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下午四点,媛媛从白庙子火车站有气无力地背着包裹,反穿大皮袄,戴着狗皮帽子,脚下穿着大毡窝,一步一晃地走出了站台。她的打扮谁都认为是从黑龙江逃跑回来的劳工。下车的旅客不多,车站外边有一辆大车正准备接下车的旅客,媛嫒凑过去问车老板大哥,哪屯的?”车老板说北山屯的。接一个学生回家。”媛媛说我是大杨树屯的,能不能带我一段路?”车老板说行!到哪家去?”媛媛说广我就是大杨树屯李坤的大女儿。”车老板惊讶地说我与李坤都是要好的朋友,你怎么这么个打扮?我还#为是男的呢,快快上车。”这时那个男学生也上了车,车老板把媛媛的包裹放到车上,说了声坐好!我把你先送回家去,十二里路到家也就天黑了。你真是李坤的大姑娘?不会是冒充吧?前两年我见过,可是个漂亮的女孩。”媛媛听到后不由得又滴下泪来。
掌灯的时候,大车停在了李坤家的大门口,车老板帮助媛媛背着包裹,媛媛郁郁寡欢地进了自家的院子。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看见嫒媛和一个陌生人进来吓了一跳。媛媛妈赶忙溜下炕沿,惊慌地说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成这么个样子。”媛媛一头扑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珠珠、小蚕也跑了过来扶着姐姐的身子也哭个不停。妈妈一边哭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上炕,快上炕!志成呢?”一句话,媛媛停止了哭声,一口痰噎住了喉咙,面色青紫,眼球上翻,口角流涎,身子瘫了下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媛媛抬上炕去,妈妈猛捶了几下背部,媛媛吐出一口粘痰,才慢慢地缓过气来。把站在屋子里的车老板吓得腿都软了,手里还提着媛媛的包裹,嘴里小声嘀咕:“哎哟!还有个抽风的毛病,这要是在车上抽死了,我还得吃官司。这种傻事以后还得少干。”李坤接过包裹,客气地留车老板吃了饭再走,车老板说得啦!瞧你这一家子都乱了套了,哭的哭、喊的喊、抽风的抽风,我还是走吧。”说着走了。
好一阵过去,媛媛的心情平静了些,头枕在妈妈的大腿上,珠珠和小蚕帮助姐姐把大羊皮袄,狗疼帽子、大毡窝脱了下来,小泥鳅跟着大家哭着,哽咽着爬上炕来,坐在姐姐的一边,解开的小棉袄的纽扣,把棉袄和内衣敞开,把姐姐的一双冰冷的脚放在他那一起一伏的小肚子上。媛媛伸手摸了摸小弟弟的头,眼睛里又滚出泪来。媛媛爸心疼地端来一碗稀饭,递给媛媛说先吃上几口,暖和暖和!什么事都不要着急,慢慢来,回来就好了。”媛媛慢慢地把这一次前后情况说了一遍,当说到“三婶病死啦,三叔带上儿子小海山投奔牡丹江去了,我给牌娘上了坟”时,李坤也低声呜咽起来,说我那弟媳妇没啦!那可是个绝顶的好人哪,好人没长寿。”媛媛说北大荒的雪可真大,下了三天大雪,那雪就有房子髙,出门就像挖战埯一样,马架子里边可是挺暖和,两面大炕,住着三四家子,可热闹了。”小泥揪说:“等我长大了,就到北大荒去,几大家子睡到一起,我愿钻谁的被窝就钻谁的被窝,多好!”妈妈说:“媛媛,先坐起来吃些饭吧,你把妈的腿都压麻了。”媛媛坐了起来说那就大家一起吃吧,我回来你们饭也没有吃好。”李坤把饭菜又加了一遍火,端了上来。