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复乐园
29503400000010

第10章 秋 色(3)

榆 树

现在,10月1日,或者稍晚些,榆树会展现它们在秋天最美的风姿,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中带些褐色,被9月的烤炉烘得暖暖的,悬在公路上方。它们的叶儿已经熟透了。我想在树下住着的人们,在他们生命里是不是也有相应的成熟呢。顺着街道望下去,街边都是榆树,它们的形状、颜色都让我想起正在变黄的一束束谷物来,似乎好收成真的自己来到了村里,或许我们最后也可以在村民们的思想中找到些成熟,找到些品味。成堆成堆金黄的树叶沙沙作响,随时都可能砸到路人的头上,怎可能还会生出什么粗暴的念头或是不成熟的想法,或是将它们付诸行动呢?我站在一处六棵榆树荫庇的宅子旁,就像自己置身于一个熟透了的南瓜中,感觉自己醇熟得像南瓜瓤,尽管我好像还多了几缕线,多出一些种子来。美国的榆树成熟很早,而且颜色金黄,与之相比,英国的榆树算得了什么呢?成熟迟,还青绿色,像是不当令的黄瓜。我们的街道简直就是收获节的现场。规划种植这样的树木是非常值得的事情,即便只是为了它们秋天的价值。想想这些大帐篷、大遮阳伞,在我们头上、屋顶上绵延一英里,将整个村子连为一体,紧紧的连在一起——榆树苗圃,同时又是人类的保育室! 榆树卸下身上的负担,领进必要的阳光时,动作多么轻盈啊,人们全然不知,叶子落在屋顶上,散在街面上,悄无声息;如此,村里的遮阳伞收起来了,放好了。我看见商贩开进村,带着货,消失在榆树顶儿大帐篷下,就像进了一个谷仓或者是谷仓前的空地。我忍不住要往那儿去,就像去赴一个碾米会,思想的碾米会,思想已经晒干也已经成熟,随时可以和外壳剥离。但是,天啊!我发现主要都是些外皮,极少有思想的,枯萎了,原本预备着喂猪的玉米,现在适合拿来喂马了——因为没办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

落 叶

到10月6日,来一场霜,或者过一场雨,之后,树叶一般就开始接二连三成批成批地落下。但是树叶主要的收获季节,秋日的顶点,通常在16号。这个日子有些时候早上可能霜冻得厉害,属于我们见都没见过的那种,水泵下面都结起冰来,在这样的早上,晨风起,树叶掉得也比先前厉害,叶落如雨洒一般。在这微风中,或者根本就没有风时,突然就在地上垫了厚厚的一层,像软软的床,或厚厚的地毯,其形状大小与上面的树相若。有些树,像小山核桃木,看起来瞬间掉光了叶子,就像士兵收到信号,立时把武器放到地上;山核桃木叶子尽管已经凋零,却依然金黄,洒落下来让地面也泛起一层金黄来。一经秋天魔杖真正触碰,四面八方的树叶纷纷往下掉,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下雨。

又或者,在湿润多雨的天气之后,我们会注意到晚间落叶典礼多么盛大,尽管这样的天气还不足以让糖槭叶有松动的迹象。街道上战利品盖了厚厚一层,我们脚下的路面,因为落下的榆树叶,也成了深褐色。深秋,过一个或者三五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感觉正是这不一般的热,而非其他,让树叶飘落,或许当时已经很长一段无霜无雨了。酷热让它们突然间成熟,突然间枯萎,正如它让桃子和其他果子变软、成熟并掉落一样。

迟来的红枫的叶子,依然鲜亮,点缀着大地,在地面黄色的背景上洒下些深红,像是些野苹果,——尽管它们的鲜亮颜色在地面也只能维持一两天,尤其是天下雨的话。堤道上走过,沿途各处的树木都已脱下了华丽的外衣,叶已落尽,如烟似雾;但,叶子在一侧的地上静静的躺着,颜色几乎还那么鲜亮,还像最近在枝头那般风姿绰约。我情愿说我把如此平躺着的树木看成是永久的上了色的影子,提醒人们找寻它们曾经待过的枝头。泥地里,这些华美壮丽的树展开它们亮丽的斗篷,女王从此走过或许也会感到骄傲。我看见马车像影子,像倒影,从它们身上碾过,赶车人依旧很少留意它们,就像先前他们没有注意树影一样。

越橘树上,其他灌木丛里,树上,鸟巢里已经满是枯叶。树林里,落叶无数,松鼠听不到果子掉落声,无法追逐落下的坚果。街道上,男孩子们把树叶收集到一起——收拾这些干净松脆的树叶,若是纯粹为了快乐,该有多好啊。有人把小径小心翼翼地打扫干净,然后站着等下一阵风儿吹过,带来一批新的战利品。沼泽地面被树叶盖得厚厚的,石松属植物在它中间突然显得比先前绿了很多。密密匝匝的树林中,落叶把三四杆长的水池盖了一半。有一天,我都快找不到一眼泉水了,我甚至怀疑泉水干枯了,因为它完全被新落下的叶儿所隐藏;我只有将叶子扫到一旁,才复又见到了泉眼,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亚伦的魔杖,我似乎是在用魔杖敲击地面,变出新的泉眼来。沼泽边缘潮湿的地面因这些落叶看起来也像干了似的。在一处沼泽,我正在做调查呢,想着要从一处围栏踩上一块落叶覆盖的滩涂,结果落入了一英尺多深的水中。

