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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是郑和就得下西洋

去岁今朝如箭逝,扬帆远去一叶舟。一年不过春夏秋冬……结霜冰破四季往返。建寺的工程一旦上了轨道,最闲来无事可做的,那就是我。

有景弘一人负责督管工程进度也已足够,况且工部一旦介入,他日不能按时交工,从尚书到侍郎哪一个也跑不脱。大家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工作起来自然尽心尽力。

皓云每日乘马车到我家门口,接我四处游赏景物。年来有余,南京城外百里,都被我们二人踏遍了。“报恩寺修建得很快呢。”两个人一旦聊得太多,之后就会相对无言,或者没话找话说,“我日前有从那里路过,见工人们都很卖力来做。想来王大人也算是统筹有方了。”

我疏懒道:“早就教他把工人们分成六队,分三班轮替上岗。划分责任区域,哪个小队提前完工,一定施以奖励。”

“三保真是见识不凡。”皓云眼中泛动欣赏之色,“与三保相处这些日子,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也要说你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穷追究底啊。”害得我与他相处,总是口干舌燥。

“这处枫林景色不错……”皓云站起身来,于凉亭中眺望远远山青。

“但是我们已经来过四回了……”我掏着耳朵小声嘟囔,“你还真是不觉得腻呢……”

“三保。”皓云弯眉打结,望着远方,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似的径自打断我,“再过几天,我就得回苏州去了……”

我心里觉得他早该回老家去了,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没敢这么说。

“哦……也是。”我点点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皓云在南京待得太久,家中的亲人们也定然惦记了。”

“倒也不是……”他蹙起眉头,半转过身,“只是有些家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

“皓云家中不是兄弟众多?何必一定亲力亲为?”我愣了个神,想起他梅九公子的雅号。

皓云有些支吾,脸上划过一瞬尴尬之色,低头半晌。

我转身从包裹里掏出茶具,径自烹煮泉水。

水快开时,那边才终于一番挣扎后,低声说:“……家母,是家父的外室。”

我搅动茶水的细长竹勺微顿,眉梢一挑。这种事台湾连视剧里我看过太多,富甲一方的男人安置几个外妾,在这个时代并不新鲜。兄弟越多,越容易内乱。皇家、民间、均不过如此。只是……有些怔怔地再次抬头,看向亭边那个一身白衣略显寂寞的身影,我,真正有些惊讶的是,他会愿意把这样的事同我说。

“我下面还有个同母妹妹,叫十娘。”皓云说着,带出温柔的神色,“她一向乖巧,最讨家母开心。我和娘都希望她将来能招赘入门,这样就不必离开母亲身边。可是……”

我皱眉听着,果不出所以然听到他接着说:“大哥似乎擅自答应了朋友的求亲,对方也是生意场上的人,如今父亲也不好推拒了。所以小妹急着找我回去商量。”

我正听着,他又突然回头,自己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拿来和你说,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我抬眸望过去,他却转头回避了。

我认真道:“从相识的第一天以来,三保就拿皓云当朋友一般看待。三保身份特殊,皓云却并无嫌弃,又对我帮助诸多。我本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朋友之间,虽不一定无话不谈,但想说就说,从来不需要思虑良多。三保并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方,但仅仅是听听你的心里话,像这样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且……那样认真想要保护妹妹的身影,也让我感触良多呢。在这个时代,举目无亲的我,除了景弘,就没什么可牵挂的对象。就连景弘,也不是事事都肯与我说。

能像梅皓云这样,有想要保护的亲人,相互牵挂的对象。我真的非常羡慕呢。

“听到这样的话,真是高兴。但是……”皓云笑着低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啊。”

总是嬉皮笑脸的对象,一旦一脸郑重地说了什么,当事人自己也会觉得害羞吧。于是我自然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反正想要传达的东西,已然传达了不是吗?我低头继续煮茶,不消片刻,把清澄的茶水盛入碗底,坐在被枫林包裹的远山凉亭内,与皓云对笑碰杯,以茶代酒,权作提前送行。

天色昏暗后,皓云驾车送我回返内宅。

我见他神色郁郁,想必还是在思虑家中的事。怕这样放他回去,又在路上独自忧郁,索性拖他进门,一起谋杀时间,在园中对弈。

下棋这事,是郡主教我的。原本以为皓云聪明,定然更胜一筹。但下了才知道,原来也不是那么回事。

我皱起眉头,拂乱棋盘,只道:“好烂的棋艺!”

