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天晚上在火车上,几个伪军与鬼子将车门堵住,说是火车被几块大石头挡住了去路,让年轻人下去搬一搬石头。刘志成等二十多个小伙子被赶下火车后,没有去搬什么石头。鬼子和伪军把这些人押过一个铁路交叉路口,命令他们上了另一列拉劳工的专用火车。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经有好多人被赶进了闷罐车,闷罐车里吵吵嚷嚷,发出愤怒的叫骂声。刘志成等人被推推搡搡弄进了最后一节车厢。他心里突然想到这是被抓了劳工,拼命从车门冲了下去,对着那一列还未开走的火车喊媛媛!我被抓了劳工啦!媛媛!我被抓了劳工啦!”这两声被媛媛听到了,也是刘志成留给媛媛的最后声音。车下的几个伪军和鬼子一齐下手,像抓猪一样的把刘志成按在地下,鬼子们号叫着“一二、三!”把刘志成扔回了车厢。车厢里三个鬼子、七八个伪军在对每个人登记,刘志成是最后一个被扔上车来,所以他排在最后。登记完,鬼子扔给他一件蓝色号衣,上边写着碗口大几个字“劳工——1027”,几个鬼子和伪军跳下车去,把车门锁好,过了一会儿,火车一声长鸣,带着这一千多悲惨凄凉的人们奔向漆黑的夜空。
刘志成被这突然出现的晴天霹雳弄得浑浑噩甅,昏头昏脑,他靠在车厢的一角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车厢里二十几个人全是从客车上抓来的劳工,车一开动,车厢里的哭声、骂声震天动地。过了一会儿,刘志成抬眼瞧了瞧这个车厢,车上仅有一个小灯泡摇摇晃晃地挂在中间,人们的衣服都穿得比较单薄,有些人已经冻得发抖,志成也感到这节车厢特别冷,他发现了这节车厢不是闷罐车,而是一节改装的敞蓬货车,车顶是用密密麻麻的钢筋焊成的,罩了一层帆布,半截车厢装着枕木,到处漏风。刘志成鬼使神差地把腰间的小包解下,把小包里边的二十几块银元装进究里,把发给他的号衣和媛媛给他做的红色小肚兜,甜大玛到送给他的小鸳鸯放在了一起,把小包垫在屁股底下。过了一会儿,大家停止了吵闹,像一群被赶去屠宰的羊群,挤在一起取暖,火车轰隆隆地向北方驶去。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人们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几乎都冻僵了,互相瞧了瞧,都成了紫色的茄子,手脚麻木,站不起来。刘志成试着一手触地慢慢想站起来,一个小伙子还紧紧地靠着他的背部,他稍一用力,那个小伙子一头栽在地上,刘志成和几个人一齐赶紧去扶,那个小伙子已经成了一具僵尸,冻得邦硬,早就死了。大家吓得面如死灰,把那个冻死的小伙子放在车门口。
火车在一个不大的车站慢慢地停了下来,这一车厢的人们—起喊了起来.“死人啦!死人啦!”有人用脚踢着车门,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两个荷枪实弹的鬼子,把车门打开,示意下来两个劳工把死人抬到站台上去,没人吭声。鬼子呜啦呜啦地叫了几声。刘志成用日本话说我去!我去!”鬼子再往下叫人,再也没有人敢下来。刘志成用日语对鬼子说我一个人背了去!”两个鬼子同声说还是这个小伙子能干!大大的好!”刘志成把那个尸体背上,一步一步地向站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留心车站的情况,看一看有没有逃跑的机会。这个车站位于两座大山之间,髙山峻岭,松柏苍翠,遮天盖地,地面是厚厚的积雪,车站后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壕沟,通过壤沟就可以钻进原始森林。车站的东侧有一个非常简陋的小茅房。小站的工人给机车上水,伪军和鬼子正在忙碌着给各车厢送水。站台上已经放好了两具尸体,每个尸体上盖上了一块白布,写有编号。第一节客车的车厢外边有几个军官在刷牙,刘志成把那具尸体放在那两具尸体旁边,帮着鬼子把早已准备好的白布罩在死者的身上,他又仔细地把小站四周看了又看,想出了一条逃跑的路线。等到火车要开的前一分钟,那是最好的逃跑机会,鬼子绝不会因为一个劳工的逃跑而把火车停下来抓。他向两个鬼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流利的日语说对不起,我*到那厕所里拉泡屎可以吗?”一个鬼子觉得这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辑逗的,很懂礼貌,一笑也放松了警裼,用枪口指了指茅房说你的!快快的!快快的!不要逃跑。”刘志成又对鬼子鞠了几个躬说谢谢关照!谢谢关照!逃跑的不会,请您放心。”说着立即跑人茅房,刚想找一个地方先隐蔽起来,等火车一开动就逃跑,这时他听见火车沉闷地“呜——”了一声,火车即将开动。他刚想逃跑,那个小鬼子提着枪,把刘志成从茅房里牵着膀子拽了出来,塞进站台附近还没有上锁的第五节车厢里,火车就开动了。