一家人又围坐在炕桌前,吃起饭来。饭后,李坤刚把烟袋插进嘴里,刘春浩就像毛贼一样从后皖跳了进来,悄悄从后门钻进屋里,小声地说这么晚了才吃饭?”李坤说春浩,炕头上坐吧,这不,媛媛才回来,让媛媛把情况给你说说。”刘春浩一听惊得出了一头冷汗媛媛回来啦?”媛媛说我回来了,大叔,您抽烟。”刘春浩愁眉不展地问;“志成呢?”媛媛提心吊胆地说:“火车从沈阳站出来,将近半天时间天就黑了下来。半夜左右也不知是什么站,火车就慢慢停了下来,车厢里来了几\鬼子和伪军,一个翻译说,这是暂时停车,前边铁路上有几块从山上滚下的石头把路挡住了,请年轻人帮忙,下车去搬一搬石头,马上开车,一会儿就回来。几个鬼子就把志成和几个年轻人赶下车去,这些人好一会儿也没有回来,我就打开车窗子四处张望,外边是一片漆黑,我听到志成在喊‘媛媛,我被抓劳工啦!媛媛,我被抓劳工啦!’我想冲下去,被乘警拦住,这时火车巳经开动,车厢里一片哭声……”说到这里,媛媛号啕大哭起来,刘春浩、李坤、媛媛妈和孩子们一齐都哭了。
过了一会儿,刘春浩气愤地说:“他妈的!这几天甜丰耐一这个老鬼子,他妈的派人盯梢我,说我把儿子藏起来了,要拿我是问,还惊动了山本龟儿子,扬言要关起我来!”媛媛抹着眼泪说:“你就可以告诉他,刘志成是被他们抓了劳工啦,怕他怎的。不过听说这次劳工是六个月,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六月后也就放回来啦,请大叔不要上火。”李坤听了一阵说:“妈的,老子也不傻,你说抓了劳工总得有点依据,提供点线索,光说行吗?”媛媛说有啊,都在这烟盒上记着呢,大叔,您凑近灯跟前瞧一瞧。”刘春浩和李坤头顶头地靠在煤油灯下看那巴掌大的烟纸,刘春浩嘴唇颤抖着小声地念道劳工特127次,劳工闷罐开往乌牛耳,3587工兵部队,劳工一千多人。总大队长的名字叫米山岛四大佐。”李坤说行!你甜丰耐一有本事去找米山岛四去,把刘志成要回来!”
媛援从北大荒回来,由于劳累、惊吓、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日渐消瘦,每天迷迷糊糊地睡在炕上。锦毛耗子和小泥鳅就守在媛媛姐的身边,一天小泥鳅说:“我也听出点名堂,我姐这个病是甜大玛玛气出来的,我做弟弟的理应报仇,咱们俩那一次将甜大玛玛勒死就好了,斩草除根免留后患。”锦毛耗子说消灭甜大玛玛好比踩死一只小蚂蚁,我这食指一动她那小脑袋就开了瓢了,也不用叫了,也不用喊了,伸腿瞪眼玩完了。”小泥鳅眼睛一转说广你那枪没用,枪是干什么的?是杀人哪,你拿枪杀过人吗!还不如一根捅火的棍子。”锦毛耗子说真是的,我这破枪还真没杀过人,我得先练习练习,第一个开刀的就是甜大玛玛,那家伙胖,还得多开几枪才能打死。”小泥鳅说:“让我也打几枪,练习练习好吗?”锦毛耗子说不行!你这小破孩要是枪打在脑袋上可就完了,小孩子不能玩枪,太危险。”小泥嫩神秘地说哪一天对甜大玛玛下手,应该把你叔拉上。他的枪打得特准,要从左眼睛打进去子弹从右眼睛出那才是好枪法。”锦毛耗子咯咯地笑着说你是狗屁不懂,子弹还有拐弯的?子弹走的是弧线。”小泥伸手捣了一把锦毛耗子笑笑说:“唬谁哪,弧线不就是弯线,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糊涂蛋。”锦毛耗子一本正经地问没听说刘志成啥时候能回来?”小泥鳅小声地说回来个屁呀,说不定早就死了,也许让野狼正在吃着呢!”媛媛没心思听他两个胡说八道,气愤地骂道滚!滚!离我远点!”