皓云苦笑,“我心中烦乱,坏了三保的雅性。吹支曲子,算是赔罪吧。”说着解开衣襟,竟从内里摸出一支晶莹小巧通体翡碧的七孔横笛。

我讶然张口,“与你相识这多日子,都没听你说过。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啧啧,果然是风雅之士呢。”

皓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多话,拿起来横放唇边,一曲清幽之音琅琅传出音色若水温柔如诉。

黄昏已然向晚,周边的竹叶都落在月影里沙沙响着。皓云系在脑后的浅色方巾衬着长长的黑发以及那双清幽明亮的眼,有着难以形容又令人窒息的美感。我着魔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笛上移动,那些音色就像魔法一样化为禁锢人心的月色把我笼罩在头顶洒落的一方月影当中。

“献丑。”

半晌,他撤下笛子,向我莞尔。

“哪里。”我急急说道,“非常好听啊。”

“他日三保去江南,若是闲来无事,我可以慢慢教你。”

“我这么笨,想来是学不会的,只要能饱耳福就好。”

“(笑)只要你喜欢,想听什么我自然都吹给你。”

“真的?”

“当然。”

“那你来吹这首给我听——”我用鼻子哼出一首我喜欢的现代音乐。

皓云看着我面有难色,歪头说:“自幼向家母习得南腔北调,但终究果然还是有从未听过的节律啊。”又苦笑说,“三保这首,前所未闻呢。”

“但是我就是喜欢这首歌。”我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我教你唱,反正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马上学会怎么吹吧。”

“那……我试试看好了。”皓云为人洒脱,并不扭捏,当下认真听我哼了几遍,一边试着合音,不多时竟然已能将整首曲子完整吹出。

“对、对,就是这样!”我真是太感动了,竟然能在大明朝听到流行音乐!不过……

“对你来说,这曲子不会是魔音穿耳吧。”我犹豫地问,我知道古人的审美与我有很大不同。

“怎么会呢,三保家乡的小调虽然前所未闻,但不知怎的……这曲子异样缠绵,透露着隐隐的哀婉。”抬头看了眼天空已升至中天的明月,皓云洒脱一笑,“会这么想,大抵上还是我心中有病吧。”

我正要说话,忽然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下意识回头,在几丛竹叶的掩映下,月洞门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个人站着。

揉揉眼,那人衣角一闪,已避让开去。

“我也该回去了。”再回头,见皓云起身,适当地欠身行了个礼,笑了笑,收起了横笛。

“嗯嗯……好的。”

我莫名其妙地陷入古怪的心虚。

送皓云出门,再绕回来。隔壁的房间果然已经挑亮了灯火。这样说来……刚才的人,定是景弘无疑。我别别扭扭地站着,想着那家伙好不奇怪,见到皓云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偏这么奇怪地径自躲避呢?但是更奇怪的……却是这个忽然觉得门槛那么难以迈入的我自己。

脚在地上来回辗蹭了几下,终于还是因为受不了诡异的气氛而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景弘正弯腰在水盆里洗手,他洗得缓慢,一点点在擦嵌入手指缝中的污泥。

我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小腿,故意以无所谓的语调扬脸说:“你又亲自下场干活啦,守备大人。”

“偶尔就要这样才可以。”原本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笑着这么说,但这次却头也没抬完全不理我。

“喂……”我小声地叫他,又伸手指在他背后轻轻地捅一捅。

他转过头,不肯看我,连鞋也不脱就径自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你有没有吃饭啊?”我在一旁讷讷地说着。

他扯过被角,把头盖上,完全拒绝谈话的姿态。

屋里还点着火烛,他也不理。我没办法,帮他把火烛吹熄,再把窗格用小棍支好,留下浅浅一条可以换气的空道。

“那个……刚才梅皓云有来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解释着,“他马上就要回苏州去了呢。所以,我们也得找天帮忙摆个送行酒,毕竟人家出了那么多钱……”

“他要走了啊。”

被子下面终于传出闷闷的声音,接着他翻身坐了起来。在只有透过一线窗阁的月光用来照亮的房间里,坐在床上用别扭的眼神直直看着我。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觉得景弘好像个小孩子一样。虽然彼此的年纪从未停止过向前增长,但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在我眼里反而越发幼稚了起来。

“你们两个很好嘛。还在一起吹笛子……”

“喂……你哪只眼睛有看到我在吹笛子啊!明明是梅皓云一个人在吹嘛……”

“骗人……我有听到是你在教他那首曲子。”

“哗——你偷听人家讲话啊!”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凭什么不可以听啊?”

