夙夜匪懈,始终战斗在工作第一线。
我背手叹气,看着作业现场,指指点点道:“这哪是王景弘啊,整个一铁人王进喜。”
皓云又问:“王进喜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垂头丧气,把扇子好好地别回到脖颈后面,整一整衣衫,目光灼灼认真回视,“梅皓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写大明版《十万个为什么》?”
他微笑挑眉,“嗯?十万个为什么,请问,那是什么?”
于是乎,鼓起双腮的我,写出了一首在现代被称作梨花体的竖排版诗歌——
我。
终。
于。
被。
打。
败。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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