闷罐车里要比后边那敞蓬的货车暖和多了,他挤在一个老大爷的身边坐了下来,这节车厢里足足有四五十人,车厢中间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多水,漂着一个水瓢,靠车厢的北角上有一个大桶,那是拉屎尿尿用的。老大爷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刘志成说:“小伙子,渴了那有水。刚抓上来的吧?”刘志成说是昨天晚上从客车上抓来的,把我放在了最后一节车厢了,刚才我背过来一个死人,又把我塞进这节车厢了。这节车厢比后边那节车厢暖和多了。”那老大爷说:“我自认倒霉,闲着没事去沈阳串亲戚,回来时在火车上被抓了劳工,家里人一点信隹不知道,一定认为我半路被狼吃掉了……”
到了中午,火车停在一个比较大的站里,鬼子开始给这些劳工们分大饼,每人一个,按着编号就没有刘志成的大饼。那老大爷说:“昨晚上,我们这个车厢里也死了一个,号衣还在这里,你赶紧顶替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吃上再说。”刘志成心想也对,当喊到574号时,刘志成答应:“在!”他就得到了一块大饼,大口地嚼了起来,在这个车厢里他就成了石山。
第二天的后半夜,火车停了下来,押车的鬼子怕劳工逃跑,一个车厢一个车厢把抓来的劳工用绳子检了起来,一串一串地赶进了六个大工棚,在工棚里面对面两排火炕,分组编队。由于都是抓来的劳工,每人分得一床被子,一件黄棉袄,一顶帽子,一个饭盒,一个汤匙,一个喝水的搪瓷缸子。刘志成与那老大爷分在了一组,每人分得一饭盒稀粥吃完后,大炕上每人只有一尺来宽的地方,挤得像煮饺子一般。晚上去厕所也是三人拴在一起同去才行。
一早起来,刘志成出了工棚一瞧,不由得“妈呀”了一声,他看到这里是山大沟深:峻岭髙矗立,溪水结成冰。杨柳叶飞走,松柏迎寒风。乌云当头压,枯草低泣声。满目阴森森,寒风透骨冷。工棚四周是一丈多髙的水泥墙,上面还架着铁丝网,前边是一个大操场。大门两侧有两排平房,那是鬼子的宿舍,围墙四角设有岗楼,岗楼上有荷枪实弹的鬼子值班,后边有一排房子,是伙房。刘志成的心里凉了半截,心想这可完了,逃跑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想到了死,又想起了媛媛,这时候媛媛在哪里?是到了叔叔家,还是回去了呢?他眼睛潮湿了。
早饭后,鬼子吹哨让劳工集合,一千多人按着昨晚分的班组集合完毕。一个中队长模样的鬼子走到讲台上训话,宣布纪律,分配工具。接着约有一个连队的鬼子押着这些劳工进山洞干活,中午饭在山洞里吃,饭后休息半小时,又开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天就是在岩石上用钢钎打眼,装药,放炮,往外运石料。
刘志成就跟着大家干活,十几天过去,与他在一起干活的劳工都知道他叫石山,工号是574,他自己的名字就这样消失了。劳工之间很少说话,人们喊他石山他也就答应。一个月过去了,由于过重劳动,伙食很差,每顿都是苞米面糊糊,里边掺和一些白菜和土豆,刘志成也逐渐瘦了下来。有一天,一个二十几岁的劳工收工时突然逃跑,几个鬼子拼命地追了回来,把那个逃跑的劳工五花大绑起来,头朝下吊在操场两丈多高的木杆上。这是鬼子惯用的杀鸡给猴子看的鬼蜮伎俩,来吓唬想要逃跑的劳工们。在追赶过程中一个鬼子脚崴了,刘志成赶了过去,把那个小鬼子背到肩上,驮了回来,一路上,他用日语与那个小鬼子聊天你多大了?想家不想?”那小鬼子在背上一一做了回答。刘志成说噢!与我同岁,你可比我强多了,你是皇军啊。我也念了十多年书,在这当劳工全白费了。”那个小鬼子说:“我叫天河守夫,那个中队长是我舅舅,叫一寿,你是曰本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以后为日本人服务,你的前途大大的有。”刘志成一直将天河守夫背进了他的宿舍,天河守夫再三表示谢意。刘志成悄悄地将两块银洋塞进了天河守夫的兜里,很有地礼貌与天河守夫告了别。