“好好好,你只管听。反正我们又没有讲见不得人的话。哼。”

我拿着烛台,一时也忘了出去,就这样背坐在椅子上,景弘则别扭地坐在床上。两个人像在僵持什么似的,只听得到彼此轻微的呼吸。

“……你都没有给我唱过歌呢。”隔了好久,才听到那个孩子气的家伙,这样低头说。

我回头,看他正用手揪着被子,把被子上的绣线都拨得乱七八糟。

“好啦,那我唱给你听不就好了吗?真是的,你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呀。”我心里郁闷的感觉忽然像找到答案因而一扫而空,对视上那双黑漆漆向我望来的眼眸,不自觉牵动柔软的唇角,把刚才那支哼给皓云听的歌轻轻地唱了一遍。那是一首我喜欢的韩国电视剧插曲,有着温柔的歌词柔软的曲调。

你的眼睛又望着别处

流下了眼泪

因为我讨厌这样的你

所以我也跟着哭了。

想你,好想你。

就算痛到被撕裂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

累了回过头去,

我总会留在那里。

为了你遗留在那里的

你的眼泪

我不在的地方

不能留你自己在那里

当初我留下来是因为

不愿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却成了

我无法爱你的原因。

我好想念你。

想你想得好心痛。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来祝你幸福

……

(引自韩国电视剧《豪杰春香》主题曲)

唱完的时候,一直静静照射房间的月光,忽地,被一片飘过的云遮蔽住了。在转瞬变得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眼睛望着眼睛,静静地彼此对视。

报恩寺的修缮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眼看日益完善之际,新京那边却忽然传来圣旨,召我和景弘回去。

不情愿地进行一翻工作上的交接,我收拾了一些行李,坐着官家的车马,和景弘一并上京复命。

“在南京待得好好的,非要跑到北方去。”或许是在旧京住惯了的缘故,对新安置在北平的朝廷,我有种微小的抵触心理。

“在哪不是都一样?”景弘淡淡地回答,并不理解我的心情。

“我上辈子啊,就是死在那里的。”我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皮,揣起了袖口,“北平那边与我八字不利方位不合,定生祸事。”

“皇上要迁京也总有他的理由……”完全不把我的话当真,景弘只是索思着朱棣迁京的意图。

我撇撇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从小在南京长大,没什么好的记忆,想要逃开这里另辟新天地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这样说来,我们倒是好久没见到燕……皇上了。”

我中途别扭着改了口,又招惹景弘细长深刻的眼睛包含警告意味的瞥视,“燕王如今已经是皇上了。说话小心点!”

“知道啦。”我冷淡敷衍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这样没规没矩,把你叫回去恐怕对你真不是什么好事。”他颇为险恶地威胁我了一句,又说,“等见了祯儿总得稳重点,有些长辈的样子才好。”

我精神起来,“对啊!好久没见咱们大壮了!宝宝又长个了吧!”

“什么宝宝、宝宝的……”景弘不快道,“祯儿如今大了,还这样叫,会被人笑的。”

“唉,自己年岁渐长就察觉不到,只有看到身边物是人非,才能感觉时光流逝呢。”

景弘惊笑,“你是三保?三保也会发此等感慨?”

我斜眼瞪他一字一句说出电视剧常见对白:“王景弘,你完全都不了解我。”

新京的宫殿修筑得甚为精巧,景弘不免发一些评判议论,只是我对新都完全没有兴趣,就说这宫殿,过去我住在北京天天路过故宫博物院,也曾交门票到此一游观赏游玩。

北京这块地对来我说,是标准物是人非。景色越是熟悉,心里就越觉烦乱。换了衣裳进宫,景弘先去拜见朱棣,我却先去拜见郡主。

到了皇后所居的万寿殿,过往熟悉的丫环侍女如今一个不见,宫女们个个眉目俊秀一举一动皆有分寸。我一边欣赏红木座椅的花纹,一边寻思活泼爱动的徐棠在宫里是否住得惯。

不消片刻,徐棠被宫女们搀扶着行来,出我意料的眉目沉肃面色清减,明显一脸病容。

我吃了一惊,忙甩袖行礼,“奴才三保,叩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好啦,许久未见,三保性子也变了不成?”

她坐在上首,抿唇一笑,隐隐还带着那年初相见时顽皮的俏模样。我略略放下心来,看着她遣退了左右,带我一起去看园内的荷花。

“你们回来得是时候,荷花也开啦。”徐棠指着满池澈白浅紫的荷瓣,我忙拨开挡眼蔽路的柳丝,“回头,让厨房做些莲糖藕给你吃。你一向爱吃甜的对吧?”说着回头向我一笑。

我讷讷道:“谢谢娘娘惦记……”

一路行去,只我们二人在前方走着,宫女们都远远地落在后面,我有心想问郡主为何心情郁结,却终究身份有别不好开口。

朝中的事,我虽身在旧京,却也隐隐有所耳闻。

对于朱棣的改变,为人下属尚觉心惊,遑论共枕的夫妻呢,于是我始终惶惶不敢多言。

“殿下们的身体还好吧。”