快过年了,李坤让尚润赶车去一趟北石屯,把老太太和两个小侄女接回来过年。尚润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谨慎之辈,这一天起了大早,套上一匹枣红大马上路了,十八里的路程不到中午就到了。尚润把大车赶进李怀的院子,进了屋,见着了老太太。老太太递烟倒茶,忙活了一阵,尚润说四奶奶,我今天是来接你过年的,二姑父说啦,一定要去,您带着两个孙女怎么过年。开春暖和了再把您送回来。”老太太思虑了半日说还是不去为好,这年头什么年呀节的,我都快八十岁的人啦,土埋到头顶喽,活一天算一天。车也来了,看看那两个兔崽子去不去,我做饭去。”这时海云、海华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地从外边走了进来,瞧见一辆大皮车在院子里,海云说咱家准来客人啦!是谁呢?”海华说说不准是二大伯请咱过年去!”说着两人进了屋,看见尚润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抽烟,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海云说四哥好!是不是接我们过年去?”海华笑笑说广五哥好!”海云说:“是四哥丨”海华说:“是尚家五哥!”还没等尚润回话,这两个小姑娘就争个不休,弄得尚润哭笑不得。尚润看着这两个中等身材,鸭蛋脸,眉清目秀,眼波如秋水,容貌俊美,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笑着说:“记错了吧!我是五哥,我可把你们俩记着呢,你叫海云,她叫海华,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对吧!”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喊噢!喚!噢!吹去吧,全错了,颠倒啦。”尚润弄了个大红脸说你们俩长得一个模样,说实话,又长得那么快,我这老眼昏花,真是看不清楚。”海云学着尚润撅着小嘴说:“刚才我也是老眼昏花,把五哥当成四哥啦。”海华说经常有人把我们俩当成双胞胎,所以我们两个把衣服都做成两样,让人们好辨认。”尚润仔细一瞧可不是,海云穿的是青缎子碎花小棉袄,海华穿的是紫红色锻面黄花小棉袄,两人都是深蓝色的棉裤。足蹬绣花棉鞋。两人往尚润面前一站说五哥!我们俩谁漂亮?”把个尚润羞得脸又红了,气也短了,舌也干了,光剩喘气了。海云笑着说说嘛!我给你装袋烟,你得说我好!”尚润说都好!你们李家的姑娘一个一个长得都像水仙花似的,你们两个与嫒媛、珠珠、小蚕长得不相上下,可能与你们的上辈有关,又从小生活在海边。”海华双眉闪动着说:“你这老好人,不说实话。我姐长得好丑,她长得像山西五台山上的糊猴。”说得大家都笑了。老奶奶从厨房过来说你们两个一天就是闹,快把桌子放到炕上,你五哥还没有吃中午饭呢。”海云把桌子放好,海华帮奶奶把饭菜端上来,海云把碗筷摆好,老奶奶说:“尚润坐过来吧!没有什么好吃的,家常便饭。”尚润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吃饱肚子已经不错了,你们这一大家子只剩下你们三口人啦。”老奶奶说:“可不是。四个儿子全跑了,李坤是最近的一个,还离我十八里路。我要是不看着这两个孙女可怜,我老太太也就找她爷去了,老儿子走了一年多啦,也没来个信。”说到此处,尚润心头阵阵酸楚,李怀的遭遇他是知道的,不由得从眼窝里滚出几滴泪水来。他赶紧用手搓了一把眼睛说害了眼病,老是迎风流泪。”老奶奶说五哥接你们去二大伯家过年,你们俩去不去?要去就吃饭,早点走,我就不去了,七老八十的走哪也是累赘。什么年节的,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海云、海华一齐挤到桌子边来,海云说:“小妹快吃,吃完了好跟四哥赶路。”海华嘴里嚼着饭嚷嚷着说真是糊涂啦,还是四哥。”
饭后,老奶奶把一条新被子抱到车上,嘱咐再三:“到了二大伯家,不要胡闹,也不要打架,人家孩子多,你们俩也不小啦,要多关心小弟弟……”海云不耐烦地说:“行啦!行
啦!再别唠叨了,烦人不烦人,好像走了就不回来啦!”老奶奶说嫌弃了不是。尚润,一路小心点,慢慢走,冰天雪地的,车阐好着呢?”尚润说:“老奶奶放心吧,我会把你的宝贝孙女拉回大杨树屯的,一根毫毛也少不了的。”
大车离开了北石屯,车轱辘轻快地滚动着,路上的积雪被压得咯吱咯吱响。下午的天气也很暧和,尚润的枣红马跑得也很欢快,大地到处是大雪覆盖。海云、海华各穿了一套粉红色的短大衣,海云头上戴了一顶自己织的杏黄色的防寒帽;海华头上是一顶乳白色的针织帽,用大被盖上腿。尚润坐在车辕上大声地吆喝着大枣红马,回过头来问:“小妹妹,冷不冷?冷咱就找个人家烤烤火再走。”海云说五哥,一点儿不冷,今天的天气真好。”尚润用鞭子指了指前边的屯子说那就是周家桂子,路巳经走了一半了,过了前边的两座小山,就可以看见大杨树屯了。前边有一段官道,比较好走,过了官道路就有些难走,沟坎就比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