叶子凋落特别厉害的后一天,也就是16号,我来到河畔,发现我的小船被叶子盖得严严实实。船是泊在柳树下的,这时,船底上,座位上,已满是金色的柳叶。载着一船的叶子,任由它们在脚下沙沙响着,我起航了。倘若我把叶子全部倒掉,第二天又会装得满满的。我并不把它们当成垃圾,要清除出去,相反,它们刚好是为我船儿铺上的一层草或者是席。到达秀木繁荫的阿萨伯特河河口,河面漂浮着的树叶一队接一队,像是要出海的舰队,之间尚有间隙。但是近旁的河滩,再往上去点,在赤杨、灌木丛、枫树林,无论是在下方还是在林子里面,情形则不然,树叶堆得比泡沫还厚,一杆宽范围内根本见不到水的样子,这些叶子都还亮亮的,完全没湿,而且质地致密;到了岩石层叠的河湾,迎面吹来一阵晨风,这些树叶或可成一弯宽大浓密的新月,横跨河道,在水中伸出很远很远。我将船头转到那边,船儿荡起的波浪打在树叶上,带动着层层叠叠的干树叶,泛起一道悦目的涟漪。只是从树叶起起伏伏的样子,我们才知道下面原来还有水。也只有涟漪泛起之时,才能见到岸边木雕水龟在动。或者,甚至在河道中央,起风时,我可以听到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更上游一些,因为河道中的旋涡,树叶在慢慢地打着转,一圈又一圈。就像在“斜铁杉”那边,水深之处,水流正冲击着河岸。

或者,在这样的一个日子的午后,在水面平静异常、映满各种植物倒影的时候,我轻轻地顺流而下,出现在阿萨伯特河中,到得一个安静的小河湾,不知不觉中有了意外的惊喜,发现自己被数不清的树叶儿包围,这些树叶儿像我的旅伴,看来似乎抱着和我同样的目的,或者说和我一样漫无目的。看着这支由散开的一艘艘叶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我们泛舟其间,在这平静的河湾,每一艘叶船的边缘,都在太阳的巧手下弯曲,每根神经都是僵硬的云杉之膝——像兽皮做的船,各式各样,其中可能还有卡隆的小船,有些船头和船尾都高耸着,像古人庄严的舰船,在缓慢的水流中少有行动——像庞大的舰队,像船只拥挤的中国水城,你已进入大市场,进入某个像纽约或是广州这样的城市,就会和大舰队汇合,我们所有人都一起渐渐地向这些地方靠近。每一艘置于水面都是这样的轻柔。没有人粗暴的对待它们,尽管下水仪式难免让人心跳加速。彩色鸳鸯,其中还有林鸳鸯,也常常前来,在这些彩色的叶子中间畅游漂浮,恰似一种式样更高贵的树皮。

现在,沼泽里草本饮料多么有益健康啊!正在腐败的叶子散发出的药味儿多么浓烈啊!雨水洒落在刚刚晾干的草和叶上,洒在池塘落进沟渠,而那里正是干净挺直的树叶儿掉落的所在,很快,雨水就会把树叶沏成茶——各色的茶水,绿的,红的,褐色的,黄色的,浓淡不一,够让整个自然界聊上一阵子的了。这些茶,不管我们是否饮用,在它们的力量被抽取之前,经过大自然铜锅的干燥处理,其颜色各异,却都色泽纯美,或可与东方名茶媲美。

橡树、枫树、栗树、桦树,各种树木就这样混在一起!但是大自然并没有因此而杂乱无章。论种地她可是个行家里手,她把这些树兼收并蓄。想想由此而一年一度洒落大地的该是怎样的收成啊!这才算是一年的伟大收获,胜过任何谷物的种子。这些树木正把它们从自然界获取的连本带利偿还回来。它们不计得失,它们会给土壤增加一片叶子的厚度。这是一种大自然获取养分的完美方式,而我跟农民或是商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讲硫黄和运出成本。叶子腐烂了,我们却变得更加富有。我对这种收获的兴趣超过对草地早熟禾或者是玉米。是它,为未来的玉米地和森林准备原始沃土,大地因此而肥沃。是它,让我们的农庄土肥地美。

说到变幻多彩的美,没有什么作物可以与它媲美的。这里能看到的不只是谷类平平常常的黄色,我们所知道的所有颜色在这里几乎都可以觅到踪迹,还有我们没期望能看到的最亮丽的蓝色:早熟的枫树涨红了脸,美国毒漆树把自己的罪过用鲜红色彰显出来,深紫红色的梣树,丰富的铬黄色的白杨树,鲜红的越橘,这许多色彩一起,绘就了羊背似的山脊。霜冻来袭,树叶似乎听到了大地的召唤,知道归期已近,伴着归根落叶的沙沙声,和着地面上车轴的吱呀声,看看,树叶儿一阵阵的,飘舞飞扬而下!因为有了它们,大地变得斑驳陆离。但是它们的生命在土壤中延续着,让土壤在质和量两方面均有提高,同时也在由土壤而生的树林里得以传承。它们俯身屈就,是为了来年能站起来,能登上新的高度,它们通过微妙的化学作用,在树木身上以树液的形式向上攀爬,多年以后,当它成了森林王国的国王时,王冠闪耀着的装饰,可能就有这样得来的小树的头一茬果子,因为生命终于在这里得到了新的演绎。