普通的一句问候,却让徐棠红了眼圈,“炽儿还好。只是阿由……那年咱们去凤阳,路上那么多灾难,这孩子在我腹中就吃了苦,出了世还是个受苦的。身子骨又差,找了大夫看过后虽然好些了。但道济禅师说,这孩子与世无缘,就是说终是留不住的……我常劝你们皇上如今做事需给后人积德,一意孤行终招业报……”说着怕被宫女们看见,忙偷偷擦了擦眼,装作无事地转了话题,“对了,祯儿一向和炽儿一处读书。聪灵得很,你一会去看看他吧。”

我不敢多话,只能答:“谢谢娘娘。”不该听到的,就装作未曾听见。

按大明历史,继位朱棣的皇帝就是此刻徐棠口中的“炽儿”,皇子朱高炽。我默默地想,如此说来……大皇子的命果然是保不住的……只是不知道这位道济禅师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灵验。

大壮一向留在徐棠身边长大,此时给朱高炽在做伴读。辞别了徐棠,我先去看这孩子。果然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眉清目秀,身体强健像只小山猫。见到我,一把扑上来。

我忙不迭躲闪,“不行、不行、如今可扑不得了。”七八岁时这么一扑我还能抱起他来,现在非连我一并摔倒不可。

“怎样,看到你爹了没?”

我估摸时间,景弘与朱棣应该谈完话了,他再怎么性情别扭难以揣测,也总是心疼他这干儿子的。

“刚才来了……”小孩儿抿着嘴,一副倔强样。

“说你了?”我奇道。

“义父说,不要我给皇子做伴读,要把我调去做锦衣卫。”

“岂有此理!”我大怒。王景弘难得做一件事,做一件事就必定惹我不痛快!好好跟着皇子念书将来做个经纶济世之才有什么不好,偏去干历史上最招骂名的锦衣卫!

当下我怒气冲冲去找景弘。京里尚没有二人的住处,所以只可能在驿馆。回去见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只淡淡说:“捡些要紧的带。明天你得搬回宫里。”

我一听这个,也忘了大壮的事,惊道:“让我住到宫里去?”

“……你这些年真是在南京玩野了心了。”景弘又看我一眼,“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最讨厌他这一点,当下冷冰冰回道:“我是什么身份不劳您惦念。”鼓了鼓腮,终究忍不住问,“那你呢?你不回去?”

“我去东厂。”

“嗯?”

“皇上让我去东厂。”

景弘以为我没有听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不准去!”我下意识板起脸。

东厂根本就等于是大明特设的特务专科机构。虽然我知道朱棣一向特别信赖景弘,招他回来坐这个位置也在情理当中,但我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把那种血腥地方与景弘联系在一起。

“你根本就不合适干这个!”我斩钉截铁地说。

景弘停下收拾衣服的手,看着我,忽然静静地打开一个笑容。伸过手,就像要安抚我似的,摸了摸我的头。

“好啦。”变得轻柔了一点的语调安慰而又敷衍地说,“你也累了,快去睡吧。”

我有很多话想要说的。比如徐棠为什么那般落落寡欢、比如有关大壮未来前程及教育问题、比如神秘莫测的道济禅师,比如朱棣都和他交代了些什么……但是我太饿,又太困,又真的很想快些洗去一路车马劳顿的风尘。

反正我与景弘总是在一起的,今天不谈可以明天谈,于是我心安理得地选择了那些本来不那么重要的事,安排在了前面。

自翌日开始,想要见到景弘,却突然变成了那样艰难的一桩事。

我搬回宫里,做了管事。每天里不过是这宫的娘娘又在闹脾气、那一宫生的小公主受了凉该请哪个大夫怎么医治……这样那样的事,日日不胜其扰。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又觉得特别寂寥凄清。

有时站在河边揪一枝柳叶,拨动荷池。遥望银盘一般的明月,觉得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尹始,受制于这个残缺的身体,难堪的身份,本来就应该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机缘巧合,我入的是燕王府,一路跟着朱棣逃难起兵又得到宠信被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现在一旦回归正轨,反而觉得异常到了难安于室。

这样想来,我倒是理解了景弘对大壮的安排。与其跟在皇子身畔当个自由受限的伴读,不如去做锦衣卫,大家不必牵扯太多,好歹有份相对潇洒。

这日在书房门口,撞到朱棣。虽然忙着低头,还是被他看到了。

“你这家伙,也不懂得上朕这里来请安。”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我总觉得隐隐变得更有威严。抬头看看,朱棣皇袍披身言笑晏晏。我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您瘦了!”