当刘志成走进工棚时,大冢已经吃过饭了,工棚里仅有一个马灯,光线很暗,不知谁洋了刘志成一脚,他刚想爬起来,瞬息之间,七八只大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紧接着几口粘痰唾沫重重地飞在他的脸上,大家谁也不说话,怒目相视,静得可怕。突然,叉“哄”的一声大笑,刘志成抹了一把脸上的痰液也跟着笑了笑说:“我是怕哥们受累,我才去背的,我有力气。如果皇军让你们谁背,谁敢不背。有不服的,站出来我与你们玩玩。告诉各位,我是武家出身,又是国高学生。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胆大的明天收工回来叫几个日本人过来,我与他们摆撂,给各位开开眼。”老大爷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地说:“这小伙子可是正宗的武功世家出身,此人是近不得身的,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劈砖裂石如捻豆腐一般…”说得大家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刘志成,没了话说。人人感到素昧平生,这里真是藏龙卧虎,不可等闲视之,个个是低首垂眼、肃然起敬。老大爷把志成的饭盒递了过来说将门虎子,快来吃饭。”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个崴了脚的鬼子天河守夫,经过处理后,在宿舍里休息。悠闲无聊,就想到背他的会说日本话的劳工,他对小队长山川说:“我这脚崴了,让你们费心了,白天你们要看押这些劳工,晚上还要站岗,实在过意不去,还得照顾我,劳工里有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小伙子,把他叫过来,让他陪着我说说话,也省得我寂寞。”山川小队长一口答应行!不过,为了防备他逃跑,我给你准备一把手枪在床边,他敢逃跑就开枪。”一会儿,一个鬼子就把石山叫了过来,小队长对石山说你的,好好地侍候天河守夫先生,打开水、端饭、背着上厕所,陪着玩耍,不许偷懒,要想逃跑,死了死了的。”刘志成大声地说了一声“是!”心想这可真是天大的美差,妈的!不就陪你玩吗,比挖山洞那可是天上人间。那个山川小队长还不放心,他用手指了指操场上那个倒挂在木杆上的、从嘴里滴着紫红色血液、巳经死了的劳工说看见了吧,逃跑的不行,要老老实实地干活!”刘志成向小队长躬身施礼道是!我是国髙学生,对大和日本是忠诚的,一心效忠天皇。为了大日本的繁荣昌盛,我要竭尽全力为天河守夫服务的,请小队长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小队长山川很满意地笑了,说了声哟西!哟西!”提着战刀走了。
刘志成每天的工作就是侍候天河守夫,他也学着低三下四,指东不西,与那个小鬼子一天是瞎唠,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十多天过去了,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刘志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想方设法逃出这个人间地狱。
一天雪过天晴,天河守夫受伤的脚已经能随意走动了,刘志成说:“天河守夫先生,要不要到外边去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天河守夫高兴地说要得!要得!我的脚已经不痛了,咱们悄悄地出去打只野兔回来。”刘志成说:“我可不敢,要是让小队长发现,我的脑袋就得搬家,死啦!死啦的!”天河守夫听了哈哈大笑道你的胆小鬼,不要害怕,我的舅舅是中队长,还怕他小队长不成。”两人正在商量之时,天河守夫的舅舅一寿带着两个警卫推门走了进来,笑逐颜开地说小天河守夫,脚还痛不痛,消肿了吧?”刘志成赶紧让座、端茶、点烟,垂手站立一边。天河守夫对舅舅的问话都一一作了回答。一寿又问:“这个支那人对你如何?”天河守夫笑着说:“这个石山挺有意思,他是国髙学生,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想以后去日本留学,对我料理得很周到。”一寿说:“很好!我给你带来一些好吃的,慢慢地养着。你妈妈给你来的信我给你带来了,家中都很好,不要想家,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回去了。”天河守夫说舅舅等等!”他一口气把信看完,眼睛潮湿了,眼泪围着眼珠转,呜咽着说舅舅,我跟您出来快四年了,十五岁跟您出来当兵,我特想妈妈、爸爸,也想我的姐姐,啥时候能回去啊!舅舅,您过来,让我抱抱您,我要从您身上闻一闻我妈妈身上的味……”一寿回过头去,对警卫和刘志成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