“哈!正是!这帮奴才日日不肯与朕说实话。只懂说朕红光满面吉人天相!”说着蹙眉,对旁边的人一阵冷哼率先跨进御书房,我心下惴惴,也只好替那小太监端了茶盏,跟着进去。

御书房的书架精雕细镂,空当处放着白玉瓷瓶。但最令我心惊肉跳的却是摆在朱棣紫金案上的青玉大船模型。

我用豆鸡眼斜视着那具船模。朱棣没有发现,只是绕来绕去地行走,嘴里说着:“报恩寺的事做得不错,都听景弘说了。只派景弘去管理东厂,你心里不要有什么不满啊。”

我心想,你十年前就说过我二人修文修武,如今只要别派我下西洋,在宫里憋屈一时,我也认了。

“……主要是宫内太过冷清,朕想找人说说话也难。你从小跟着朕,最是懂得朕的脾气口味。不如就还是先跟着朕吧。”

我勉为其难点头称是,嘴里支吾着终于开口:“能不能给三保一天假期……”

“你说什么?”朱棣目光一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下跪,“奴才口误!是给郑和一天假……”

眼看着朱棣眉梢眼角神色稍霁,我后背吓出一身冷汗。怪就怪在南京这些年来,景弘一向叫我三保,叫得我自己都忘了我早就改叫郑和了。

“好,你从小贪玩,又是想跑出去玩了吧。”朱棣哈哈大笑。

我辩道:“是许久未见景弘了,想去看看。”

我从小与他在一起,分开一阵子,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朱棣神色间的变化。

当下退了出去,想起明天我这大总管又遭遇明升暗降变作小跟班,心里不免郁卒,忙趁着空闲跑去景弘的办公地点。

东厂的人说景弘不在,我空等了一场,到了晚上,也没有遇到。就这样回去,心里总是不甘,索性跑去景弘在宫外安置的住家地点青巾巷五十一号。

只是此番,我却没有钥匙。坐在门前等人的心情很是难受,别扭地瞪视那个系在门上的锁头,只管在心里咒骂你又没什么银子凭白系个锁不知防的是贼还是我。

到了月明星稀夜色深浓,那边才隐隐走来一个人影,我揉着眼睛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等得已睡了一觉儿。

嘴里嘟囔着只管朝人影嚷嚷:“王景弘!你自己安宅置业,倒是记得给我一把钥匙啊!”

人影无声无息地走近,全然没有回答。我瞪大眼睛看去,长长的黑发衬着苍白的脸,不是景弘还能是谁?

正要指责他为什么不搭理我,却先隐隐闻到一阵淡薄的腥气。

景弘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紧紧裹着袍子,我强行扯开,果然看到腰上带着半尺来长的伤口。当下吓得只会啊啊啊地叫,景弘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拽进门去。

“你受伤了!”我吓得六魂无主。

“皮肉伤,不碍事。”他淡淡回答。一边脱了外袍,自己拿药咬着布就要往伤口上倒。

“你算了吧!”我一把抢过小瓷瓶,“就你这笨手笨脚,还是我来吧。”忙擦擦眼睛,打了盆清水,把布先洗好,再按住伤口细细观察。

伤口果然不算太深,但是划得这般长,出血又多。我皱眉道:“还是缝一缝吧。”

景弘大惊:“你干什么?这是皮肉,不是衣服,哪有用缝的一说!”

“你少管!我说成,就是成!”当下用烛火把针消毒,硬是按住景弘,叫他忍着,自己手也发颤,但还是帮他把伤处缝合起来。反正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点原理我还懂。又消毒换纱布,折腾完了一看连天也快亮了。

“你私自在宫外过夜,不要被人知道。”景弘催我,“快点回去!”

我心里委屈,“我特意出来看你,结果话也没说上,你就要赶我走啊。”

“好啊。”他摊手问,“要说什么?”

那目光如箭,灼灼瞪视着我,一副生死无畏状,我愣了一下,张嘴又闭口,确实也想不起能与景弘说些什么。

我就只是想看看你。

我就只是挂念着你。

——这样的话,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只能低下头,又抓抓头,霍然想到一般地问:“对了!你是怎么受伤的?京内的治安竟差到此般?”

“出去办差弄的,不碍事。”景弘瞄我一眼,又叮嘱,“别说出去。”

“哦……”我隐隐有种不安,但目光对上景弘,心里闪过一阵异样,许多话被凭空堵住变得不能再开口。

“回去吧……”景弘温柔道,“想要什么,递个条子出来,我帮你买。”

“哦……”

“自己小心点,伴君如伴虎。我俩也不例外。”

“哦……”

“没事别和权贵们来往过密,你太单纯,总是轻易就忘了我们和他们身份有别。”

“哦……”虽然想说,我才不单纯呢,但是揉揉鼻子,争论这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

我啊,总是骂景弘笨蛋,嫌他孩子气。

他呢,却总是觉得我会被人家骗。

彼此都拿对方当小孩看待,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怪异心情。以前在现代时,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说当你怜爱一个人时就总觉得对方小,什么也不懂什么都需要帮衬。

或许是这样吧。怜爱?

我抬头看了看景弘,虽然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旦对视上那双黑到无波的眼眸,所有的话又全到嘴边咽了回去。

我又变成了一个有些单纯的侍从。

像初入燕王府的几年,只是每天跟着朱棣,并不需要做些什么事。只是跟的人身份变了,连带着我,也尊贵了起来。

偶尔在御花园撞到进宫面圣的大臣,也都是一副不敢得罪我的样子。皇帝喜爱的小猫小狗都高人一等,何况我这个长着嘴能说得上话的人呢。

朝中大臣经朱棣全部换血,已再无前代元老。

不仅如此,就连前代王孙的家仆佣人,也一律都被通缉斩杀。皇位得来的名不正,坐龙椅的人心中有愧。杀再多人就可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吗?我冷眼看着朱棣,虽然不言不语,但内心颇为恻然。

朱棣不喜与人共寝,也不见他怎么宠幸妃嫔。晚上常发噩梦,大叫着醒来,我忙过去握他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背靠着床头瞪着大眼呆呆说:“来杀我了,他来杀我了!”

我安慰他说:“您做梦了。那都是假的。”

“我看见了,我看见皇兄了!披头散发,脸上全是血。身后还跟着那帮可恶固执的老头!”

“……”

“郑和!你说,他是真的死了吧!”

这一次口中的“他”,却是指他自己的皇侄,也就是上代皇帝朱允文,史称建文帝。朱棣兵破南京时,****而亡。

“死啦,他把自己烧死啦。”

“可是没有尸体!没有尸体!他一定没死!皇兄一定会指使他这个儿子来找我报仇!”

“您白天太累了。”我柔声安慰他说,帮他把被子盖上细细掖好,“明天请吴王进来陪您喝茶吧。”

“五弟?”朱棣茫然道,“朕把他派往洛阳了。”

“……那么,和皇后下下棋吧。”

“棠儿?不……朕斩了方学士后,她便恼了朕。”

我默然无语。方孝孺是建文帝的忠臣,拒绝帮朱棣起草诏书,被朱棣以残忍手法凌迟处死,手段暴虐委实令人寒心。

“您睡吧……明天还要早朝。”

“三保,你讲故事吧。”

我笑了,上次我自己叫了自己三保,他却恼了,这次他自己半夜睡迷糊了,却又管我叫三保。

“好……”当然只好顺着他说,“讲什么好呢。”

正寻思着,他却说:“那年出凤阳时,在乱军里迷了路。你去救我,讲的那个还没有讲完啊。”

“原来是那个啊。”我呆了一呆,我自己都快忘了,他竟然记得。想了想,这故事我对景弘讲过,对郡主也讲过,却都没讲完过。那次朱棣受伤失血,怕他失去意识,急得无法可想才会讲故事给他听,这次却变成了要哄他睡觉而讲给他听。

我一面觉得好笑,一边沿床头坐下,整了整头顶的冠帽,拍了拍他的被角,“天上有三颗并成一列的星,叫做猎户星座。这里面呢,有一个传说。过去有一个皇帝,生了个美丽的公主。有位猎手来向公主求亲,皇帝刻意难为猎手,让他先要去完成许多条件。但是猎手全都一一完成。皇帝没有办法,索性让人去暗害这个猎手……”

身畔响起细微鼾声,我定睛一瞧,朱棣竟已睡着了。

莲花在池中开得正艳,莲叶稠叠白紫交加。

倚在御花园的八角亭内,朱棣远远眺望着莲花,带着分心不在焉的神情。丞相正站在身后,低声念叨着北方的灾情。

我捧着碗清火润肺的糖水,迈上台阶,先小心咳了咳,提醒朱棣:“万岁,天气日渐干燥,喝些糖水可以沁心养神。”

朱棣收回目光,嗯嗯称是,把碗接过去,用手一摆,打断了丞相永无休止的唠叨。

丞相不知为何,怨恨地瞪我一眼,又言:“还有一桩要紧的事……”

朱棣蹙眉,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明天上朝再说不迟!”

丞相双耳高悬置若罔闻,又说:“大理寺卿日前被刺,此事不加详察,恐朝内顿生非议。”

朱棣眼角一挑,“顿生什么非议!还不是你们……”硬生生把话又吞了下去,只挥了挥手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同情地注视丞相的背影,那老头却忽然又回头瞪我一眼,还用力甩了一下袍袖,扮足不屑清高。

这边朱棣喝完了糖水,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说:“每每假借他人名义说话。一旦不同意朕的看法,就总说会有什么非议,其实还不是他们这帮人在非议!”

我点头称是,远远忽看到台阶那边又走来一人,正在奇怪,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大臣,却猛地发觉原来竟是景弘。

我吓了一跳,他受伤未久,眼下还惨白着这一张面皮,不好好在家歇着,又跑宫里来干什么?

景弘隶属东厂,有事可不经通报,直接向皇帝报告。

朱棣见他,自然与见丞相不同,一向和颜悦色。此番不知为何,看到景弘,手中的小碗一颤,亏我接得及时,险些摔落下去。

“景弘,怎样?查出结果了没有?”亭中再无旁人,朱棣毫不避讳,张口就问。

我好奇地瞪视景弘,后者假装看不到我,只对着朱棣报告说:“隐约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在起火之前,有人看到一个和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朱棣失声叫道,一屁股坐了下去,又挥了挥手,“你们都先走,让朕一个人静静……”

我莫名其妙,只好被景弘扯着衣角,暂时避开。

到了花园一隅,我忙着追问:“皇上究竟让你在查什么?”

景弘说:“此事关系重大,知道没什么好处。”

我一脚踩住他的布靴,竖起眼睛,发狠道:“你不说我就去问郡主!”

景弘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不成,这事如今是万岁的心病。纵然是你,随便乱说,他也饶不得。”

“哼,原来你还懂得关心我。”我沾沾自喜。

景弘蹙眉,“胡言乱语。”停了停,又把我扯过去,“你这人从小就这样,不让你知道肯定自己要去胡搅蛮缠。我告诉你吧。兵破南京时,不是都说建文帝****死了吗?”

“嗯,哪!”

“皇上心里觉得这事另有蹊跷,所以让我和胡大人暗中查访。”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有关建文帝的生死确实是历史疑案,只怪当初从火堆里扒出的烧烤人肉,委实焦黑到男女莫辨。是不是朱允文别说朱棣认不出来,换成他亲娘来认也认不出来。

“他是生是死又如何。反正如今天下也是皇上的了。”我皱眉,不能理解这种领导人的心理。

当下摇摇头,又问:“你的伤好了吗?”

景弘笑笑,只说:“不碍事。”

“你在东厂做事,外面一定仇家甚广。”我提醒说,“以后走夜路,自己要当心,一眼照应不到,你就定要出事。”

“嗯,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说时间差不多了,朱棣也快冷静完了,他得再去报告详情。

我估计他们密谈完毕,朱棣得去御书房,因此先走一步,提前去打扫布置。

走到那边,却看到丞相和大理三司都在这里候着。

何算他们转了战场,又跑这来堵朱棣了。

我摇摇头,我就不懂了,“每天什么事不能在朝上说啊,一个个的,非得等着私下来单独和皇上面谈……”

“你说什么?”

大理寺卿的耳朵真是好使,我如此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到,还在那边捶胸顿脚,说什么近侍弄权国之将亡!

听得我大皱其眉,还是丞相较为上道,一边瞪我一边却拉着大理寺卿往一边闪躲,还说着:“别让督察院的人又寻了话柄,在宫里需慎言、慎言!”

大理寺与刑部、督察院一向为司法三司。有如我们的法院、中级法院,以及高院!彼此管的是一档事,自然有些日常龃龉。

我懒得管这些闲事,正要迈步,却听到他们在身后小声谈论——

“前大理寺卿的遇刺,一定与督察院那帮人有关……”

“嘘,这事别再和皇上提了,我怎么听说是东厂……”

我脚步微顿,但还是迈了过去,关门,拿了拂尘,掸掸书房里早晚擦三遍,压根不会存在的灰尘。

东厂直属朱棣管辖,而现在被派往那边管事的,是他最信赖的景弘……

我慢条斯理地拧拧抹布。

前大理寺卿日前遇害,而这位大人更早前是负责审察前朝臣子旧案的……

我摊开抹布铺上光滑的桌面。

景弘日前受伤那天,与这位大人遇刺的时辰异常吻合……

手指碰倒了羊脂玉瓶,“哐当”一声,砸上了脚面,觉不出痛,只觉得清醒。诸多线索在眼前融会贯通一线即触全盘皆明。

大理寺的那位,因为查案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内情,东厂打听到线索再杀人灭口……

我低下头,有点意兴阑珊。

朱棣要怎么挖地三尺找前朝皇帝……与我无干。只是,心情莫名低落,我想着那个和东厂联系在一处的景弘。

我总是担心着他,见他受伤,别无他想,直觉就认定,是别人要来伤害他。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是我的景弘,要去伤害别的什么人。

心里像有个小动物在不断折腾。

让人肠中如置冰炭,起坐不能平。

我想起前太子意外身死之前……景弘曾经受命离开凤阳。那次时间也很巧合,他回来了,太子也死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落去。

我有点不敢相信景弘一直都在替朱棣杀人。我也不敢相信,以前找人教景弘习武时,朱棣就抱有这样的意图目的。

他要有一个最最信赖的人,做他出鞘的匕首,而又绝对不会转而把刀锋对准他。这样的人虽然何其难得,但我还是不愿相信,他会让自幼在他身侧长大的景弘去做这样一个暗杀者。

“发什么呆呢?”

门被骤然推开,绣满金龙图腾的鞋子无声地迈步落地,我呆呆望去,手指被朱棣握了过去,“你怎么流血了?”

“奴、奴才笨拙……摔了万岁的花瓶。”

“(笑)不碍事。一个瓶子罢了,有什么要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奴、奴才一向如此胆小……”

“(笑)连个烟花也不敢放。”

“对、对呢。”

“但是,却敢去乱军里背朕出来啊。”

这样感慨般地说了一句,他忽然低头抬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含入口中,然后抬眸目光相撞,“还疼吗?”

“呵呵。”到这地步,我也只能干笑了,嘴上说,“不碍事、不碍事。”

朱棣又笑,“不碍事就好。”

我飞快地抽回我的手指头,心慌意乱地躲避着朱棣的目光,总觉得有哪里变得很怪异,心想你笑什么笑啊。抬头一瞄,门外一只眼睛正也慌乱地撤离。或许是丞相,或许是新大理寺卿?我辨识不明,只觉朱棣异常、景弘异常,一切都很异常。

从那天开始,我有意无意避着朱棣,也不再出宫去看景弘。偶尔在宫里避无可避走了对脸,只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低头闪过。但是还能感觉景弘在身后看我,如芒刺背的感觉令人如此不快。

朱棣不知为了什么事,经常召景弘进宫来商谈。

两个人围着御书房那个大船,一讲能讲上半日。再加上胡巡察从外面回宫后,三人更是聚头商议能至通宵达旦。

这日上朝,终于谜底揭晓。

朱棣装腔作势,只说要显示天朝威严,派出大使,耀兵异域,以示我国富强!当下命王景弘担任此职,统领军队通使西洋!

——以上,不过讲得好听的对外之辞。

实际上,昨晚御书房我听得清楚,他分明是怀疑建文帝已逃亡海外,让胡巡察在国内遍寻不说,如今还要派景弘到国外去踪其迹!

朱棣这人从小多疑,但能执拗到这种地步,简直可属变态!我正站在朱棣身后老实本分地想着。

忽然!

站在左侧那个丞相,转动着眼珠子站出来了。

说久闻王景弘身手不凡,是一把好手。但与外国人交易,这等细巧之事,非一介武夫所能为。最好命人从旁辅助。

朱棣就问那柳大人觉得派谁辅助比较好呢。

我的心一直跳一直跳,跳到这时辰终于不想再有违天命了!与其让丞相派个细作日日夜夜监视景弘,不如……

我的腿一哆嗦就径直在朱棣的龙椅后跪了下来,脑袋碰当磕上地面。

“如万岁不弃,郑和愿往!”

没错。我、受、够、了!

郑和下西洋好处1、0版——

(1):离开越来越闷的紫禁城!

(2):离开越发复杂的朝廷局势!

(3):离开越发不正常的大明皇帝!

(4):顺便完成一下我的历史课题!

……

大壮说:“义父,三保为什么成日里捧张白纸往上写一二三四五,此外还边走边念?”

景弘说:“他奉皇命与我一同为下西洋之事,进行先期筹备,提前陷入过分紧张。”

我权当听不见,只管照样一二三四地念,这叫心理疗法、心理安慰!说出来这群古代人也不懂。

当你必须去做一件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时,你就得挑出干这件事的好处,然后大声朗诵反复进行自我催眠,到最后的结果就是……

我轻盈地奔向窗口,像一只小鹿一样推开窗扇,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我爱大海、我爱坐船、我爱出国、我爱当大使!让爱成为心的橄榄枝,传播到遥远的海的彼岸吧!”

大壮:“……三保他……”

景弘冷冷瞥视,结论道:“——受刺激了。”

有泪往心里流的俺:“一帮没良心的,不知道我晕船吗?”

景弘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白纸,“离能正式下海还早得很,眼下连船还没有建出来呢。你和祯儿可以慢慢去学游水,不急。”

“嗯、嗯?”造船?

景弘行至窗边,看不出表情地回头看我,口气淡然:“嗯,明日出发,先去苏州造船。”

我眼前一亮,“苏州?皓云?”

景弘脸色难看道:“这是什么联想方式?”

我不去理他,只顾挥笔蘸墨,立时增添书写郑和下西洋好处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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